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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8-12-22热度:0

夜晚

田景轩

 

木子沟寨子里刚办完寿酒。正值盛夏,虽已到了农村该收拾歇息的午夜,月亮升到中天,夜空仍旧一片幽蓝。在这样暗蓝的夜空下,村子显得格外静谧。办酒的谢家院坝的灯火依然辉煌,远望去,像燃烧着的一堆篝火,倒把其他人家透出窗户的灯光显得尤为暗淡。帮忙的,或吃酒的人们开始陆续回家,或独自一人,或三三俩俩,或脚步匆匆,或喁喁低语。乡村是沉睡的状态,但这些小人物们的活动,又表明这个大地还活着,在某些地方依然充满生气。木子沟有二三十户人家,也不知有了多少年的建村历史,子子孙孙在这里生活着,仿佛与生俱来,在他们的眼中,世界就是木子沟,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地,他们别无选择,就如睁开人生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的母亲或父亲,木子沟就是木子沟人的父亲或母亲,这块赖以生存的土地,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祖祖辈辈种包谷,种稻子,种花生,栽洋芋、红苕……这里不缺水,土地也还算肥沃,大家自耕自给,脸上自得。但现在有些不一样,好多人走出了木子沟,走到县城,走到省城,甚至更远的外省,帮别人做事,虽说大多做的仍是粗活、脏活、累活,但挣的钱却比刨泥巴得来的多,还用这些钱修房子、娶媳妇,于是木子沟人的眼睛亮了,仿佛一觉醒来,发现原来除了木子沟,世界还很大,他们不仅仅只能在木子沟刨食,走出去,一样可以找钱、生存,甚至可能生存得更好。

秦素云的老公蒋世河就是一个走出去打工的人。他用打工十来年的钱在村口修了一个二层楼。楼房的一楼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厢房。结构是传统的,但样子却是新的,墙体正面贴有洁白的瓷砖,院坝砍成了水泥地面,又平整又光滑。

秦素云的家背面二百来米就是木子沟院子,当面是出木子沟唯一的马路。说马路是确切的,因为只能一俩车通过,若对面来俩车,就没办法错车了,其中一俩车只得倒到勉强能错车的稍微宽一点的地方停下,让其中一俩车先行。马路内侧是坡地,外侧是呈梯状的一丘丘稻田。之所以把房子修在这个地方,在蒋世河看来,就是想离村子远一点,隔城里近一点的吧。他大约知道读书是孩子们走出木子沟唯一的通道,三个儿女都上学,大女儿已在乡里读初中,小的两个进了村小学。

帮了一天的忙,秦素元要回家了。两百来米的马路不算什么,她早走熟了,连哪个旮旯有几块石头心里都有底。正在她走上路的时候,村里的范明明追了上来。

“大嫂,就你一个人,这黑灯瞎火的,我来送送你。”范明明冲到她的面前时,喷出一嘴的冲人的酒气。秦素云本能地用手搧了搧这股看不见的浊气。“你管好你自己吧,看你偏偏倒倒的,小心摔下坎去,黑火瞎火的,没人给你收尸。”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

“我知道嫂子心疼我,摔下去了,嫂子不会不管,嘿嘿。”范明明涎着脸笑嘻嘻地道。范明明是个机灵的年轻人,三十出头,吹得一手好唢呐。木子沟附近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都请他们的唢呐班子。闲暇时,他还会用唢呐吹奏一些流行歌曲,只见他口含哨嘴,十指一举喇叭,气沉丹田,徐徐运气,呜啦呜啦的清脆高亢的声音顿时响遍木子沟,一曲《九月九日的酒》或《纤夫的爱》什么的不时缭绕在人们的耳鼓,引得大人小孩们一阵哈哈的欢笑。

“你不去招呼你的唢呐班子,跑出来干什么?”素云道。一边走着,不觉就快到家门了。“早散伙了,吹了两天,是鬼也遭不住。”

“好了,我到了,你快回家吧,也该好好歇息了。”

“嫂子,你也太狠心了吧,到家门了,都不叫我喝口水,下次你家有喜事,我帮你卖力地吹响亮一点,好不好?”范明明笑嘻嘻地缠着不走,素云只得把他让进左边的厢房里。厢房里开着灯,电视声还响着,但三个娃儿却都睡下了。素云把范明明让到沙发上,就去倒水。范明明却忽然站起来,一把抱住素云的两只胳膊,把她按在沙发上,挨着脸就要去亲嘴。素云一把打开他的手,站起身用力一推,把范明明重又推坐在沙发上。原来范明明长得瘦小,又加上喝了酒,哪里敌得过身体壮实的素云。素云正要发气。这时堂屋侧门“吱”地一声开了,大女儿花花睁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探出头来,轻声道:“妈,爸爸回来了。”说完就又缩回脑袋回她房里去了。

