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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船

来源:作者:素心如兰时间:2015-11-06热度:0

匆匆赶到渡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一轮新月,静静地斜在天边,像一叶小小的轻舟,在薄灰的云海里漫溯。四周的草木,在朦胧的月华里影影绰绰。黑黢黢的渡口空无一人,像个张着巨嘴的怪兽,而沅江河细浪翻腾,粼粼波光翻卷着一路东去。对面渡口上一点灯火,在清寂的夜色里漾开橘黄的光晕。

毛伯还没睡!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毛伯,过河!”我扯起嗓子喊了两声。晚风将我的声音远远传开,直抵对岸。

“来了。”话音落下,毛伯那粗重的嗓门立刻就给了回应。不一会儿,对面就响起了哗啦啦的起锚声。一团小小的火星一闪一闪,伴随着船桨入水的欸乃声,一直深流的沅江河便成了动态的背景。一人一船,一桨一篙,再加上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星,晃晃悠悠地溯水而来。

晚风轻拂,新月如钩,浅舟如月。

渡船缓缓靠岸。我一个箭步跳了上去,船身晃了几晃,被毛伯撑篙稳住。“你个小丫头片子,尽管淘气!哪天硬是要掉下去呛几口水!”毛伯吐掉嘴里的纸烟卷,粗粗的嗓门里,透出些宠溺和担心。

我不以为意地跑到船尾抢过桨来,毛伯便把篙收起,再往翘起的梢尾一靠,舒舒服服地窝在了那里,还不忘瞪眼睛吹着那蓬乱糟糟的大胡子说:“看把你野的,咋这么晚?”

“同学生日聚会哩。”我麻溜地掉头,一桨一桨极其熟练地划起来。欸乃声中,船儿划破夜色,在河面上犁开一道白亮亮的水线,如一尾活泼泼的鱼儿,向着对岸逐浪踏波,摇落一江潋滟的碎月,摇落漫天悄隐的星辰。

江心洲与护江堤隔河相望。沅江河奔流不歇,流沙沉淀,日积月累,竟一点点堆叠出了这方圆五公里左右的沙洲。河水被洲头一分为二,又在洲尾合流,一路入江入海。松软的沙洲土质松软富饶,水草丰茂,吸引了一批前来沃垦的农户,组成了一个四百多人的村落。

江心洲四面环水,渡口就成了南来北往的唯一通道。而毛伯和他的那艘渡船,更是链接这个通道的枢纽。

毛伯其实姓雷,是当地的大姓,因脸上那一蓬乱糟糟的络腮胡而得名,为人最是不拘小节。来往过客无论大小,一律叫他“老毛”他也不恼。命运多舛的他父母早亡,十几岁刚当兵就赶上打鬼子。第一次参加战斗又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左眼,眼眶爆翻,左眼失明并影响了右眼视力,看着白惨惨的渗人,听力也有点问题。再加上宽大的黑脸膛上吊眉阔鼻,络腮满脸又不修边幅,说起话来像打雷,跟个猛张飞一样自然入不了姑娘们的青眼,因此一直寡居至今。

当年毛伯硬要跟着搬来江心洲,并主动要求摆渡,说他有手有脚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当年还是打过鬼子的人,身上有煞气,镇得住水里的邪祟,怎么也不能空占一个五保的名额。乡里村里一合计,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便出资给他搭了两间茅屋外加一条船。毛伯反正孤家寡人一个,就在这渡口安了家,寒来暑往,风里来雨里去的,一桨一篙,便把岁月摇去了大半生。

“毛伯,你又喝酒!”闻着身后传来的酒味,我回头嘟囔了一句。

毛伯吱溜一声抿了一口,砸吧着嘴感叹道:“夜里风大,喝酒暖身嘛。还不是你这丫头一嗓子把我喊起来的?唉,老了老了,身子大不如前咯。”

