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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梅

来源:作者:张朝霞时间:2014-10-01热度:0

在山村静谧的月夜,我久久地徘徊在村旁的田间小路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在等她吗?也许。
可是,她走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我给了她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而她却留给了我终生熠熠生辉的记忆……

一个星期前,我拿着叔叔的信,来到寒庄小学。接待我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校长,他看了叔叔的信后,眉头紧锁,用困惑的眼光看了我一下,半天没有出声,我感到很窘,仿佛空气也凝固了。
“你先在这休息一会儿吧!”老校长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给我倒一杯水就走出去了。
干净、明亮的小房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柜,上面陈列着各种工具书,办公桌子上放着几本备课本,看来老校长在检查教案,我随手翻开一本,只见字体秀丽整齐,教学内容写的也很详细。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她向我看了一下,临出门的时候,接过我手中的备课本,又回顾了我一眼,漆黑的眸子充满了诚实而善良的神色。
我像喝了一口清爽的山泉,一路奔波的疲惫和紧张都消失了。

下了两节课后,老校长把刚才已见过面的那位姑娘领进来。
“这是寒梅同志,你要接替的就是她的工作。”寒梅勉强地笑了笑,我看见那善良的眼中出现了忧郁的神色。
“寒梅同志已经当了五年的代教,有许多好的教学方法,你们先谈谈,至于什么时候交接,期中考试结束了再说。”老校长说完出去了。我把目光转向了寒梅,我没有想到我要接替的就是她,只见她仍然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不停地把笔帽拧下又拧上,原来红润的脸上,现在露出了惨淡的白色,是痛苦,是失望,是不满,还是留恋……
这神态,使我想起了一星期前,我失业的情景,当领导宣布解雇全部“亦工亦农”工人的时候,我不正是这样吗!那种滋味真是无法形容。热闹的人群,沸腾的生活,一刹时,全部消失了,我看到了无边的寂寞、孤独和绝望,象是一个人在干旱的沙漠中行走,而又无处可觅滴水。
可是,今天却是我把寒梅又推进了沙漠中,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象打翻了五味瓶子。我暂时有了工作,而她呢?我感到沉重起来,一笔巨大的债欠下了。我将用什么来偿还呢?
看着沉默不语的寒梅,看着她抚摸着钢笔颤抖的双手,我心中升起一种深深地同情,良心的责备无情地吞噬着我的心。
“王平同志。”大概老校长已经告诉了她我的名字。“你先休息吧!以后我们再谈。”寒梅终于说话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没有流下来,一扭身,她迈着急促的步子走了出去。
我也坐立不安,为了摆脱胸口窒息的压抑走出门来到了一个教室门口,隔着玻璃窗户,我看见站在讲台上的正是寒梅,我不敢再向教室里看了,可是双腿又象是生了根似的,迈不开步子,寒梅讲课的声音传进我的耳膜,带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在缓慢地说着,宛如山涧的泉水流动,一个深奥的词语跃进我的耳朵,又一个有趣的比方跳进我的耳朵。啊!多么巧妙的解释。听着,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整洁的备课本,秀丽的字体……

晚饭时,当别人都离开饭桌走了,我还在慢慢地艰难地咀嚼着馒头。灶房一位大师傅走过来说:“你是学校毕业新分配来教学的吧。”我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来得呢?”老师傅的目光盯着我。“我,我是叔叔介绍来的。”我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老师傅又问了。
“你叔叔是干什么的?”
“教育局长。”
“噢……”老师傅长长的“噢”里好象包函着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走进了厨房。
饭终于吃完了,我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来到寒庄的第二天晚上,天上浮云朵朵,如钩的新月时隐时现,大地朦朦胧胧。座落在野坪的学校安静极了,我感到非常的寂寞。不知怎么的,很想和寒梅谈谈,她愿意见我吗?
怀着侥幸的心情,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进去,屋里无人,当我转身往外走时,无意中看见低垂的台灯下放着翻开的日记本,好奇心使我走过去,日记本上秀丽的字体映入了我的眼帘。
“今天,老校长几次走进我的办公室,好象要说什么,却又象说不出,最后终于告诉了我一个意外的消息,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多么热爱自己的工作,多么舍不得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啊!可是,命运偏偏把我生命的帆船又一次搁浅了。
当我高中将近毕业的时候,爸爸去逝了,我是独生女,不得不放弃考大学的愿望,在家照顾体弱多病的妈妈。后来,当了代教,生活有了好转。五年了,我渐渐爱上这个工作,爱上了孩子们,我勤勤恳恳地工作,满以为将来会转正的。可是……。怎么说呢?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后会怎么样,想想她那多病的身体,我真担心,她能否经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将要看到妈妈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满了浑浊泪水,我难受极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老校长很同情我,说要给我争辩去,我能让老校长为了我受那位骄横的‘大人物’的白眼吗?我只好走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痛起来了,我不知道这个外表文静为人善良的姑娘,家中还有这样的不幸。
我接着看了下去。
“我必须抓紧时间,把没有做完的事做完。
不早了,我要给李小刚去补最后一课……”
日记看完了,我仍然盯着没有写字的空白地方,我觉得我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渐渐地,空白的头脑中出现了失去父亲顿足捶胸的寒梅;放弃了考大学而流连在学校门口的寒梅;依在病床前全心守候母亲的寒梅;孩子们的围抱中幸福微笑的寒梅;台灯下刻苦学习的寒梅。寒梅统治了我的头脑,我的头脑昏昏沉沉。

