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温温。
花藤架下,光阴正好,我提笔写了几个字,却又觉得不对,看那晕染了的墨迹,终是弃笔。我是一名写书先生,笔名:葬花书生。近来有感,欲重书“南庄冤案”,可无论怎样写都欠了一份情怀,还是应该拜访一下当事人啊。
“南庄冤案”是十年前的一桩案子,原名“南庄谜案”,由当年的天下第一神探易寒审办,后成为“南庄冤案”,可惜神探纵横江湖十年,破奇案无数,独独在此案栽了跟头。南家庄从此败落,易寒为谢罪自戳双目,从此隐退江湖,日渐消沉,不问世事。
“郎君,孔家庄家主来访。”侍僮通报道。
“孔庄主旧疾复发,最是畏冷,你去多加一方暖炉。”
“唯。”侍僮退下。
孔家主姓孔名珊,他带领的孔家庄在十年前异军突起,取代了南家庄的地位,在此之前,他与易寒是几乎形影不离的至交好友。后易寒隐退,也不知二人关系如何了。他来的时间正好,我正愁如何拜见故神探易寒呢,纵是分离多年,易寒也该看他个情面才是。
“葬花书生?”
孔珊面容几乎未变,背却有些佝偻了。
“孔庄主,别来无恙?”
“无恙?我哪里能无恙······”
我与他从日上东方谈到日上中天,他临走时给我一柄短剑。
“你要去拜访他,我只能把此物交于你。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他肯不肯买我的人情······可就看你自己了。”
短剑的剑柄上宝石镶嵌,拔剑出鞘可闻嗡鸣之声,怎么都该是把一流宝剑,可惜剑锋黑锈斑斑,像是杀了人未经擦拭似的。我用手擦了擦,锈迹已深,没救了。
次日。
我正欲往怀香园拜访易寒。侍僮来报,孔珊死了,昨日回到孔家庄便卧床不起,子时留了遗言就没了气。所幸他旧疾早就反复,没跟我扯上联系。不过孔家庄的人还是邀了我,想必是问家主有没有交代什么事,我没理。
怀香园。
“孔庄主临终前特托某拜访易君!”
“某不过身残才浅之人,哪当得‘君’之一字?”他隔着墙对我说道。
“君莫要妄自菲薄,只是孔庄主临终托付,纵有恩怨,请君但观一剑。”
我拿出那柄镶宝短剑,有侍僮接了过去。
“迎客!”
易寒摸到那剑,果然动容。
站了半个时辰,总算见到这位故神探。我早听闻他的消沉,却不想竟消沉至此——不惑之年,两鬓白发,声音喑哑,倒似位耳顺老人。
“他有话予某?”
“无。某此次前来是为南庄一案”
“正是江湖上众说纷纭,是非难辨,某才决心重书南庄案。但还逝者清白,不图名利。”
“葬花书生,某听过你的名号,是公正秉笔之人。当年之人伤的伤、死的死,如今孔家那位也不在了,是该有人知晓真相了。”
他抚摸着腕上的羊脂鸳鸯手环陷入了回忆。
“我十五涉足江湖,二十初有名气,三十冠名神探。‘刘家白骨案’、‘高家鬼哭案’都没绊住我,直到受邀去了南家庄。那时的南家庄是如今的孔家庄也比不得的,不说江湖第一庄,也是一语动江湖。家主有一子一女,子是养子,温厚敦良,伶俐聪灵;女是亲女,敏慧玲珑却娇纵跋扈。家主欲传位于子,女不服,几次争权惹出祸事。家主一怒之下关其禁闭,后不忍,探视时遇其与心腹商讨构陷之事,二人争执之下,其失手弑父,仓皇出逃。”
“案情已明,何来的‘谜案’二字?”
“因为这只是南庄的说法,于外界而言,一夕之间,南庄主横死,大娘子失踪,确是谜案。”
“听闻南家大娘子有神通,南家是请您这个神探捉拿罪人?”
“她确实是有本事的,某追了三月竟拿她不下,后还是与孔三郎合力才登上她出逃的船。三郎那时还不是家主,还是某的好友,呵呵。”
他低了下头,是为曾经好友伤心吧。
“您确定是南大娘子失手弑父?”
