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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胡芦的天空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5-12-07热度:0

少年胡芦的天空

田景轩

天空是蓝的,因为阳光像河沟的清水一样透明。那是夏天,稻秧都已抽穗,知了在半山坡的苞谷林里拖着长音懒洋洋地叫唤:知——了了——知了了了……杨柳浓绿的枝叶披垂,颇像母亲刚洗过了的长及腰际的头发,黑瀑似的,静立在田埂边上,偶尔来一缕轻风,枝叶便似有若无地摇摆。太阳光太烈了,把万物照得焉瘪了。也许,这树杨柳正在渴望一场雨,或清凉的夜晚早些降临。到了夜晚,月光如水,泼向大地,蚊蝇在暗处飞舞,夜色笼罩下的万物并未完全睡去,纺织娘娘丝拉拉的声音就在一笼南瓜藤下,或泥墙头上的乱草笼里,悄悄地响起,与之相响应的,还有蝈蝈、蛐蛐的声音,尤以青蛙的声音最响亮:呱——呱——……这世界实在是闹热极了。这时候的胡芦要么呆呆地用小小的右手掌撑着脑呆瓜听母亲或父亲与邻居闲侃;要么站在院坝里,百无聊赖地望着黑洞洞的夜空,听满地的虫儿们歌唱,直到瞌睡虫把他的上下眼皮生生地合拢来,才伸着小小的懒腰爬上床去,一觉拉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父亲煮好饭就离开家上班去了。——至于到哪里上班,他从不知道,大人的事隔他太远了,也无从知道。母亲到地里浇了一挑粪回来,接着打扫院子,然后炒菜、煮汤、吃饭。在这之前,胡芦睁着惺忪的双眼,蹲在屋檐下系鞋带。鞋带是解放鞋的,那时候的解放鞋真不分男女老幼,个个穿解放鞋,仿佛得了通知或命令,统一穿解放鞋一样。细长的解放鞋带要耽误他一小会时间。太阳光黄黄地,从院坝的捧瓜架下射来,刺得他睁不开眼,抬起头时只得眯着。穿好了鞋子,如果母亲的心情好,懒得理他,他可以拿上网杆,到稻田里网蜻蜓。这时候的蜻蜓粘满了露水,飞不动,很好粘的,甚至用手也能捉住几个。网了蜻蜓,就到院坝周围的墙脚,土石相接处,把死掉的蜻蜓放在蚂蚁经常出入的地方,逗引蚂蚁。不一会儿,蚂蚁们仿佛嗅到了肉香,纷纷爬出洞口,把蜻蜓团团围住,大大小小,齐心协力,把战利品拖回洞里去。这是胡芦喜欢做的事情。每看到蚂蚁们争先恐后、兴高采烈的壮观场景,他仿佛有了一种成就感似的,脸上就会挂着笑。在当地,流行一首童谣:黄丝蚂蚂,来抬嘎嘎(方言,肉的意思),黄丝孃孃,来抬米汤,大脑壳,细脑壳,来抬肉,黄丝蚂蚂要搬家,搬到对门石旮旯……讲的就是用蜻蜓逗引蚂蚁的童年趣事。