“呵,你爸在哪里?”素云大吃一惊,一脚踹向范明明,范明明明白,爬起来就往外走。

“明兄弟,来了,忙啥呢?坐坐……”蒋世河大约刚好从猪圈里上好厕所回来,与范明明撞了个正着。

“嘿嘿,蒋大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好好谈,好好谈,我还有事,先走了。”边说着,边就低着头从蒋世河身边挤出门去,匆匆走了。看着范明明消失在黑暗中,蒋世河自言自语地道:“这狗日的,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回来了,老婆,呵呵……”蒋世河笑呵呵地大声道。秦素云还红着脸,一面低头收拾茶几,一面报怨道:“尽搞些突然袭击,来了又不先打个电话,好像要来捉奸似的。”秦素云虽说已四十出头,但皮肤还是白白净净的,这在农村不算多,尤其是干活过后,脸蛋红朴朴的,显出几分纯朴,几分俏丽,让人看了感觉舒服,连话也会和她多说几句。

“这么大晚上的,这小子跑来干什么?”蒋世河一面跨进门槛,一面自言自语地道,话虽然轻,但听在秦素云耳里,却像炸雷一样响亮。她心里又不禁“咚咚”地急跳起来。她压压有些急跳的心,装着不经意地道:“飚酒飚多了嘛,非要送我回来,我说这几步还需要送?闭着眼睛都能回来!——赶都赶不走,幸好你回来了,不然还不知他要磨蹭好久。”

“这个狗日的!窝边草都想吃,老子找他去!”说着就要出门。素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少惹些事,人都走了,又没把我怎样,你这一去,万一闯出些祸来,不是又闹得沸沸扬扬的,不是事都是事了。”

“哼,老子看他下次敢不敢再进我的门!”蒋世河狠狠地朝门吐了一口唾沫。

“谅他也不敢!——你是好久到的?”

“不是谢老伯大寿吗?我想还是回来看看,院子里的人情不走,怕以后自家有事请人帮忙,惹别人说闲话。——不行,我还是要去看看,酒不喝,问一声总是应该的。你先睡,累几天了。我去看一下,打个招呼就回。”

“你少惹事哈!”素云话音刚落,蒋世河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秦素云悄悄舒了一口气,仿佛自己真做了不该做的事似的。“范明明不要脸,我秦素云要脸啦!我有儿有女的,在木子沟还要做人;蒋世河是不常在家,有个三病两痛的是没个知冷知暖的人;地里活也是自己做,想找个帮手都是难。——罗开来有时来帮忙,但他有自己的家,他婆娘小娟娟嘴巴从来没闲过,没事都要说出事来,哪还敢有什么非份之想!”秦素云这样想着,就准备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却半天睡不着。“这个死不要脸范明明,这个挨刀砍脑壳死的!难道老娘是这么容易得手的人么?罗开来三天两头帮我做活路,他的心思,憨包脑壳都看得出来,但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帮我,我对得起你,好酒好肉的招待你,你家有事,我也是第一个到场帮忙,我对得起罗开来,手都没让他碰过;凭什么你范明明就想占我便宜!自家有婆娘有娃儿的,还整天在外面骚,你和小娟娟的事,谁人不知道?想瞒过我?欺负人家罗开来老实,睡了人家老婆,还和人家老公喝酒划拳,也只是罗开来哟,换了别个,怕是死了几回!——老娘几十大岁了,会像小姑娘一样任你欺哄?只有小娟娟那小骚货,才会轻易让你得手……哎哟,我的天哟,我在想些啥哟!这个挨千刀的范明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手压在面团一样软乎乎的胸脯上,不禁又在心里骂一句:“这个挨千刀的!”接着又胡思乱想道:“这个罗开来也是老实,说不让他碰他就是不碰,一天闷起,不晓得想些啥事情,只晓得埋起头来死做,怪不得小娟娟会嫌弃他,得到这样的男人,塌倒是塌实,只是没得趣味:你说没趣味吗?他会爬上那么高的拐枣树,掏鸟蛋来哄你开心……唉,这个死鬼,去这么久干哪样嘛,不要去找到范明明打架,到时我才说不清楚哟……”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忽然一道阳光射进房里来,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哪里有农村女人睡懒觉的,还不起床!素云一面责怪自己,一面胡乱地穿衣。打开门,阳光把院坝照得亮堂堂的。这乡下的阳光,清澈得像河沟里的水,在满山满坡里荡漾。院坝里站着罗开来。“我都等你半天了。”罗开来说,你昨天说的,要我今天帮你薅包谷,你看我脚上,露水把鞋子都打湿了。“喔唷,你看我糊涂,把这事都差点忘了,进来炒碗饭吃再去。”“我吃了几个洋芋了的,把饭留给花花他们吧,小娃儿些正长身体呢,我们饱一顿饿一顿的没事。”“那咋行!快进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帮我做事不吃饭,说出去,别人哪再敢帮我忙呢!”说着,素云就来拉罗开来,罗开来挣开素云拉着他衣袖的手,脸红筋胀地道:“素云,不要这样拉扯,别人看到了要讲闲话——我怕别人讲你闲话。”“哪有那些闲话呢!要讲随他们讲去,我素云不怕,我做得正,行得直,不偷人,不养汉,我有哪样怕的!快来,开来哥。”

