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麦子
走出鸭塘村,就是成片的玉米地,并且一片连着一片,葳蕤而有气势。九月,是收获的日子,也是各种大型机械粉墨登场、大显身手的时候。玉米联合收割机轰轰隆隆,一鼓作气就能把一大片墨海般的玉米地夷为平地,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拉回家去。
玉米拉回家,陈小田和老婆孙美英的心情并没有轻松下来,相反愈加心事重重起来。
庄稼一茬接一茬。早几年种麦子,讲究个“白露早寒露迟,秋分前后正相宜”,眼下已经是寒露,麦子就该下种了。可是,从夏天开始,一直到现在,老天就没有好好地下一场雨,简直就是个吝啬鬼,庄稼干都干死了。陈小田知道,要种麦子,只能从有机井的邻村花钱买水。孙美英也说:“要想早点种上麦子,也只能这样了。”
收获后的田野,变得空空荡荡,袒露出土地的真本色。陈小田知道,种麦子,需要墒情好的土壤,可眼下的土地,干硬干硬,就需要浇地造墒,才能播种。
太阳出来了,露出一张新鲜、红润的脸蛋,那么富有朝气,让人的心头暖暖的。
此时,陈小田和老婆孙美英正在北坡地里浇地。
五、六天之前,陈小田就跟邻村的小王庄联系,要求放水,打算浇地种麦子。陈小田还提前选好一个大窝子,放上十几个钟头没问题。不料陈小田一说用水,人家干脆说不行,排不上号。陈小田急了,好话说尽,人家这才答应,让他再等几天,大家都忙啊,都急着浇地种麦子,一时不好安排。等来等去,好歹等到昨天夜里,瞅着两家交接的空间,人家这才答应夜里给他放水,并讲好了价格,每小时三十元。三十元就三十元,有的地方,一小时都到了五、六十元呢。天旱得要命,弄得水比油都贵哪!
昨天下午,陈小田铺水管时,遇到老曾正在浇地。陈小田知道,老曾是包地大户,光在与鸭塘村相邻的河北村,就承包了二百多亩地。为解决浇地,老曾投资5万多元,打井、铺设管道、拉电,自己打了一眼一百五十米的深水井。碰上今年天旱,老曾白天黑夜浇地。陈小田问:“一眼井就能保住这么多地?”老曾笑了说:“即使这样,也只能保住近处的一百多亩,另外远处的一百多亩庄稼,鞭长莫及,只能眼看着干死了。”还说,“今年,估计自己得赔进十多万。”谈起今后的打算,老曾攥紧拳头,告诉陈小田,天再旱人总得吃饭,也不能坐以待毙,明年他要再打一眼深水井,让二百多亩地全都变成水浇田,不能让今年的悲剧继续上演。看到老曾如此有干劲,陈小田觉得自己身上也增添了使不完的力气。
陈小田站在孙美英身后,孙美英头上扎一条粉红色的围巾,手里掐着飞溅着珠玉的塑料水管子,水柱正急速地喷进地里,迎着朝阳看去,这幅剪影真是好看,好看的实在令人难忘。看着看着,陈小田眼前就恍惚起来,就顿时觉得,那急速地喷进地里的水,正无限地放大起来,慢慢放大成一场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大雨哗哗地下啊下,滋润着板结得干硬的土地,滋润着世上的万物,当然也滋润着庄稼汉子那颗焦渴的心。映现在陈小田眼前的,是一幅多么神奇的画面,那分明是溢光流彩的丰收的大地,是飘香的五谷和果蔬啊!
