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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溪相望的梅李子树

来源:作者:向卫华时间:2015-09-19热度:0

隔溪相望的梅李子树
               
向卫华
   

梅李子溪像一条鞭子把梅李子村揪成两半,溪两岸长满了梅李子树,梅绿的溪水从梅李子树荫下缓缓流过,逶迤远去。农历三月,梅李子开花时,白色的碎花漫天飞舞,整个梅李子村到处弥漫着梅李子的花香;农历五月,梅李子成熟时,橙黄色的梅李子如同千万盏黄色的灯笼点缀在墨绿的枝头间,潮湿温润的五月风中裹满了酸甜的味道。
   
他家和她家隔着梅李子溪,都是转角的吊脚楼,黄面黑脊,还有爬满青藤的竹篱笆。他家在溪东,屋坪场临溪边长着一棵梅李子树;她家在溪西,院落前溪堤上也长着一棵梅李子树。两颗梅李子相向而生,
旁枝斜桠,伸到溪心的枝枝桠桠勾肩搭背,揽腰亲嘴。两棵梅李子树下,是青石砌的岩墙,岩墙上长满了青苔;各有一个码头沿岩墙而下,一直延伸到梅绿的溪水里。一排跳岩将两个码头连起来,溪水亲吻着跳岩。

他小的时候,每到五月,梅李子成熟时,他常常翻过吊脚楼的雕花栏杆,攀着伸到楼角的枝桠,爬到自家那棵梅李子树上,站在伸到溪心的树桠上,朝她家的方向,大声地喊她;待她从吊脚楼上走下来,站在自家的那棵梅李子树下愣愣地随声寻他时,“簌簌——簌簌——”他便双手攀着枝桠,上下、前后、左右,使劲地摇啊摇。刹那间,一阵接一阵的梅李子如雨点一样惊得一溪的哗然,随着便是一溪的橙黄,一溪的酸甜。在她站立的树下,也是一地的橙黄,一地的酸甜。于是,树上的他,树下的她,心里像开了花,同时“咯咯——咯咯——”地大声笑了起来,他笑得自然,自然的如树下的溪水。她笑得幸福,幸福的地上的橙黄。他和她的笑声在溪里满溪曼舞着、跳跃着、荡漾着……溪里的鱼虾也跟着曼舞着、跳跃着、荡漾着……

十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爬树为她摇梅李子的小男孩了。而她呢,早已出落的婷婷玉立,一身裁剪得体的衣裙勾勒出修长健美的身材,一头齐腰的秀发散披在丰腴的肩上,微微隆起的双乳将胸前撑起一个小小的帐篷,优美的脖项像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出来似的,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像珍珠般嵌在红润的脸蛋上,美得啊就像那成熟了的梅李子,浑身散发出少女特有的体香。

他是长子。那年,他在县城打工的父亲,不幸手脚架上坠地身亡,在县乡两级政府的干预下,老板只花1万块钱便打发了他的前去拖尸的亲属。于是,每次年级考试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的他,不得不中途退学,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和多病的母亲的一起盘弟妹读书。

她是独女,父母都是下放回村的右派,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遗憾的是,她的成绩不如他;为此,她暗暗努力,一定要跟上他。当然,她也帮助过他,每次见他打的菜少,她就多打一份,分给他。他呢,回报她的就是那满树的酸酸甜甜的梅李子。

他和她是一个班的。他退学时,她曾含泪挽留过他。他说,谁不想读书啊,可是长子如父,我怎能不管弟妹呢?

那年,她的班上,考起了30个大学生。她考起了麓城师范大学,是211全国重点大学。

她就要到麓城读大学去了。九月初,梅李子早已落光了,春夏时浓密的树叶也开始稀疏起来,经不起风雨侵袭的、已被风雨染黄的树叶开始离开枝桠,在风中飘落,一片、两片、三片……他家的院子和她的院子的地上,都有飘落的树叶。有的树叶飘落到溪水里,浮在水潭里打几个旋后,跟着溪水流走了。

那天,从四周赶来的晨曦透过梅李子树的枝桠,在他方正的脸上投下几道斑影。他站在树下,用手刨开繁茂的横成竖展的枝桠,伸出一个圆圆的头,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偷看她收拾行囊。此时,他不知该如何表白自己的心意。她家的院子里,那棵梅李子树下,停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父母正送她上车,她像一个出嫁的新娘,朝霞映在那张俊美的鹅蛋型脸上,绯红、娇艳、妩媚,像一朵在朝霞里绽开的梅李子花。临上车时,她瞥了几眼溪对岸的他,想说点什么,樱桃小嘴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却嗫嚅了半天,直到小轿车发动了,他才羞红着脸说:“城里,能吃到这么酸甜的梅李子么?”她的心早已像穿过树叶的风,去的不知方向,却还带点孩子气,娇媚地一笑说:“那你给我送呀!”他说:“放心,每年五月,梅李子熟时,我会定时给你送的,直到……”他的脸却更红了,像早晨东边的云霞一般。