话音刚落,不知什么时候,小娟娟像鬼一样窜到秦素云家的院坝中来了,她歪着脸,双手叉在松垮垮的腰肢上,瘪着薄薄的嘴唇,眯着眼,不阴不阳地道:“哎哟,大白天拉拉扯扯的,老斯儿,你不是一早说要去帮人吗?原来这么早来这里献殷勤呵?你跟老子丢不丢人!要嫖婆娘么,找一个嫩一点的嘛,找一个比老娘还老的,你把老娘的脸都丢尽了!还不跟老子滚回去!还有半截猪圈没砌好呢!”她指手划脚地斥骂着,把唾沫飞得像喷雾一样,在阳光下晶晶发亮。

“小娟娟,这么多年了,老子受够了气,你做的那些事情,不要说老子不晓得!绿帽子压得我喘不过气,今天就明说了吧,你到底想干哪样?不要以为人人都会像你那样——不要脸!人家素云一个人在家,老公千天百日忙碌,不见人家有啥花花飞飞的事情;老公天天守着你,你反不满足!你是人不是人!”罗开来直了直身子,硬着脸道。

你倒想起别人整天在外面忙了?晓得别人都在外面找钱了?你呢?一天除了窝在家里,还会干哪样?有力气不往家里使,有泡尿都屙在别个的地里,只晓得‘守着老母鸡下蛋’,要不要脸呵?人家有老公,有儿女,不会让你上床的,除了小娟我把你当人,看看还会有哪个把你当人看!你是头牛么,就不要装大象嘛,还敢来骂老子!自从进你罗家,老娘好久得过好日子过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有本事就不要我,就放手噻,让老娘回家,如果我再踏进你罗家半步,就是猪狗日的!”

“嘭——”忽然一道黑影从空中划过,罗开来的锄头就结结实实地落在小娟的头上,只见小娟像一砣於泥一样,软软地倒在了素云家的院坝里。

杀人啦!……”秦素云忽然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醒来,手在空中无谓地抓扯了一下,软软地放了下来。一看旁边,蒋世河还没回来。“这个倒坎的,这时候还不回来!……罗开来?小娟?这个该死的范明明!——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传来:“素云嫂子,快开门!蒋哥喝醉了!”

素云匆匆忙忙套了一件衬衣衬裤,趿一双拖鞋就嗒吧嗒吧地跑去开门,七八个人“轰”地一声闯进门来,又七手八脚地把蒋世河放倒在沙发上,屋子里顿时响起蒋世河那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道:“素云嫂,蒋大哥交给你了,他太兴奋了,非要扭着大家喝一圈不可……我们也不行了……累了。都休息了!不要吵蒋大哥睡觉。”说着,大伙儿又一窝蜂地出了门。

素云去水缸里舀来水,打湿毛巾,然后坐在沙发边,把毛巾搭在蒋世河额上。蒋世河微张着嘴,大声地打着呼噜。忽然,素云看到一行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像蚯蚓似地,曲曲地滴落到沙发上。素云一惊,轻轻地用毛巾把眼泪擦去,这一擦不要紧,只见那眼泪却像一股清泉一样,汩汩地不断往外冒。素云一面轻轻地拍他的胸,一面往他脸上哈气,仿佛抓一砣滚烫的糍粑在手上,不断地吹气散热似的。

“老婆……素云……”蒋世河喃喃地道,声若游丝,在空气中若断若续。

“嗯,世河,我在这里……好好睡哈,不要多想呵……”

“素……素云……”

他的眼角还挂着残留的泪痕。

素云一点瞌睡都没了,她本来非常非常想大睡一觉,但一阵惊一阵喜的,把她的神经搞得紧绷绷的,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丈夫,蒋世河外出打工期间,当听说别的村里人外出打工时,有的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了,有的和别人打架打残了,有的出去乱来染了病了……各种信息也曾让她心乱如麻;她也无数次矗立在自己家门口,朝着进城的道路望,直望到夕阳落坡,三个娃儿吵着“饿了,妈,还不吃饭呀?”她才醒过来,连炒菜都会走神。有一次做一碗鸡蛋汤,竟放了大瓢味精,却忘了放盐。

隔壁屋里不时传来三个娃儿均匀的呼吸声,远处忽然悠悠响起一阵鸡鸣声。哦,天快亮了。

第二天,木子沟在一阵吵吵嚷嚷中醒来。有人在说,范明明在村头的水田里睡了一晚上,婆娘找到他时,人还没醒过来,等拍醒了人,却鬼哭狼嚎地大声喊痛,没办法,婆娘只得求几个年轻人把他抬往镇医院,听回来的人说,这狗日的,腿折了,不知是自家跌倒的,还是叫人打折的。再过两三天,人们蓦然发现,已有几天没见罗开来两口子了。据邻居说,大前天,两口子一早起来就双双出门了,谁晓得是走亲戚了,还是出门打工去了呢?

过了半个月,蒋世河又走了。临走时,他对素云说,把三个娃儿供出来了,我就回家天天陪你,陪你下地种包谷、种稻子,再养一窝鸡……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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