桌子上的小闹钟指向九点,寒梅还没有回来。我把门关上,心情复杂地走了出来。
当我经过老校长的办公室时,里面的对话声传出来。
“你真没有办法把寒梅留下!”这是厨房老师傅苍老的声音。
好一会,才听见老校长沙哑的桑音:“唉,我已经为她争取过,可是没有用,人权可畏呀!”
“这么说,寒梅只好走了。这真是权大一级压死人。”一声长叹之后,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走动,我不想也不敢再听下去。

我懊丧地走出学校,望着农舍里射出的点点星星的灯光,不知寒梅在哪家。
这时,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见通往学校的小路上走着两个女子,苗条的是寒梅,矮胖的是学校的另一个女教师李华。
轻轻的夜风送来了她们的对话声。
“寒梅,你真的要走了?”李华声音中充满了恋恋不舍。
“是啊,新老师已经来了!”这寒梅的声音。
“看那人模样还不错,没想到却干出这样的事。”听得出来,李华是非常气愤的。
“怎么能怨他,要不是他叔叔他也来不了。”
“算了,他把你害到这种地步,还不骂几句。”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
她们挽着手走进了学校,我躲过她们的视线,踏上一条小路,心口象压上了铅一样的沉重。我想,要是寒梅真得骂上我几句,也许会好受些。

来到寒庄小学五天了,我对该校和学生都有了初步的了解。这天吃过早饭,听了一节寒梅的课,便来到村外散步,野外的新鲜空气,使我烦闷的心略觉得舒畅了一些,望着满山遍野生气勃勃的景象,我忽然想起了有病的李小刚。
我边赏风景边走着来到李小刚的家。李小刚的妈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她看见我后,先是一楞,接着微笑着说:“你是……”
“我叫王平,是新来的……”我不敢说出我是来替寒梅的。
“噢,你是新来的王老师吧,我听寒老师说了。”李小刚的妈妈又是拿凳子又是倒水。
“小刚的病好些了吗?”我问到。
“好多了,真麻烦你们了。小刚得病这一个多月来,寒老师天天给小刚补课,刮风下雨都不误,她可真是个好老师,既爱孩子又对人和气,我们小刚听说寒老师要走,这几天直哭。这不,他在给寒老师准备礼物。”李小刚的妈妈指着书桌上的一张童画说。
一张不合格的条幅上画着一支傲雪的寒梅。满天雪花,鲜红梅花,我不禁想到,这不正是寒梅的形象吗?她挺拔秀丽、坚强无比。李小刚在一笔一笔地画着,笔笔倾注着他对寒老师的深情厚意。望着这个面色苍白性格文静的小男孩,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画得真有诗意啊!”李小刚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画,天真地问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要让我们寒老师走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是啊,为什么要让她走呢?我说不清,在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我怎能说清这样复杂的事情吗?为了安慰这小小的纯洁的心灵,我便说:“寒老师会找到更好的工作。”
“是真的吗?”李小刚高兴地问,我用力点了点头,心中暗暗思忖,但愿寒梅能有更光明的前途。
“小刚好好学习,我回去了,以后我抽时间来给你补课。”我怕说话时间长了影响他的身体,便告辞了。
李小刚爬在窗台上,隔着玻璃送我,他的妈妈送出来对我说:“有时间再来。”我坚定地说:“寒老师走了,我会天天来的。”