他站在梅李子树下,望着开动的小轿车,争大双眼,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仰起头张望,直到小轿车拐了好几道弯,不见了踪影,留下一圈圈灰尘在空中弥漫,他才双手做成喇叭状,对着那弥漫的灰尘大声喊道:“……直到你回来!”

她来到了来到了麓城大学城。麓城师范大学的校园里,空气总是弥漫着浪漫的味道。花园里的玫瑰月月开,夜夜香,一双双纤细的手送给她一枝枝玫瑰,令她满手盈香;店子里的杨梅天天有,颗颗甜,一双双白嫩的手送给她一袋袋杨梅,使她满口溢甜。于是,她有了他、他、他。从此,她和他、他、他,在校园里的树荫下、草坪上、图书馆,还有麓山的枫林里,成双成对地出出进进,这样一来,渐渐的,她忘记了梅李子溪边的梅李子那股酸甜味。哦,那股梅李子的酸甜味,不知被麓城的风吹去了哪里?

又是七年过去了。

研究生毕业后,她痴迷城里的光怪陆离,留在了城里,家安在白鹤小区,从此成了一个白领丽人。不久,她又把父母接到了城里。从此,她再也找不到回梅李子村的路了。

那天,西半边天收回最后一抹浑浊的晚霞,脏腻腻的如同抹布似的天幕很快拉了下来。城市笼罩在夜色中。她正站在阳塔台上看街上夜色里的人流和车流,还有那满街的如妖魔鬼怪的霓虹灯广告。突然手机响了,她打开一听,原来是社区守大门的保安打来的电话,说有个自称是她哥哥的乡下人找她。她在阳台上走来走去,想了好半天也没有想起来会是谁呢?父母只养她一个,她哪来的哥哥呀?他到底是谁呢,怎么会来看我呢?

保安又打来电话,催她。于是,在满腹疑惑中,她乘电梯从二十八层下来。在社区大门外,一见面,她已认不出他了。黑黑的他,一双三接头皮鞋的他,一身劣质西服的他,他是谁?惟有那一篮黄橙橙,颗颗饱满、飘出酸甜味的梅李子,勾起了她的丝丝缕缕的感觉,但是她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在来麓城的车上,他想了一肚子要对她说的话。可是,见她后,却又无话可说,于是他留下一篮梅李子后,就转身就走了,消失在人流中,消失在夜色里。她默默站在那里,好半天,看着那一篮橙黄的梅李子,她才记起:这是五月,是梅李子溪边的梅李子熟了的季节,儿时,那梅李子溪边的梅李子啊,肉质鲜嫩,吃起来又酸又甜。

岁月流逝。经过几番拼搏,她最终在城市站稳了脚跟,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就在这拼搏中,一个又一个男人向她表达爱情,包括大学里的他、他、他。然而她不知道该选择谁,因为她不能确定谁才是她一生的真正依靠,谁才能真正占有她唯一而又最宝贵的资源?她知道,追她的那些人都是冲她的美貌来,真正爱她的人没有一个,于是心里也就长满了杂草。可是,天涯何处有芳草?有时在沉思默想中,她也想起他,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她双手蒙上眼睛,摇摇头感到好笑,不可能,不可能啊。就这样,“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她错过了谈婚论嫁的黄金季节,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剩女。父母催了一次又一次后,只见逗号,不见句话,也就懒得再催了。

她三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坐在一间满墙绿萝的咖啡厅里。“……唱繁华,颂太平,天遂人意,听丝竹悠扬管弦疾……”

在幽怨的萨克斯声里,两对男女在舞池里轻歌曼舞。她看着咖啡的旋涡,荡起一点点的泡沫,此时的她,连为自己吹灭生日蜡烛的兴致都没有了。面对摇曳的烛光,听着忧伤的音乐,她靠在真皮旋转椅上,一头秀发散乱地披下来,双目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双手抱在胸前。她理了理思绪,想起他送梅李子时的憨相,可这种沉在心底的渴望只是转眼即逝,因为她自己也记不清了,不知是那年的五月,他改寄梅李子了。三十四岁生日的寂寞,让她决定一生过单身贵族的生活,这样也好,爱也自由,恨也自由。

