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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傻根

来源:作者:韩春山时间:2015-04-27热度:0

 

某年的秋天,我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乡——鲁西北一个叫东寨的小乡村探亲。

                                      第一天

      刚进家门不久,村里的傻根就来家里找当村长的二哥办事。看到傻根和三年前我离开家乡时没有多少区别,满脸的落腮胡子不知多久要剃一次,胡子里依旧藏着积攒多日的污垢,或说几个月的、用水随意一洗不容易清除的污垢。但和三年前比起来,有些花白了。脸色也是记忆里那种健康的黑紫色。而见人说话时挂在脸上的憨厚笑容依然亲切。

“哎,是勇子哥回来了,现在还在北京吗?”看到我时,脸上显露出一阵惊喜,只是又犯了原来的老毛病,把我当成了在北京的大哥,大概是和大哥年岁相仿,因而对大哥记得比较深刻。

“怎么又记错了,我是‘三儿’。”我笑着应答着。本来在村子里论辈份我还要管傻根叫叔,但对于他这种常常把辈份搞错的智商,我还是没能叫得出口。只是很礼貌的冲他笑了笑。

“二哥,给我们家老大打个电话吧,俺娘快不行了,叫他赶快回来。”说这话时,脸上依然挂着憨憨微笑。傻根所指的”老大”是他的大哥,叫”桩子”。六十年代日子艰难时闯东北,以后就在东北安了家。我也是从印象里记得有这么个人。多年没有消息,听说前年回来过一次,没待几天,就又走了,但把联系方式留给了村里。

“根啊,又分不清辈分了。”二哥用嘲弄的口语对傻根说。

“嘿嘿!”傻根意识到又称呼错了。

“你这里还留着老大的电话吧?”

“我翻翻,可能还保存着呢。”说着,二哥到里屋去翻找电话号。

看到傻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着,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进屋坐坐吧!”

“我这就走,家里你奶奶还在炕上躺着,已经拉尿不知了,我出来些时辰了,要回去拾掇拾掇。”这次的称谓表述的还算准确。

“三儿,你这次在家待几天吧?”傻根还是一脸微笑的望着我问。

“嗯,待个三五天吧。”

说着话,二哥手里拿着个小本本从里屋走了出来,边走边说:”找着了!”

“那你给我哥告诉声,让他快回来看看他娘,管不管老的先不说,别忘了给他娘打幡。”说完这些,傻根就往门外走。

“你这傻根,他娘不是你娘啊。哎……根啊,等一会儿,你不想给你大哥通个话啊!”二哥高声招呼着傻根。

“你给他打一个就行了。”傻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晚饭时,用过二两酒后的二哥和我又聊起了傻根。二哥说,傻根别看这个熊样的,他娘能活到现在,还仰仗着有这么个傻儿呢!平时能把饭做熟,冬天能把炕烧热。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有一身子力气,地里的庄稼打多打少的能收到家里供娘儿俩饿不着。说到最后二哥叹了一声:好人呢!

饭后,二嫂把剩下的几个半盘菜折合在一起,冲二哥说:”再给傻根送去?”

“给送去吧,看来他娘真是快不行了,不吃不喝有几天了,傻根也算熬到头了。”

我看到嫂子想端着碗要走的样子,忙说:”还是我去吧嫂子。”好奇心驱使着我,抢过嫂子手里的碗。

“等一下,我找个方便兜,不能用碗盛。”嫂子说着,拿了一个方便兜,把菜倒了进去。然后接着说:”还是我去吧,傻根那屋子外人根本插不下脚。”

“没事的嫂子。”说着话,我拎着袋子出了门。

和傻根家的院子只隔了一条胡同。小时候,傻根娘给我的印象是一位挺可怕的老太太:头顶上头发稀少,两只眼睛时常红红的,眼球里不断涌出些污物,把睫毛、眼皮、眼球等粘连在一起。有一次和伙伴过家家时曾误入过傻根家,喜爱小孩的傻根娘一把抓住了我后,把我拽入怀中,并用污黑的手硬是塞给我一块糖果。不懂事理的我,在惊恐中挣脱了傻根娘的强行拉拽,从怀中逃了出来。从此再也不敢去她的家里。

     傻根家的院子靠街。通过街灯和从窗子里透出的微弱光亮隐约能够看到院子里的大体轮廓:在院子的左侧堆满了傻根从村子四周拾来的干柴,粗大点的很齐整地垛在那里,剪下的枝梢很蓬松地胡乱堆放在柴垛的旁边。另一侧则是大片玉米秸杆、玉米槌等,很是凌乱的堆在那里。