“那你少喝点。呶,这几个本子给你做卷烟纸。”我有些不好意思。

“醉了好歇觉,神仙也不做啊。”毛伯接过本子哈哈笑起来,粗重的嗓门像只破锣,惊得船身颤了几颤,清粼粼的河水都哗哗作响。

毛伯好酒。一天三顿,顿顿不拉。他喝酒也没什么讲究,几颗花生米,一碟腌萝卜或者几块猪头肉,就着从小店沽来的水酒,一个人摇头晃脑地喝得有滋有味,弄得乱糟糟的胡须上汁水淋漓的。渡口的收入多半都成了他的杯中物。

毛伯喝酒有个特点,酒至半酣,他的话便多起来。什么鬼怪灵异民间传说、血战桥头堡之类的故事,便从他浓密的胡须里冒出来,听得人一愣一愣的。讲到兴起,唾沫飞溅,翻卷的左眼就抖个不停,其形甚是可怖。孩子们对他又喜又畏。有人淘气时发一声喊“老毛来了”,胆小的立即作鸟兽散。

我也属于胆小那一类。每次过河,我都老老实实偎在妈妈怀里,一眼也不敢看他,任他粗重的嗓门将我小小的心肝震得一颤一颤的。但那条小小的渡船,却是我们孩子眼中最神奇最好玩的,也是我们心底最隐秘的情结呵。我们多想摸一摸那桨、那篙,甚或坐一坐那翘得高高的梢尾,像毛伯一样神气而又舒服地窝在那里打盹。可是,毛伯把船看得很紧,我们根本没什么机会。

那年收四月,人们都在地里劳作,过河的人就很少。我跟几个小伙伴一路玩到河边,不经意往渡口看了一眼,船上没人!毛伯不在!这一发现让我们兴奋得脸都红了,迅速摸到船上,争抢着去摇那双桨,抢不到的,就合力拿篙去撑,船身猛地晃动起来,我们也跟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尖叫笑闹成一团。

“干什么你们?快下来!”毛伯粗重的嗓门在岸上炸开,惊得我们魂飞魄散,几个人把桨和篙随手一丢,慌不择路地狼狈逃窜,船身愈发摇晃得厉害。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撞了我一下,噗通一声,我便掉进了河里,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深寂和黑暗……

是毛伯救了我。其实,他也是个旱鸭子。说来好笑,他成天泡在船上,控船技术没得说,但却不会水。他说被流弹击中后的那一瞬,就像沉溺水中,令人恐惧、绝望和窒息。如果不是刚好有人急着来过河,或许那天我跟毛伯都会变成沅江河里的一颗流沙。先救上来的我没事,把我甩推到岸上后秤砣样沉下去的毛伯反而躺了三天。爸妈把箱底的钱都翻出来,买了很多礼品去看他,沉着脸让我给毛伯磕头。毛伯从床上探出手来,将我一把阻住,沙哑着说:“不怪孩子,是我吓着了他们。”

毛伯的手很粗很大很厚实,掌心全是老茧,一粒一粒硌得我生痛。但是,很有力,也很温暖。我第一次抬起头看他。跟往日比起来,他的脸倒是白了几分,微闭的双眼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吓人。那蓬乱糟糟的络腮胡软软地趴在他脸上,分明有些虚弱。我怯怯地跟他说谢谢。毛伯咧嘴道:“以后你们要是想玩就跟我说,别自己偷跑上船,那样很危险。”

以后?以后我们一班孩子就跟毛伯混在了一起。得闲的时候,毛伯就教我们起桨,撑篙,划船。看着那微翘的船头划破水面,粼粼细浪在我们身后逶迤开来,而双桨荡开的水花一路翻卷,一个漩涡一个漩涡连成一条线时,我们都争着向毛伯邀功,毛伯就笑眯眯地拿出一包花生米,大家争抢着一扫而空,谁也不觉他可怖。

“丫头,快考试了吧?有没有信心考上一中?”毛伯的声音被风一吹,竟透出些夏日的清软。

“还有一个多月。不知道我放假的时候是不是又要涨水了?”我随口应了一声,轻轻定桨准备靠岸。

“你这孩子,净瞎操心。管自己考试就好。”毛伯扶着船舷起身,看了看那一钩朦朦胧胧的弯月,嘟囔了一句:“兴许,今年水势不大好。”

“啊!那我家的西瓜就完蛋了。”我慌忙回身,“毛伯,你说今年水会涨起来吗?”