这时候,胡芦的天空清而且蓝,他的周遭,清凉而又暖和。世界是实沉的,就像他家的木房子,有脸盆一样粗的柱头,够扎实;像院坝外围的泥巴墙,有半截手臂那么厚。

除了网蜻蜓、逗蚂蚁,听蛐蛐儿或青蛙的叫声,在溶溶月色下听父亲和母亲摆故事,再就一件不可忘记的事情,便是到小河沟里钓鱼。河水清而且浅,顶多深及大腿。河沟就在他家屋外50米远近的坡脚。生产队半多的人都到这里挑水吃。水是从山脚的一处洞穴里冒出来的,是泉水,村里人也叫龙洞水。泉眼的水是分外冰凉,流了一段路,到挑水的水井边时,水变得清爽而微凉了。生产队的人,每当干完活路过井边,口渴了,就用手捧井里的水喝。所谓的井,其实也不准确,不过是在距泉眼大约四五十米处,用一道石埂拦一下,使水更深一点而已。河沟里有小鱼儿,还有虾米和螃蟹。螃蟹有拳头大的,但大多只有小桔子那么大,有一付褐黑色的坚实的背壳,洁白的肚腹。大小的螃蟹胡芦都抓到过,自然是一件很开心的事。而钓鱼却要有耐心,虽然他用钓钩装上蚯蚓钓过鱼,却只看鱼游来游去的,极少咬他的钓钩,只剩他干着急。当地的少年喜欢一首童谣是这样唱的:鱼,鱼,快上钩,大鱼不来,小鱼来将就……胡芦每次钓鱼时都要反复地吟唱这首童谣,吟唱得情真意切,余韵缭缭,但大约是鱼太聪明,或都压根儿听不真听不懂,所以总是没有鱼来响应,总之,他空手而归的时候多。钓鱼不成,于是就改为捞。在井水的下游二十多米处,河水宽有六七米,浅,河底结有淤泥。像其他伙伴那样,把裤脚和衣袖高高换起,拿上渊兜——一种撮渣滓的或装东西的一端开口的篾框——弓着小小的身子,把渊兜往水里一撮,再迅速提起来,渊兜里的水淌得哗哗地,剩在渊兜底常常有一两只小泥鳅或几只虾米,偶尔也会有大条的泥鳅,曲着肥胖的身子,但不会挣扎,只是曲着身紧贴着兜底,仿佛在找一块软泥好钻进去似的,当然是徒劳,只是带给胡芦们一瞬的激动罢了。鱼是不容易捞到,不知是鱼少呢,还是鱼太聪明,总之,捞到鱼的机会实在不多。也有过那么一两次,一条二指宽的白条鱼,在他的渊兜里剧烈地跳跃,奋力的挣扎,自然也是徒然,成了小家伙水盆里的观赏物了。

岁月如风,胡芦像一棵草或一棵树苗一样,在风的吹抚中,悄悄地生长着。在他的小腿长到能跑得呼呼成风,或他的小小的胳臂有了能拉住牛的鼻绳的力道时,就上山放牛,砍柴,挑水,俨然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力了。他还要去读书,在当地,年满7岁,右手能够绕过头顶摸着左边的耳朵就有上学的资格了,这又不知有没有科学根据。

个头一天天地窜高。在胡芦的世界里,第一要数嘴馋。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馋虫的话,相信胡芦一定是被馋虫侵犯了。一个“馋”字,让他感觉没有比“吃”更美好的东西。唉,也许他本可以成为一个阳光少年,乖巧,让人生怜,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个英雄少年;但就因为一个“馋”字,大约把这样的形象完全地毁掉了。进入深秋,花生成熟了,在生产队分得了花生,一背兜或半背兜,到河里洗净,晾晒,果粒饱满的白白净净的花生,剥了壳后,浅红色的花生仁,仿佛一粒粒笑脸,引诱得人不能不想吃,丢进嘴里,一咬一包喷香的乳浆。但生食花生容易闷人(油腻返胃),唯有晒干后,焉巴的干花生吃起才有味道,又香,又不腻,百吃不厌。作母亲的把干花生——大约有一大半麻袋——装进一只麻袋或蛇皮编织袋里,用绳子栓上,再挂到楼上的房梁上。楼下是厨房兼吃饭的地方,烧火时,柴烟满屋乱钻,楼上楼下无处不是柴烟。正好,花生就像腊肉一样,随时都被烟熏着,时间久了,花生干透了,味道就更美了。炒花生在过年时用作待客或自食,是主要的零食。把花生挂在楼上的房梁上,目的自然是等到过年时食用。胡芦正在读小学一二年级,个子还很矮,站着够不着麻袋,需用小矮凳垫着,才勉强够得着。麻袋有缝隙,只需确定一个位置朝两边轻轻地抠,就会露出一个姆指大小的洞来,再从小洞里掏花生,掏够一小把,装裤包里,又再小心地把洞口扒拢,不注意是看不出的。唉,贪吃的胡芦就这样趁母亲不在家时(父亲白天是长年不在家)时不时地偷吃花生以解馋。这样的次数多了,饱满的一袋花生眼看着变得瘪起来。胡芦慌了,生怕母亲发现,好多次只得强忍着,或只是掏上一两颗,再不敢一把一把地偷吃了。被母亲发现是会叫人难勘的,因为他在大人的眼中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乖巧的孩子,听话而乖巧的孩子何以会做出这么不光明磊落的事呢?因为懂得收敛,所以到了过年时候,母亲从没发现花生已被偷吃过好多,又或者发现了,却装着没看见。为此,他总会在心中暗喜,暗喜自己解了馋,竟没受到母亲的批评。