我磕磕绊绊的穿过庭院后来到屋门前。

“在家吗?”我大声问着,想让傻根出来接一下。因光线太暗,我摸不清屋子里东西摆放位置,不敢贸然进屋,只等傻根出来。这时,里屋的门帘掀开一条缝,在透出来的瞬间光亮里,傻根端着铁锨的影子与焚烧柴草后形成的白色烟雾连同夹杂着的一股骚臭味一起扑面而来。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味击倒,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虽然看不清铁锨上面的东西,但能猜测出那是傻根娘排泄的污物。在家时就听二哥说,傻根在伺候他娘拉尿方面有一大发明,就是把炕面因为塌陷形成的窟窿当马桶口,粪便落在下面后,再从烧炕填柴的洞口清理出来。这样的话,傻根一个人就能解决了傻根娘的大小便问题。平时傻根就用一块破瓦把上面的窟窿盖平,以方便烧炕时不至于炕火燎着上面的被褥。

“你屋里来吧三儿。”傻根说话音调依然的平白,想必脸上的表情也一定和以往一样挂着微笑。

“不了,二哥让我把菜给你送过来。”说着,我提起手中的方便兜在傻根的眼前晃了晃。傻根明白了我的来意后,用一只手端着污物,腾出另一只手来接我手中的袋子。我急忙把举着袋子的手又缩了回来:”你还是先把东西倒掉再拿吧。”说到这时,又是一股刺鼻的尿臭冲了上来。我的胃有些承受不住,喉咙里有东西想往外溢。这当口,里屋不时传来傻根娘的呻吟声。

“快给我吧,这有什么!”傻根说到这里,再次伸手要够我手里的袋子。处于本能的我,迅速地把袋子塞给傻根伸过来的手中,飞也似地冲向大门口,一出大门,胃里的东西就稀里哗啦的全部从口中喷了出来……

                                         第二天

也许是离开家太久的原因,儿时的时光一遍遍在眼前浮现。和玩伴们一起春天地里挖野菜,夏天河里游泳,秋天野外烧玉米,冬天冰上抽陀螺……总感觉过去单纯的生活那么好、那么值得回味。正在我陷入角色之中难以入眠时,一声声哭泣的响声,突然由远至近传来,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有些可怕瘆人。哭声时长时短,断断续续的,前后两句有时间隔要在一两分钟左右,后又由近至远的消失了。哭声引起的狗嚎也随之沉寂下来。我想这大概是有人搞恶作剧,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午夜一点十分。就不再去理会,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后来二哥在夜里的开关门声、胡同里时常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全被我当作了梦境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早晨醒来后发现射在窗子上的阳光已经很强,感觉时候不早了。穿好衣服后匆忙洗了把脸,心想大概已过了吃饭的点了,不能让哥嫂等着自己。

堂屋的八仙桌上面,二嫂已把早饭准备好并用东西盖着。”二哥呢?”我迎着从院子里进屋的二嫂问。

“你还不知道啊?傻根娘死了,你二哥夜里就被傻根叫去他家了。”

“噢?这是什么时间的事啊,二哥怎么知道的?”我不解的问,因为傻根娘死的有些突然,昨天晚上去傻根家时,还能听到傻根娘在屋子里呻吟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黑里你没听到傻根上庙吗?没听到傻根哭吗?这个废头在上庙回来的路上就跑到西房山根来踹墙了。你二哥起先已经听到哭声了,本想起来去外面看看的,还没出门傻根就踹上了。自夜里跟着傻根去了他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二嫂和我絮叨着,开始时还像讲着一件新奇事,脸上时不时地带有一种好玩的感觉。讲到傻根来踹墙时,话语中明显带着生气的成分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夜里那可怕的声音是由傻根传出的。在我们乡下有一个风俗,人死后,后人要先到土地庙去替死者报个到,这个过程叫”上庙”。看来那边的情行也和阳间的差不多,办个事非要跑个三回五趟的,这才有了”三趟庙”“五趟庙”之说。”上庙”时,孝子孝孙们是都要跟着的,按照关系亲近、年岁大小排列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很是壮观。傻根娘死得突然,身边只有傻根自己,也许傻根没有想到或许不想深更半夜地去惊动村子里那两户同姓的远房族人了。还有就是傻根平时有事只相信二哥这位村长一个人。也就有了半夜三更来通知二哥这位村长了。