“谁知道呢,如果上游不泄洪的话。反正洪水年年来年年涨,就看运气怎么样。”

这倒是,每年六七月都是重汛期,沅江河两岸年年都得防洪抢险。不过自搬过来十五年才溃堤一次,其余都有惊无险。但这几年自上游建了个大水电站后,泄起洪来较以往水患又凶险了几分。江心洲沙地肥沃,乡里去年推进引种的西瓜眼看就要成熟。妈妈说今年是个丰收年,如果我考上重点高中,就给我买一辆红色的菲利普自行车。那一款我心仪已久。要是水涨起来,可就泡汤了!

“夜了,回去吧。你妈妈背还痛不痛?明天让她过来再扎几针。”毛伯拢船,卸桨、背篙,定锚,然后慢腾腾地往坡上走。泊在水面的船儿随波晃动,像荡在天边的那一弯新月。

毛伯会扎火针。据说是跟当年一个战友学的。说来也怪,毛伯那么粗豪矮壮的一个人,一手张开跟个小蒲扇,但扎起针来迅捷无比,五指灵活如穿花蝴蝶,让你眼花缭乱。庄稼人成天低头弯腰在土里刨食,少不了腰酸背痛的,因此这一手绝活,不知道惠泽了多少人。

毛伯给人扎针从不收费。实在过意不去就给他包几个鸡蛋,掐一把韭菜莴笋什么的,知道他好酒的便给他沽一瓶酒,然后往他船尾一放,毛伯也就敬谢不敏。这么些年,毛伯成天泡在船上,吃的菜几乎都是乡亲们送的。也许是看他一个人生活大不易;也许是感谢他风雨无阻地与人方便,即便深夜叫起他也不恼不怨;也许是因他一直坚持船资不变,大人五分孩子免费,童叟无欺。

六月底,雨变得稠密,见天的暴雨,失心疯一样往下灌,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被雨水浸泡的沅江河迅速膨胀起来,河面陡然变宽,泥沙翻滚,浑浊不堪。沿江两岸的人们都很紧张,护江堤上每天都有人值守,学校老师也被派了差。好在直到我们考完试,也没有出现哪里垮堤或溃垸的情形。

水还在涨,渡口早就不见了,我们的江心洲被水围困。村里的青壮劳力都上了堤,轮流值守控制水情。不时有巡逻艇带着县乡干部呼啸着劈开浊浪,带来最新的汛情信息并开始做撤离动员。但不到万不得已,谁能眼睁睁看着满地胖小子一般躺着的花皮西瓜无动于衷?谁能看着即将到手的丰厚收入不做最后的努力?更何况,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天灾面前,人力有尽时。七月初六晚上,虽云收雨住,天地清明,但汹汹水势终于冲垮了人们拼力构筑的最后一道防线。漩涡倒卷,滔天洪水瞬间没入整个沙洲。人们往高处奔逃,哭喊声惊天动地。早就准备好救援的轮船像个巨人横卧江面,洲头洲尾接人们上船。

我跟着爸妈弃家登船。回望身后,房屋、树木深陷水中,富饶美丽的沙洲已是白亮亮的泽国一片。轮船太大,开不进被柳树林围护的洲内,也就无法救援洲中间的住户,而寻常的小船和不熟悉水情的人根本经不起这滔天的浊浪。船上负责的干部急得直跳脚。

