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
林  琼

她静静地坐在电脑桌旁，清秀文雅的脸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电脑屏幕，看似聚精会神地上网，可思绪早已游离于网络之外。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鼠标，屏幕上的网页就像一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游魂一样时隐时现。
一个寒冷的雪天，树木光秃秃地裸露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显得了无生气。猎人小心翼翼地在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下了一个又一个套，虽然动物们每一次出行都小心谨慎，可依旧摆脱不了那些“枷锁”的束缚，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猎人手中的猎物。自从小时候无意间在电视上看到这一片段后，这样的场景就经常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起初她觉得猎人过于残忍，动物过于可怜，可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阅历的不断增加，她逐渐明白：这是一种生存法则，倘若猎人不下套，那他就有可能成为动物口中的“猎物”，或虽侥幸逃脱，但终因饥寒交迫而亡，依旧无法摆脱成为“猎物”的悲惨命运。想到这里，她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白皙纤长的手在鼠标上停顿了一会儿，便迅速关掉电脑，起身朝隔壁办公室走去。
看到她进来，围坐在电暖器旁说笑的几个同事纷纷友善地回应了一个微笑，随后便知趣地陆续“各归各位”。为了缓解这种紧张尴尬的气氛，她做过很多努力──与他们的每一次碰面、相处，她都面带微笑，就算是遇上极其烦心的事情也不忘“强颜欢笑”；诸如节日、他们的生日等那些她认为特别的日子，她都会主动向他们发送别出心裁的问候或祝福短信；每次外出学习、考察，她都会特地为他们精心挑选纪念品……这些看似平常的举动，却让他们感受到了她满满的心意，对她的态度也悄然改变：起初，他们对她交办的工作总是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甚至不屑一顾的神情；后来，他们主动向她汇报工作进展情况，积极配合她开展每一项工作，对于她的指示可以说是言听计从。虽然此刻的气氛依旧有些紧张，但她能够理解，毕竟现在是工作时间，她又是他们的直接领导，他们对她心存敬畏是理所应当的。她微笑着一一向他们询问工作进展情况，恰如其分地给予称赞和鼓励，偶尔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议，使强烈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充斥着他们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们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愉悦，之前的紧张气氛也逐渐趋以缓和。
“今天下班后，我请大家共尽晚餐，能否赏脸呀？”甜美友善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他们的耳畔，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又有什么好事？”“莫非是我们的女强人找到心仪之人了？”轻松的环境，轻松的氛围，他们越发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揣度着。她轻轻地搓了搓手心，羞涩地说：“哪儿有的事？近段时间，大家工作辛苦，成绩斐然，我早想找机会好好犒劳一下了!”听到这句话，在这个气温低至零下十几度的严冬，可他们的心竟像沐浴了阳光般温暖，感激之情也油然而生。“那就多谢领导关心了!”一个年轻开朗的小伙激动地应道。其他人不好推辞，也跟着纷纷响应。
晚餐订在闹市区一个虽豪华但不乏高雅的宾馆里，那是普通人不敢轻易涉足的领域。置身其中，尘世的喧嚣和繁杂好像都被阻隔在外一样。她悄悄打量了他们一番，透过一张张虽被冻得通红却露着微笑的脸庞，她知道，他们的内心是喜悦和兴奋的。菜品荤素搭配恰如其分，他们微笑着注视着他，等待她发话开饭，内心早已涌动着一股尽情品尝美味佳肴的冲动。“大家有没有发现今天的菜肴有什么特别之处？”她面带微笑，温和地问道。那个年轻开朗的小伙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丰盛”二字。“除了丰盛，还有什么呢？”她又微笑着问道。“除了丰盛还是丰盛呀!我们的美女领导，快发话开饭吧!别再出难题考我们了!我早就垂涎三尺了!” 他的话语引来全桌人不约而同的欢笑声。“你看这是什么？”她指着其中一道菜轻声问道。“酱汁鲫鱼呀!别再吊我们的胃口了好不好？”他迫不急待地说道。“对，还有呢？再想想看？”她继续微笑着神秘地问道。“哎呀!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菜。我知道了，你特地为大家点了平日里最喜爱的菜肴。”他半睁着眼睛沉思了几秒钟，使劲拍了拍脑门，快速说出了答案。他们将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到那一桌子美味佳肴上来，果然找寻到了自己钟爱的菜品，原本就激动不已的心又平添了一丝受宠若惊的感觉，将欣喜和感激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到了她那里。他们认为：身为中层干部的她，竟然能细心记住平日里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会忽略的生活细节，说明她是真心对待他们的。他们不得不为眼前这个外表刚强、内心细腻的女人所折服。紧接着，她又招呼服务员打开两瓶张裕干红，她亲自将醇香的美酒倒进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那鲜红的颜色和甘甜的酒香味再次唤起了他们的热情，他们边品尝美味佳肴，边互相敬酒。他们把对她的谢意融进了酒里，她把对他们的关怀融进了酒里，大家的感情都融在了觥筹交错之间。