我想也要到傻根家去站站,一来是二哥在那里忙活,自己就当帮了二哥的忙。二来是三年未回来了,借此和乡亲们见个面。从农村走出去的,现如今也算在外稳住了脚根,在乡亲们面前,潜意识里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走在大街上,远处一户人家的门前站着一位女人,正把刚路过此处的另一位女人截留下来,俩人边聊边用手势向着傻根家的方向比划着。其中一位女人还发出几句清脆的笑声,也许她们也是夜里听到傻根上庙时发出的哭泣声了。

傻根的门口堆着几名十来岁左右的孩子。虽然还没有到冬天,但天气已冷得孩子们穿上了冬天的棉衣,两个孩子你拉我拽的在嘻笑打闹着,小小的手面上结下了黑黑的一层污垢,像故意涂抹在上面一样,很是均匀。看到我的到来,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很是陌生的望着我。虽然村子不大,但在离家之前我始终在外读书,对村子里的孩子们也就不相熟悉了。

院子里好多人在忙忙碌碌的,灵棚正在搭建。傻根家的灵棚,就是在停放灵床的堂屋门口搭建一个一米半左右的棚子,棚子的顶部和前面用草帘遮挡,两侧则敞开着,以方便人们的进出。这时,有人从邻居家抬来了一张条桌放在棚子前面当作供桌,随即,就有人从屋子里拿来一个镜框放在供桌上面,镜框里是傻根娘早期的一张只有三寸左右大小的照片,大概是从合影里面剪下的,一边裁剪的不是很齐整。围着镜框的四周很快就摆放了点心、桔子等供品。昨晚看到的满院散乱的庄稼柴草等也在二哥的指料下被收拾的齐整利落。人们进进出出的忙着丧事上的各种杂事。

屋内的灵床早已摆放好,据说夜里傻根看到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先是把娘早就为自己逢制好的寿衣给娘穿上,然后才去为娘上的庙。等二哥到了那里后,看到傻根娘的寿衣穿戴的还算齐整,只是把傻根娘双脚上的两只鞋互换了一下,又把脱落在头一侧的一只耳坠重新戴好。据傻根给二哥讲,他想把娘的身体自己搬到灵床上,然后再去上庙。但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傻根因此在二哥面前不停的抱怨人死了后体重也跟着增加了好几倍。

“先回去吃饭吧,饭菜都凉了。”我问着二哥。

“我哪有功夫啊,不吃了。噢,三儿,你来的正好,这里人手不够,你来给写帐吧,等会儿人手齐整了再让他们替你,别人还干不了这个活,你读了这么些年的书,最起码比这些人强”二哥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在院子里劳忙的人们。我还正觉得自己因为搭不上手而杵在那里尴尬呢,就接下了记帐的活计。

说话间,不时地有人凑到二哥前问这问那,当回头发现了我的存在时,就顺便打声招呼:三儿回来了!还有些人刚想站在我面前摆出一付要深聊的架式,就被二哥委派的临时任务支走。这时的傻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到我时已无视我的存在了。

“根儿啊,你舅舅家姓张还是姓刘来着?我原来还记得,现在给忘了。这让派去的人报丧,到村子里找谁去啊。”二哥问着傻根。

“我哪儿知道啊,你问我们家老大吧。”傻根的脸上依然挂着憨憨的微笑。

“我问他,他现在还在东北呢,也不知现在动没动身呢。”二哥说着,一转身冲着报丧的人员吩咐到:”你这样,到了村子去打听一下吧,就说是嫁到东寨村的老姑娘是哪家的,然后细问一下”。待到报丧者匆匆离去后,二哥想起该催一催桩子了,没有动身的话让他赶快上路。夜里就试图把傻根娘过世的消息告诉他,但桩子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按照傻根不明确的口述,傻根娘是在十二点前后咽气的。这在村子的风俗里,十二点前是小三天,明天下午就要出殡。十二点后是大三天,要在后天下午才能出殡。就像傻根这种情况,亲戚少,朋友少。操办的人少。因此二哥想,还是早入土为好。因而在二哥的主持下就把傻根娘咽气的那一刻认定在了十二点之前。

就在二哥想要给傻根哥打电话的当口,一早派去县城置办丧事用品的人回来了。烧纸、白布等一大捆,还有傻根特意让人给娘置办的纸牛纸马及贴有”天堂-001”号的纸制轿车。起先傻根就跟二哥讲,村长啊,我娘这辈子也不容易,别人死后有啥你就给俺弄啥,俺不能让娘到了那边再受屈。二哥有些嘲弄地对着傻根说,别人现在给死人修的墓比活人住的房子还好,你也能行?还是算了吧根儿,你这条件的,能把你娘平平安安的入土就行了。傻根就无语了。