女人是花。是花,就有绽放的季节,也有凋谢的时候。女人又不是花,花凋谢了还有再绽放的季节,而女人呢?有时,她蓦然对镜,发现耳鬓已有几丝白发,脸上也有了几道皱纹,无男人滋润的皮肤变得干燥了。岁月是一把无情无义的刀啊!此时,她才确信青春的花正在渐渐枯萎。“男儿三十一朵花,女儿三十烂豆渣”,这时,她才相信男人是丰乳丹,是按摩器,是营养剂;没有被男人滋润的女人,不算真正的女人。当然,在那些他、他、他的虚情假意下,她早看透了爱的虚伪,恨的缥缈,于是便给自己的爱情大门安了一把大锁。然而,每到五月的梅雨季节,她却定时收到了连她自己也记不清多少次寄来的橙黄色的梅李子。夜晚,橘黄的灯影里,碾转在雪白的席梦思上,酸甜味道入梦境。回忆像一阵一阵的风,搜刮着她脑袋中所有的伤感。

时光如昙花,眨眼就不知去了哪里。她四十五岁了。

转眼,又到了五月,又是一个梅李子成熟的季节。冥冥银丝里,绵绵碎声中,梅李子溪两岸的梅李子一树一树的酸,一溪一溪的甜。那丝丝缕缕的酸甜味跟随五月的风,从梅李子村一路溜到了麓城,在麓城的上空弥漫飘荡。

“问君闲愁都几许?”那天,在那有着几缕雨丝飘到身上的黄昏,她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开车从麓城回到了久违的梅李子村。她的心里,梅李子村早已物是人非,她的父母已经过世,吊脚楼也换了主人,那么是看什么,去看谁?小车一进梅李子村,远远的,她就一眼认出了那两棵隔溪相望的梅李子树。一溪烟雨,满村风絮。她把小车停在村口,来到了老屋场,来到了梅李子树下,望着眼前的梅李子树,望着梅李子树下的梅李子溪,还有那梅绿的溪水,和那被溪水染成梅绿色的码头、跳岩、卵石。

那两棵隔溪相望的梅李子树啊!还是那样的抱根而生,还是那样的葱笼茂盛,还是那样的满树浓香。横在溪心上的枝桠簇簇拥拥,重重叠叠,纠纠缠缠,仿佛那一生一世的爱都在这簇拥、重叠和纠缠中。五月潮湿的风缀满了枝头,满树的梅李子像一颗颗水汪汪的橙黄色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她。她像儿时一样在树下站了好久好久,风从梅李子溪的上游和下游轻轻地吹来,把她的秀发和衣裙吹向斜后方,波浪似的飘舞着。此时,她的心扉打开了,她按住茫然不定的跳动的心,想起了站在树枝上摇树桠的他,听到了那梅李子如雨点一样惊得梅李子溪一溪的哗然……她闭上了眼睛,回忆着,倾听着。哦,酸酸甜甜的梅李子……

溪对岸,他家的那棵梅李子树下,码头上,一个中年女人正蹲在青石板上,翘着屁股,摆动腰肢,双手浸在溪水里洗衣。梅绿的溪水倒映着女人的清秀与健美,善良与温顺,特别是那双梅李子一样好看的眼睛。她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沿光滑锃亮的石级码头下溪,缓步朝女人走去。她来到溪边,站在跳岩上,向女人打听他。女人站起来,甩干手臂上湿漉漉的水珠,梅李子般一样好看的眼睛久久地打量着她,满脸疑惑地问:“你是……你是……你就是……?”

当女人得知她是谁后,指着岸边那棵梅李子树,含泪对她说:“他就睡在这棵梅李子树下,年年梅李子落得他一脸的憨笑。十年前,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上树摇梅李子时,不小心坠落下来,脑袋碰在大石头上……去逝前,他留下话,一定要我帮他寄梅李子给你,直到你回家。这十年来,你每次收到的梅李子都是我寄的……”女人泪流满面,不时撩起衣襟擦擦,可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那一串串的泪水流进了梅李子溪,随溪水一道远去。女人说:“我爱我的男人,连同他心仪的青梅竹马的女子。”

她听后,站在两棵隔溪相望的梅李子树下,微闭双眼,久久无语。一行酸泡的泪水滚落下来……这时,一阵风来,梅李子纷纷落下,“哗啦——哗啦——”,落到溪水里,一溪的梅李子,梅绿的溪水变得橙黄橙黄的。

五月的风,潮湿、清新。风送梅李子一阵阵的酸甜。

地址:湖南省古丈县纪委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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