胡芦有两个同龄好伙伴,黑猫和土狗,一个瘦,一个稍胖。三伙伴一同玩耍,一同放牛,一同上学。两个伙伴同样好吃。进入初冬,地里的苞谷都收割完了,生产队的社员们开始种小季,还没有翻土的苞谷地里偶有零散的干透了的苞谷杆,收拢来会有一大捆,扛回家作柴烧。这样的活路是小孩子们的主要事情。在胡芦长到大约10岁这年,一天中午,黑猫约他去拣苞谷杆。天气是阴阴的,一路上没有人,满眼是败草和枯木,一派冬天萧索的气息。直走到名叫山丫的半山里,老远看见队里的社员们在地里翻土。两人继续朝山上走,走到名叫后山的邻村相邻的地界,已是山顶了。举目四方,地里光秃秃的,唯有杂草和光溜溜的石帽(凸起的馒头样的石头)。但在他们脚下不远处,是一片青幽幽的花生地。这时节正是花生成熟的时候,他们正疑惑这个生产队咋还不来收呢?是没熟透吗?这样想着,两双脚已不知不觉走到花生地边上了。不知谁先出的主意,也许是不约而同,都弯下腰,各扯了一兜花生起来。哇!好多的花生啊!根兜上松散的泥土还在簌簌地掉,胡芦就忍不住摘一颗花生,用手拍去土,剥开,把白胖的花生仁塞进嘴里,那个喷香!转头看黑猫,正在一把一把地连土一道扯下花生往裤兜里塞。胡芦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家的花生,是在偷花生呢,动作得快。于是也学着黑猫的样,蹲下身,扯落花生往裤包里装。大约刚装了一把,手小,也就几颗吧,抬头看到黑猫忽地起身撒腿就往山外跑,他愣了一下,本能地车身朝后看,妈呀!一个满脸横肉的壮实的中年女人,手臂上圈一捆牛绳——他估计那是专门捆人用的——正气急败坏地朝他走近。这一发现让他魂飞魄散,丢了手中的花生,飞身去追黑猫。大约跑出去一二十米,面前是一道陡坎,约有五六米高,两人也顾不得了,纵身跳了下去。“咚”的一声,差点儿一屁股坐在一棵苞谷桩上,起身又没命地朝山下跑。女人的的叫骂声一路追随,颇像阴魂,追缠着两个小家伙。跑到山半坡,女人的叫骂声惊动了正在干活的那群社员,他们都站着,双手柱着锄头,看着两个狼狈逃窜的家伙,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这是一种戏谑的,或者幸灾乐祸地笑吧。两个人也顾不了这么多,还只是忘了命地继续朝山下窜。两人不敢往家里跑,害怕女人追到家里,就择了另一条路,那是通往生产队背后的名叫黑洞的山里。跑出老远,隐隐传来队上的一些女人们的声音:“不要跑了,没有追来了……”但也不敢往后看,更不敢慢下脚步。直到要接近院子,确信女人不会追来了,才歇下来,累得气喘连连,半天说不出话来。歇了一会儿,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都笑了。但忽地,又都沉默下来,不知因为失败后的难过,还是因为做了错事的愧疚。黑猫说:“我不拣了,我要先回家了。”说完起身就走了,留下胡芦一个人还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觉得右脚心痒酥酥的,像蚂蚁叮咬的一样,就脱下他的解放鞋。这一看,又吓了他一跳,脚板心满是暗红色的血。他差点儿哭了起来。急忙在裤包里翻找“布虱子”——积留在裤包底的茸布屑——敷在伤口处。他又疑惑地翻开鞋底,看鞋底是否被什么刺穿了没有,但鞋底是完好的。处理好了伤口,又把鞋子穿上,不敢大胆地踩路,怕又挤出血来,只得掂着脚尖走路。心里头很诅丧,暗暗地咒骂那个吓死人的婆娘,同时还心有余悸。他在黑洞的苞谷地里拣了大半捆苞谷杆,天快黑了,才不慌不忙地回家去。生怕母亲问起什么,倒是母亲什么也没问,可能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或者,的确是忘了这么回事,又或者,她或许正在心中暗暗地骂这个后山的女人——据说大家都认识——太过分,毕竟只是两个孩子嘛,何至于把人吓成这样。但胡芦只想隐瞒,哪还敢说,更不敢问的了。