在院子里干活的一个人冲着傻根说:”傻根,你整天下地干活拾柴禾,总也闲不住,也见不着你花钱,攒了不少钱了吧?”这时傻根还是嘿嘿一笑,去了屋子里,出来时,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来到二哥面前后:”村长,我这里还有两千块钱,你安排吧。”

“这点钱够干嘛的,咱尽量少花,刚才派去打窝子(用来下葬挖的坑)的说,你家坟地是村东张友家的麦田,这一打窝子就把庄稼糟踏了,你得给人家包赔损失。”

“那我给他们家干活吧,不要工钱。”傻根憨笑的表情多了些无奈。

“对啊,傻根,你不是会打棒子(用木棍敲打玉米槌,使其脱粒)吗,给张友把棒子打了就当顶人家的损失费了。”在一旁正忙着垒灶台的人答腔说。

“行啊,完了事我就给他家打棒子去。”

“得、得、得,咱先把眼前的丧事办完再说吧,回头我先给张友答声招乎。”二哥说到这,拿着手机给傻根哥打电话去了。

院子里陆续来了些人,本村那两户和傻根同族人家的媳妇也来到了傻根家,并张罗着用买来的白布撕孝,有个八九岁的男孩跟在其中一位母亲的身后。大概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戴上孝以显示族人与外人的区别,但那孩子说啥也不愿戴。在一阵嘻笑追逐后,那位母亲终于抓到了孩子,小男孩一看没有办法,胡乱的把孝帽往头上一扣,就跑到一边和其它孩子玩耍去了。

村子里吊孝的人们陆续来到,进的门后走到灵棚前轻轻哼着悲腔,等待主人来磕头后才能止住应付事的哼哼声,却发现哼了很久不见主人露面。这时,旁边就有人高声喊着:”傻根!根儿!”久不见傻根影子,吊孝的人也就尴尬地直起腰瞅瞅四周后,有的留下来帮着干点活,有的来到临时支起的记帐桌前,交上二三十元不等的份子钱。

“根儿,傻根!”这时,和傻根哥桩子通完电话的二哥在高声喊着傻根。正巧,这时傻根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一捆柳树枝条。

“你要给你娘守灵,来吊孝的要给人家磕头,谁让你干这个去了”二哥大声斥责着傻根。

“我去砍野食棍子去了,咱不用吗?”傻根辩解着。

二哥很无奈的扭头望着别人笑了笑,然后对傻根说:”你就甭管了,从现在开始,你老老实实的在灵棚前跪着,哪儿都不能去,记住了吗?”

“记住了!”

“傻根大点声!”这时,在一旁干活的人起哄说。

“记住了!”傻根的声音也跟着提高了不少。

“对了根儿,刚才和你大哥通过电话了,他明天上午才能赶到家,说一切事都听你安排。你看你这个哥哥,都什么时候了,还把事全推给你。人活着不管,死了还不管,这是什么儿啊”二哥抱怨着,像是对着傻根说,又像是对着自己。傻根只是面无表情的跪在那里,有些发呆。

这时二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根儿,去城里看棺材的人回来讲,棺材有好几种,价格也不一样,有五百的、八百的、还有一千的,给你娘买哪一种?”

“要结实的!”跪在地上的傻根大概是跪的膝盖有些不舒服,咧一下嘴答到。

“水泥的结实,要不咱弄个水泥的吧”垒灶的那人又冲着傻根开玩笑说。

“水泥的不好,又凉又硬的,不能让老人冻着。”傻根在嘴里嘟囔着。

这时旁边又有人说:”弄个金的吧,要不弄个玉石的,买个大点的,保证你死的时候也能用。”

大家一阵哄笑。

“别他娘的瞎起哄,快点干活。干活也堵不住你们的嘴!”二哥很严肃的来了这么几句后,没有人敢吱声了。

“咱买个五百的吧,我打听了,五百的板材也很厚实呢。”这时的二哥,有些心疼起傻根了。说话的语气里加杂着商量与哄骗的成分。

“村长,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傻根很木纳的回着二哥的话,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猛的抬起了头,对着二哥说:”能不能给俺娘雇一棚吹的,八十多了,也算喜丧啊。”

“还它娘的雇吹的,我给你大哥打电话,想探探他的口气,你大哥说,一切听你的。他哪是听你的,是推的干净,不想出钱。就你家这白事,也不知能折多少份子钱呢,我估摸着,这个丧事办完后,能够了就不孬。”说到这,二哥又放缓了这了语气:”不雇就不雇吧,大伙知道你有这份孝心,村子里不是也有好多不雇的吗?再说了,雇棚吹的,光大架就要三四百呢!”二哥数落着傻根。

“如果没有钱给人家,我可以给人家干活抵债嘛。”

“你又他娘的说瞎话,人家都是外地的,你往哪儿去给人家干活?再说,你也就会打个棒子, 你还能给人家干啥!”