看着看着,陈小田眼角就变得潮湿起来,眼睛就湿润了。想到老婆孙美英跟自己结婚已经快三十年了,跟自己风里雨里长年累月地忙活,真是受累了。
孙美英的娘家,是离鸭塘村十几里外的小营村。别看小营村村子不大,才五六十户人家,因为全都是水浇地,种麦子、玉米,旱涝保收,是远近闻名的“粮食囤”。这些年,“粮食囤”一改传统的粮食作物,改种土豆、胡萝卜、大葱、白菜之类的经济作物,效益更是翻着跟头往上窜。
孙美英上有三个哥哥,自小就受到父母和哥哥们的呵护,虽然说不上娇生惯养,但有一口好吃的也是尽着她吃,有一件好穿的也是尽着她穿。陈小田22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孙美英。孙美英头上扎一条粉红色围巾,映照的一张粉扑扑的笑脸,一笑就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看上去挺美,可就是性子急。孙美英索性来了个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性子急?说明本姑娘营生好,不是孬种,嫁进你家,那是你陈小田的福气啊!”孙美英说的挺对,庄户人家,有个能干的媳妇,胜过贴在墙上的那些大美人儿何止百倍!至于孙美英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孙美英又说啦:“那是我们小营村的水土好,吃麦子面养的一口好牙!不像你们鸭塘村,吃的是懒水井,大人孩子顶着一口大黄牙!”陈小田知道自己也是一口大黄牙,只好抿着嘴笑了笑。
定亲那天,陈小田骑上车子,送孙美英回家。哦,我陈小田终于有了媳妇啦!一路上,不知怎么,陈小田只觉得心里美美的、痒痒的。蹬着车子就走了神儿,两只脚越蹬越慢,三蹬两蹬,两人带车摔倒在地。等把孙美英扶起来,陈小田的两只手就像通了电流,粘在孙美英的身上,再也不想摘下来。陈小田想板过孙美英的身子,孙美英就是不肯。陈小田实在拗不过,只好从后面抱住她,抱住就抱住吧,两只手偏偏不老实,还一路向上,想占领那两片高地,孙美英就不干了,一巴掌打掉了他,弄得陈小田讪讪的。等孙美英嫁过来,父母打发哥哥们,隔三差五地送来几袋麦子,这都是因为他们鸭塘村靠天吃饭,经常闹旱灾,地里粮食打得少。孙美英肚子也争气,先后生下了媚媚和娇娇两个女儿。后来,媚媚结婚嫁了人,去了一个远地方。娇娇如今也20多岁了,还在上大学。说来,这小日子甜着呢。
其实,有了水,浇地并不累,两个人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陈小田说:“你看人家老曾,都六十多岁了,还出来包这么多地,真能吃累!”
孙美英说:“你没看见,人家老曾下地都开着轿车呢。其实,下庄稼地,只要舍得吃苦受累,就有好日子过!”一句话,陈小田就想起他跟孙美英结婚后,小两口苦吃苦做,买上了机器,种麦子、种玉米和花生,碰上天旱,有水就浇。这些作物,效益虽然不算高,但产量相对稳定,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俗话就叫“飞不高跌不着”。不几年,就翻新了旧房子,住上大瓦房。孙美英说的没错儿,庄稼人只要舍得吃苦受累,就有好日子过!陈小田信服!