在返回学校的路上,我遇到了这个班的班长韩小燕,平时象燕子一样快乐的韩小燕,这两天也沉默了,看看这个低头闷走的小姑娘,我便主动地问到:“小燕,干什么去。”
她挥挥手中的书包说:“给寒老师买点礼物。”
“买这么多。”
“全班同学都有。”韩小燕仍然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你们真爱寒老师!”
“因为她更爱我们。”
“我觉得你和寒老师的关系更密切,是吗?”
“是的,要不是寒老师,我早就念不成书了。三年前,我妈妈病故了,爸爸不让我读书让我在家里看小弟弟。那时寒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是从一年级开始教我们的。寒老师知道后,来到我家,说服了爸爸,才让我带弟弟上学。寒老师有时还帮助我们做饭,做衣服。有一次弟弟病了,她干脆把我们带到她家抚养,一直到弟弟上幼儿园为止。她对我们真好!这样的好老师,为什么不让她教我们了。”韩小燕边哭边跑了。她恨我吗?同学们都恨我吗?我现在处在夹缝中进退维谷。

几天了,我在人们的白眼中度过,这日子是多么的艰难啊!我又感到了孤独,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样。我知道自己受到了正义力量的惩罚,我也知道自己应该退出这场竞争,靠强权欺侮弱者,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往何处去呢?我也是一个人啊!一个渴望找到工作的农民子弟呀!如果是写小说,我完全可以舍弃这个工作,让寒梅留下来,那是多么高尚的行为。可这是生活,我已经受到过一次可怕的打击,我没有勇气,再放弃眼前这份工作。

在周围一双双的眼睛中,我看到人们是多么的爱寒梅!舍不得让她走。期中考试结束了,老校长还没有让我接课。是啊!老校长舍不得寒梅而又不得不服从我叔叔;寒梅舍不得学生们又不得不走;学生们热爱寒梅又不得不拿上心爱的小礼物送她走。
在这几十双的眼睛中,我觉得只有寒梅的眼睛,仍然是忧郁中充满了善良,她始终没有给我一点难堪,也没有给我一句怨言,见了面仍然是淡淡的笑一笑,很快就走过去了。每天晚上,我都看见她仍然在伏案学习,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马虎地对待工作。她是个多么诚实的姑娘啊!

今天下午,寒梅主动来到我的住处,对我说:“从下星期开始我就不来了,我们谈谈吧。”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为好,我同情她吗?是的,可是同情的价值是什么呢?我安慰她吗?不需要,纯属虚伪,我闭口无言,洗耳静听。
她讲了课程的进度,考试的情况,学生们的表现等等。说了韩小燕的家务,李小刚的补课,最后特别强调对几个功课差的学生要经常辅导。

傍晚时分,大雪纷飞。身穿红衣服的寒梅在教师和学生们的簇拥中离开了学校。在孩子们的哭声中走了。
她走出去,又返回来抹掉了李小刚眼角的泪水,拥抱了韩小燕,亲吻了小燕的弟弟。
她走了,带着孩子们的热爱和对孩子们的思念,留给我终生的悔恨和深切的留恋。
她走了,在回头一瞥的刹那间,我看见大雪纷飞中的她满脸泪水。立刻,我觉得自己象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失去了自身的一切,只有痛苦层层挤压在我的周围。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逃脱这痛苦的挤压。当我挣开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时,她已经走远了,我深情地望着她那溶进了大雪的倩影,费玉清的《一剪梅》响在了我的耳边: 
      ……
    真情像梅花开遍 
    冷冷冰雪不能掩没 
    就在最冷 
    枝头绽放 
    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

寒梅走了,我好象失去了什么。
是今夜的月光与往常不同?还是寒庄的月光与其它地方不同?这月光使我这样的眷恋。是月光的特别还是她的离去?是对她的同情还是对她的留恋?才使我这样心绪不宁思绪万千的徘徊在田间小路上?
往事如烟,萦迥在脑中。如烟的往事刚刚过去、渐渐地遥远飘渺了,我仍然徘徊着。夜深了,月亮偏西了,我还在徘徊着,久久地徘徊着。
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是费玉清的《一剪梅》?还是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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