“世事多难定论,可某在现场发现了她的贴身之物——白鸯手环,是南庄主在争执中扯下,且我验过南庄主尸身,确是因头触墙而亡,如此便对南庄的言论有几分信了。”
他用指尖描绘着白鸯手环的形状“初遇南家大娘子时,她立于甲板,衣袂浮动,青丝飘扬,不等某走进,回眸一笑,眼中毫无惊慌,只是单纯地笑着,天边的晚霞尽入眼底,一如传闻中的娇宠,某见过最美的风景不外乎此了。”
“您……”
“我心有不忍,可丝毫未忘南家庄的委托。我们在海上漂泊了半月才着陆。南家庄来信:请大娘子尽快归庄,大郎君愿以南家庄为聘,与之共做家主。我再没有理由与她携手了。”
“纵是养子,可南家庄作为岂非悖逆人伦?”
“是,可南家如日中天,谁人敢有非议?她收了信,不言不语,听闻某要送她归庄,只是望着某笑,眼中满是讥诮。我们进庄时,南大郎君亲迎,对大娘子又是训斥、又是关心,足足是个疼爱小妹的兄长。某不负嘱托,南家庄为表谢意,设家宴款待,大娘子因罪不能出席。宴半,侍女来报……”
“咳咳!”他剧烈地咳了两声。
“大娘子自尽,某赶去后院,见到她如花容颜将要败落的模样,满身是血扑到某怀中,在某手中写下一个‘鸳’字。”
“鸳?”
“鸳,鸳鸯从来成双成对,有鸯环就该有鸳环。某见到鸯环时就想到了,却一直没见过鸳环。而大郎君封住大娘子心脉时某看到了他腕上的白鸳环。某翻遍了药柜,堪堪护住大娘子性命,大娘子尚有气息,却已昏迷。她胸前的剑柄上是她的手印,可剑锋全锋没入,以她的力气无法做到,江湖人道南家大娘子如何如何厉害,她却不会武功,这是某与她相处近一月发现的。某知道,伤了她的人必不知道,或者不知某知道。”
“深夜,某拿到鸳鸯双环,合二为一,竟是南家先主遗言的秘钥。”
“南家主真正属意的是大娘子?!”
“不错。”
他摸着手环上浮雕的鸳鸟道:“本是多心风流种,奈何双游谓深情。自古人信亲眼见,却不知眼睛最会骗人。大郎君早年便设局谋划,只为坐上家主之位。三年前架空了南家父女的权力,放出‘南家大娘子有神通’的谣言以掩饰。弑父嫁祸,乱伦娶妹。枉为人啊!”
“那大娘子……”
“此事非大郎君所为,大娘子死在那时对他有弊无利。是孔珊。”
易寒对孔珊有怨,直呼其名。
“孔庄主!为何?”
“孔珊排行三,长兄次兄皆英豪,他绝无继位可能。但孔家庄为南家庄打压多年,若有整垮南家庄的功劳便足矣。某看他与世无争方引为知己,原来精力都用在了这上头。”
“南家守卫森严,他何能伤了大娘子?”
“大娘子胸上的第一剑是自己刺的,致命那剑才是孔珊。南家女弑父之言已定论,凭她跋扈之名,解释也是掩饰,为证清白只能自尽。可她到底惜命,避开守卫欲往家宴告知我真相,却不幸遇上了孔珊。”
“最终,南家寻得先主外室之子继位,大娘子在那日绝了声息。”
“南家大娘子闺名香,您这怀香园也是为了悼念她?”
“是啊,温凉香埋,外室入,南庄頽。多少诗文也说不尽‘冤’之一字。但愿你能证清白于天下。”
他顿了顿,复道:”先生正当壮年,文采斐然,何起‘葬花’一号?”
“也曾烈火烹油、富锦荣华,到头却只能······埋香葬花!”
“埋香、葬花······”
“埋香!”
神探易寒走了,不是隐退江湖,而是彻底离开人世。江湖之人皆扼腕叹息,中有知情者,叹息过后随即释然——因十年前的冤案,他已经受尽愧疚折磨,如今去了倒是与那南家大娘子团聚了。
茶馆。
说书人再次讲起了“南庄冤案”,彼时听腻了的人也因着一代神探的陨落而对此案思忖起来。我立在门边,听到南家大娘子为证清白自尽之时,手不禁颤抖地抚上昨日拿回的鸳鸯手环,良久,转身离去。
我名温温,这是她爱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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