将他们一一送回家，她没有立即回家，而是不顾天寒地冻的鬼天气，强忍着胃部不适，驱车去了一个重要的地方──单位唯一的女上司，也是唯一一个职务比她高的女人家中，欲将事先准备好的“波司登”羊绒大衣送给她。女上司笑着说不用太客气，她微笑着说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女上司说心意领了，她说请领导务必笑纳。就这样，这个平日里精明能干的女上司半推半就地接纳了那份价值不菲的礼物。寒喧着告别语离开女上司家，她伸出双手使劲地搓了几下，挺直身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转身不屑一顾地乜斜了一眼那栋气派的二层小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回到空落落的家中，她胃部痉挛，呕吐的欲望时不时袭来，在药箱里好不容易找到两颗“海王金樽”服下，才稍稍好些。躺在床上，强烈的孤独感再次袭上心头，她随即借着醉意拨通了他的电话。她温柔地说喝了很多酒，很想他。他无奈地说儿子今天放假回家，他一时无法抽身陪她。她嗔怪他关心儿子胜过她。他只好委屈地请她理解他。她抽泣着数落他只给房子不给家。这句话说中了他的软肋，他只得服服帖帖地答应安顿好儿子就马上过去陪她。她就激动地说等着他。她知道，她能有今天全靠他；她也知道，他现在是真的爱她；她还知道，他爱儿子胜过她；她更知道，他既不会抛弃家庭也不会轻意舍弃她。他对她始终抱有愧意，他想让她早日成家，可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无法容忍她离开他。他爱她爱得没有理由，自打第一次遇见她起，他就被她清秀的脸庞、清澈的双眸、曼妙的身姿、迷人的曲线和优雅的举止所折服。更重要的是，她和他在一起从不谈钱。每当他得意之时，她会用火一样的热情调动起他那颗强装平静的心，让他一次又一次登上精神的顶峰；每当他失意之时，她会用她特有的温柔扶平他内心的创伤，让他在颓废中寻找到又一线希望。他越发觉得，她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看中的是他的钱，可她和他在一起，仅仅缘于发自内心的爱恋。她越是这样毫无保留的爱他，他就越是无可救药地爱她，越觉亏欠她。随着时光的不断流转、年龄的不断增长，他越来越担心失去她。为了留住她，只要他能给予的一切，他都会想方设法满足她。人都是矛盾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他，只要他说要给她一个家，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嫁给他；可有时候她又觉得有儿有妻、仕途正逐步走向衰败的他，配不上年轻貌美、越发光彩夺目的她。
当打开卧室门看到她狼狈地躺在床上，嘴里语无伦次地低唤他名字的那一瞬间，怜爱之情一下子袭上他的心头，他慌忙跨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情不自禁地在她那张美丽纯洁的脸庞上亲吻起来，她也毫无顾忌地回应着她，紧紧地抱住他那副依旧健硕强壮的身躯呜呜地抽泣着。他慈祥地说：“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吗？”她点点头，脑袋轻搭于他肩上，双手再次将他紧紧抱住，唯恐他消失一样。他温和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她不住地摇着脑袋答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他知道她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苦衷，便不再多问，起身倒了一杯白糖水，亲自侍奉她喝下，像个温顺的仆人，更像个慈爱的父亲。为了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恋，被其他人众星捧月一般的他，在她面前服帖得像个懵懂的少年，甚至连领导的尊严、连男子汉的气概都统统抛之脑后，哪怕是她让他纡尊降贵地讨好别人或是卑躬屈膝地乞求别人，他都在所不惜。她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慈爱、满是柔情，霎时，眼泪像不断渗溢的泉眼一样，从她的眼眶里无法自控地溢出。待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他才试探性地问道：“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的？我们之间还分彼此吗？”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半晌才哽咽着说道：“她数落我的不是便罢了，可还要说上回提拔的那批中层干部不够格，那不是在旁敲侧击说你用人不当吗？我看你干脆把我免了得了。”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倏”地一下站起来气愤地问道：“是谁说的？”她缓缓闭上眼睛，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是……是……算了，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故作镇静地低声问道：“是谁说的？难道连我都不能告诉吗？”她这才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你想想看，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往你背后捅刀子？”他咬紧牙关，紧握拳头，大声说道：“是她，这个可恶的女人平日里和我对着干也就罢了! 