说是这样说,因为没有水,这几年,陈小田早就想把地租给老曾,不想种了。真正的原因在于,提起浇地,陈小田就犯愁。他这个想法,早就跟孙美英说过,孙美英却并不认可。你听她咋说:“咱是农民,种地是咱的本分,农民不种地干啥去?搞企业,开厂子?那还不是异想天开!”现在,陈小田又想重提这个话题。于是就说:“反正咱就这十几亩地,要水没水,还不如租给老曾省心。”
孙美英说:“把地租出去容易,咱要手艺没手艺,要能耐没能耐,吃啥?喝啥?就吃那几百块钱的租地钱?再说啦,娇娇还上大学,读完大学,还要考研,你拿什么供给孩子?”说来孙美英干啥都不愁,嘴上一头子,手上一头子,陈小田一时无语。
太阳在慢慢升高,阳光很好,临近正午,气温正高,田野上隐约可见水汽在不绝于缕地蒸腾着,连陈小田都觉得浑身热烘烘的。好在他戴着长舌遮阳帽,但汗珠还是顺着鬓角流下来。往东望去,隔着几块还未收获的玉米地,看不见老曾的影子。西望去,有人也在忙着浇地,大概是从小宋庄放水吧,陈小田想。因为浇玉米,前些日子,陈小田也从小宋庄放过水。同是邻村,陈小田还是觉得,从小王庄打水方便些。
陈小田去窝子边看了几次,询问孙美英是否快些浇,告诉她水不一定够。孙美英就说:“水不够,也得好好浇,不能糊弄。”等到半下午,陈小田再过去一看,水已经见底了,还剩下一小块地没浇。
机器停了,两个人坐在窝子边抓耳挠腮,一时没了主意。
陈小田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反正人家小王庄是不能再给放水了。”
孙美英嘴里啧啧着说:“昨天夜里放水,多放几个小时就好了!要不,再打个电话试试吧。”
陈小田就说:“就剩下那么一点儿地,也不过一两个小时,人家才不愿操这个心呢。”
孙美英坚持说:“试试嘛,实在不行就回家,不干了还不行!”
陈小田只好摸出手机,一连拨了好几次,小王庄也没人接。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小田才问:“人家忙啊,怎么办?”
孙美英一拍屁股说:“什么怎么办,收拾机器管子,回家呗!”
这回陈小田有了说话的理由,就听他说:“依着我,干脆把地租给老曾算了,你一个不愿意十个不愿意!看看,种这几亩地容易吗?”
孙美英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啥也没说。
“哎,你们浇完地了?怎么停了机器?”就在这时,老曾来了。老曾浇地,每天都雇人。陈小田早就听老曾说过,他每天雇四个人浇地,一个人的工资是每天一百八。他只负责看看水管而已,不过,每天的费用开支就得一千多元。
孙美英伸手指了指窝子,哭笑着说:“地没浇完,还不是抽干了水呗!”
说来还是陈小田太实在,指望着沾老曾的光,用他一点水。谁知,张口刚吐出几个字:“老曾,我想……”就看见孙美英狠狠剜了他一眼。这一切,老曾看在眼里,就笑着问:“还剩多少地没浇?是不是想找我帮忙?”陈小田就老老实实地说:“差不多再有两个小时左右就能浇完。”
老曾就说:“不如这样,你们收拾收拾回家吧,剩下这点地,我帮你们浇浇,就不要犯难为了。”
陈小田和孙美英一齐抢着说:“这可怎么感谢你呀!”
老曾笑笑说:“谢什么谢,老天无情,人不能无情吧。凑巧碰上这么点难事,帮帮你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着老曾忙他的去了,陈小田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看看人家老曾,财大就是气粗,手指头缝里漏那点儿,也够咱吃一辈子。哪像咱,小打小闹成不了大气候!”
孙美英不知听见没听见,反正没听见她说什么。
……
浇地、耕地、播种,机耕机播,三道工序下来,麦子就算种上了。种完麦子,总算卸去了压在陈小田和孙美英心头上的一块石头。听说,村东头的小算盘、老牛筋,还有刚死了汉子的小白鞋,都把地租给了老曾。陈小田就跟孙美英说:“要不,咱问问老曾,租地不租?”孙美英说:“等等看吧。”
第七天头上,陈小田来到地里,一看麦苗儿露头了。那一根根尖尖的小脑袋,顶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露珠,说绿不绿,说黄不黄,挨挨挤挤,隔着松散的土壤,互相观望着,一副欣欣然的样子。陈小田心里一热,真想俯下身子,亲亲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就想,这些小生命降生下来,可真不容易!
第十天早上,陈小田和孙美英一起来到地头,老远就望见,地里已是绿意一片了,那一抹新绿在深秋的早晨,显得格外新鲜、招眼。
陈小田知道,种麦子其实说难也不难,关键是墒情好,只要墒情好,种上就是了。不用说,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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