这在胡芦的人生履历上,算是惊心动魄的一次经历。这次经历,并没有影响他什么,天还是蓝的,空气仍旧清新,人还是嘴馋。也不知他是否开始隐约地感觉:人生,原来是隐伏着一些凶险的。

偷花生事件过去了大约一年。中秋过后,田里开始在收割稻子。这天,吃过晚饭,土狗来找胡芦玩。两个人在院坝干坐一阵,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两人忽然想到半坡黄拐二公家的橙子熟了,要是能摘个来吃,该多安逸。钱卖?没得钱;找他送,基本不可能。黄拐二公是生产队的四类分子,曾好长一段时间在相邻的生产队改造,才回来不久。他个子高大,虽然瘦,但因为身板大,他一站你面前,顿时感到天就黑了下来——他把天光遮住了,脾气很怪,又喜欢吼人,大人小孩都怕他,哪还敢找他要橙子!想来想去,唯有“偷”这条路了。两人一阵嘀咕,商量妥当,就摸黑来到橙子树下。一路上没有遇到人,此时,生产队里也是格外的安静,人人都在自家昏黄的灯光下拉家常。土狗要胖一些,胡芦瘦,动作灵活,就由他上树摘,土狗在树下负责接。胡芦三下两下上了树,在黑漆漆的树叶间寻找目标,终于逮住一个,单手轻轻一扭,就压着声音朝树下道一声:“接住呵!”正仰着脖子往上看的土狗马上轻声应声道:“甩下来嘛。”只听“咚”的一声,胡芦知道,糟了!没接住。这一声惊动了就住在树下的二公的侄儿白理。白理三十多岁,顶替他已过逝的父亲在一个中学煮饭。只听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院坝里射出一道电灯光。他们知道白理出来了。随后便听到了叫骂声:“是他妈哪个在偷橙子呵!”紧接着,一道雪白的电筒光射向橙子树。一会儿,白理窸窸窣窣地爬上两道坎来到橙子树下。土狗急中生智仰卧在树下不远处的茂密的红苕藤下,却不幸一下就让白理的电筒光发现了。电筒光射向土狗,吼道:“快起来!说!你和哪个来的?”土狗被电筒光刺得睁不开眼,他用手挡了挡光,从红苕藤里爬了起来。他弹了弹身上的泥巴,低着头,没敢看白理怒气冲冲的脸。“说!你和哪个来的?”“二毛。”——二毛是在生产队专干偷鸡摸狗的事,说是他没人不相信——土狗很干脆地道。“去哪里了?”“朝那里去了。”土狗朝黑黑洞的山里指了指。电筒光朝他指的方向胡乱地晃了晃。只见白理又训道:“还不快回去!明天我才告你妈,看大人咋个收拾你!”土狗耷拉脑呆朝地外走了。白理也下坎回他屋去了。接着听见门“怦”地关上,门外的电灯光也不见了,村子再次安静下来。胡芦在树上静静地听了听,确信到处无人,尤其是确信黄拐二公原来不在家!这才准备下树。但就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来都来喽,何不带个橙子走呢?”于是又悄悄地摘了个橙子,拿在手里,这才从树上梭了下来。还没站稳,就掂着脚轻悄地逃离红苕藤,拣黑的地方,朝院子走去。像是约好了似地,走到院子中一道石墙脚,土狗正蹲在墙下,似在等他。胡芦朝他亮了亮手中的“战利品”,两个小伙伴开心地笑了起来,又邀邀约约地朝坡下的田坝走去。他们找了一个白天社员们打谷子的福斗——收割谷子时脱谷粒用的木板制作的四方形的斗框——各找了一个角坐了下来。然后剥了皮,你一瓣我一瓣地吃起来。橙子其实有股酸酸的苦味,并不十分可口,可两个小家伙却像孙猴子吃的仙桃,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心满意足。

月亮已升到中空,整个村子和山脚下的稻田一地雪白,似有夜雾在河面上慢慢地袅起,渐渐地四散开来,像一块轻柔的白纱,正要把山脚下的这片稻田笼罩起来。看来,明天又将是一个大晴天。两个小伙伴只顾着吃,一面悠闲地甩动两条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孩子话。他们不管明天太阳大或不大,天气热或者不热,只晓得眼前的月光很清凉,很暖和,吃在嘴里的橙子真是香。而黄拐二公这么凶,竟碰巧不在家,没有让他逮住,呵呵!这实在是多么幸运的事。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