竟然在换届的关键时期，在我背后捅刀子，莫非是想把我赶下台，好让她独揽大权？这个可恶的女人，看我怎么收拾她。”她用那双嫩滑的小手温柔地抚摸着那双由于过度激动而变得冰凉的大手，低语道：“可能她也是无心之举，就算了吧!”他细细地打量着她那双纤细的小手，轻声说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善良，人家都骑在你头上拉屎了！你还要为她说好话。”“是人都会犯错误的，不是吗？”她温柔地说道。“她上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责你，让你出丑，我听了你的劝饶了她，可她竟变本加厉地挑事，这回我决不轻饶她。”他忿忿地说。她叹了一口气说：“真不该让你知道，倘若挑拨了你们领导之间的关系我可就成罪人了!”他深情地注视着她，为她轻轻捋了捋额前的发丝，说道：“这与你无关。你呀!就是因为太善良了，才会被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她用迷离的眼神看着他，双手越发放肆地在他身上游移，一时间，一股电流猛地一下窜遍他的全身，将他所有的气愤都击碎，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唤醒，他一下子忘却了所有烦恼，忘乎所以地投入到她温柔的怀抱。晕黄的灯光与她晕红的脸庞交错地柔和着，落地窗低垂的纱幔遮掩着窗外星星点点的光亮，他们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温情，用心品味着肌肤与肌肤触碰的温暖润滑，尽情地享受属于他们的神秘和美妙。
待他走出小区很远，远到无法分辨后，她才缓缓返回客厅。他来她这儿从不开车，也从不过夜。每每他离开时，她都会站在阳台上静静地凝视他渐远渐小的背影，尤如欣赏优美的水墨画一样，哪怕是像今夜这样寒冷的天气也绝不例外。这是他们的秘密，也是为掩人耳目采取的万全之策。坐在沙发上，她又从指间感受到一丝温暖的气息，她觉得自己又有了爱上他的冲动，甚至有了让他返回来陪她过夜的欲望。可那仅仅只是一时的冲动，她清楚地知道，绝不能轻易被别人“套”住，也绝不可以让自己辛辛苦苦设下的“套”付诸东流，更不能为了一个有家室的老男人让自己身陷囹圄，成为众矢之的。
她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电视节目，思绪早已随着下周组织部门对领导干部的换届考核结果游离得很远很远，任凭遥控器被纤细的手指随意摆布。
从民主测评、现场计票、当场公布的结果来看，在领导干部中，那个女人的“不称职”票最多，综合考核结果排在末位。她心里清楚，在那个女人的不称职票中，一定有一票是他投的，还有一票当然是她投的。在中层干部中，她的“优秀”票最多，综合考核结果位列第一。虽然这个结果早在她意料之中，可她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很久，还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随后，组织部门又采取个别谈话方式向干部职工征求对中层以上领导干部的意见、建议，为了确保收集到的意见、建议真实有效，同时，切实保护好被征求意见者的权益，结果自然是不对外公开的，但也早在她的掌控之中。她知道，在对领导干部的意见、建议征求过程中，只要有身为主要领导的他和作为下属的她两人共同演好一出“双簧”，就足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上司致命的打击；而在对中层干部的意见、建议征求过程中，只要他和由她领导的他们口径一致，她就有十足的把握。当然，如若那个可怜的女上司看在那件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的份上，再为她说几句好话，那就更加胜券在握了。
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由于测评结果不理想，上级决定将那个可怜的女领导平调到一个人少的闲职部门任职。得知这一喜讯，她以为她会激动得落泪甚至晕厥，可她的内心却平静得出奇，心脏丝毫没有半点因过分激动而不由自主地呯呯直跳的感觉，许许多多被她设计过的人的笑颜，像播放电影片段般交替浮现在她的眼前，横穿她阴郁的记忆。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可悲、太可恨、太可怕，心里突然有种窒息的痛感。可转念间，猎人下套捕捉猎物的情景再次浮现于她的脑际，她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生存法则──之所以处心积虑地将那个女人确定为“猎物”，因为她是女的，确切的说是个女领导，按照组织原则，像他们那样的单位最多只能配备一个女领导干部，如若她继续在那里坐镇，那她只有望洋兴叹或孤芳自赏的份；如若女领导冷不丁一下更上一层楼，那她就极有可能遭遇倒退一层楼甚至重重跌倒在楼梯上的危险。想到这个生存法则，她又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情不自禁地兴奋和激动起来──为这次成功的套猎，也为近在咫尺的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更为以后更多的机会。
她知道，她的内心犹如一团深海，在某些时刻的幽暗，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掌控；她也知道，提前谋划并妥善设下一个更加安全保险的“套”，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更知道，她的人生注定要同一个又一个“套”紧密相连。


作者姓名：林  琼      工作单位：云南省曲靖市国土资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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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