黑暗中,有红红的火星一闪一闪,哗啦啦的桨撸声顺水而来,一艘弯弯的小船出现在眼前。是毛伯和他的渡船!渡船靠过来搭上跳板,船上的两家人迅速登船后,满头大汗的毛伯一声不吭又把船摇进了水泽深处。那里,还有两户人家。

月亮升起来了,像是那艘渐渐远去的渡船。毛伯尽量放低身子,下盘牢牢钉在舱板上用力扳桨才能勉强控制住船身,但依然被水冲去了好远。人们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毛伯,看向那条在浊浪中挣扎喘息的小船,脸上尽是忧心。

“来了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喊了一声,甲板上顿时欢呼起来。渡船在激流中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靠稳。毛伯抹了一把汗,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说:“他娘的水太急,差点就翻船了!”

毛伯在水上泡了二十年,控船的技术自然没得说。一旦船翻,船上的人绝无幸免!人们都惊出一身冷汗。被救回来的两家人一叠连声道谢。毛伯扶着桨龇牙一笑,就那样一屁股坐下去,翻出酒壶猛灌几口。看得出,他非常疲惫。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啊。

水面越来越高,激流翻卷的漩涡越来越大,哗啦啦的水响贯穿天地。巨轮呜呜长鸣着,载着劫后余生的一群人准备起航。

“啊,我爹!我爹没上船!”有人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冲上甲板,无意识地哭喊着:“我爹!我爹还在屋头没出来!”

人们大哗。继而看向毛伯和他的渡船。

毛伯立刻起身。月光下,那蓬有些花白的胡须根根竖立如炸毛的刺猬。一个浪头打来,毛伯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就挺直了背。爸爸冲过去解开缆绳跳上渡船。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毛伯压在桨上控制方向,爸爸操起一块舱板轻轻一推,渡船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在浊浪里颠簸起伏,险象环生地逆流而去。

甲板上一片沉寂。我死死地抓着栏杆,妈妈紧紧搂住我,身子微微颤抖。偌大的天地,月落清华,洪水咆哮,一片汪洋。

这样的揪心的等待是一种煎熬,更是一种无声而虔诚地祈祷。

月上中天,一弯小小的黑点终于进入视线。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人们看清船上那三道身影时,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我松开栏杆,才发现指甲早已掐进肉里,而***下唇已经咬出血来。

渡船才靠过来,早有人将准备好的跳板搭上去。浑身湿漉漉的爸爸扶着年迈的叔公刚刚踏上甲板,一个浊浪扑来,将渡船猛地荡开。筋疲力尽的毛伯身子一晃,一头栽进了水里,转瞬就被漩涡卷走,消失无踪。

“毛伯!”“老毛!”所有的惊呼和悲凉,伴着那噗通一声,时光就此定格在微微溅起的水花里,无力救赎。那战火纷飞里的滚滚硝烟,那风雨无阻里毫无怨言的桨橹声,那激流勇进里惊心动魄的救助,那酒至半酣里的谈笑风生,那半生寡居里的悲凉和孤寂,以及那一蓬乱糟糟的络腮胡和粗豪的大嗓门,都随水逝东流去。而那艘逐浪踏波远去的渡船,就像天边那一弯冷月,摇啊摇啊,一直摇进云海深处……

那里,月色清明,桂花香动。

洪水退去,人们踏着泥泞沿江搜索,始终没有毛伯的消息。几天后,有人从几十里外送回了被撞得千疮百孔的渡船。那人腰痛被毛伯火针扎好后一直感怀在心,无意中认出了毛伯的渡船。

人们把渡船搁起来,小心翼翼地进行修复,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祭奠仪式。渡船修好那天,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在河边,目送渡船入水。河水深流,船儿随波晃动,微微翘起的船头和梢尾像一轮弯月,一直照进人们心底。

九月,县里下达了搬迁的通知。江心洲从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泽国。而毛伯和他的渡船,永远留在了那里。

欸乃一声分水绿,野渡无人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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