傻根不吱声了,看表情有些难过。

“我说傻根,怎么你娘老了,从早上到现在我没见过你掉一滴泪啊。”这时有人又开始逗傻根。”是啊是啊,我怎么也没有看到。”又有人跟着随声附和着。听人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看到傻根掉过泪。

“嘿嘿,你们真操蛋!”傻根脸上恢复了以往的憨笑,在骂了这句脏话后,看到又有人来吊孝,急忙两手扶地,伴着吊孝者的嗯——啊——的长音,发出了”娘——啊!”的哭泣声。只是这次比先前的声音要大了很多,直到又过了一个小时后我离开那里,傻根的陪哭声始终这么大,并且跪在原地也始终没有离开过。

                                            第三天

      傻根的大哥桩子是在第二天快近中午时赶到家的。一同回来的还有傻根嫂子及傻根的侄子侄女。一进村,先是傻根嫂子放声哭的,桩子在妻子的影响与感召下,也放开了候咙。由于声音过于高亢、过于洪亮,不大的村子瞬间就传遍了。于是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正在地里劳作的人们也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村子里张望着。桩子带来的一对儿女,对于大人们的情绪没有一个过渡就达到了悲痛的高潮,有些不解,两人对视了一下后,十来岁的女儿来搀爸爸,大两岁的儿子扶着妈妈。村里的人们陆续的赶来,自觉的排成了一个夹道,并随着主角的向前移动,尾部又迅速的补到了夹道的前面。就这样不停地循环着向着傻根家的方向延伸。有个好心的村民上前接过男主角背上背着的那个不大的包裹。

“娘啊,你怎么不等我们回来看一眼就闭眼了呢,我的亲娘啊。”

“娘啊,你这一辈子可受了苦了,我的娘啊。”

“娘啊,你丢下我们不管了啊。”

“娘啊,我那叫不醒的娘啊……”

      男人一声,女人一声,一声粗犷,一声细腻。一声高亢,一声低吟。人群中有些人就开始议论了:”你看这出门在外的人,真是见过世面的,哭也好听,像是二重唱。”

“你看人家桩子穿的戴的,多有福气啊,想想小时候,鼻涕扯拉的,还不如傻根小的时候呢,可惜这孩子得脑炎得的,逐渐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也有人在小声地议论着:”平时不回来看老人,现在后悔了。”“他哪里是后悔,是分明在演给村里人看的。”“唉!傻根心眼好,老太太这些年全依仗着傻根了……”

还有好多人被桩子夫妻二人的哭声感动了,眼圈也跟着红红的。

      我是跟着桩子后面的人群一起涌入傻根家的。进到灵床前的桩子和媳妇,更是哭了个昏天黑地。傻根依旧跪在昨天那个地方,依旧陪着前来吊孝的人们哭,但声音已有些沙哑。一拨完毕后,他就直起腰来,面无表情地望着院子的一切。再来吊孝的,他还是重复着原来的动作。院子里堆满了人,大都是跟在桩子屁股后面进来看热闹的村民。傻根一开始还进屋去劝哥嫂,一看没管用,就不在去劝,又回到原处跪着,伴着哥嫂的哭声时不时的用眼光瞅着坐在帐桌后面喝茶的二哥。二哥不屑的用眼角撇了一下在灵床前嚎哭的桩子二人,扭过头来继续和坐在旁边的人闲聊着,待到哭声低气已没有先前那么足时,才拨开围观的人群。

“起来吧,还没完了?人哭是哭不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你们办呢。”二哥的这句话过后,就有人上来拽他们,于是夫妻二人半推半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二哥来到帐桌旁边。

“我帮着记一会吧!”我凑到记帐桌边,打着招乎。

“不用,这都晌午了,亲戚也来的差不多了,就要收工——我说村长,咱这份子钱是随收随花啊,就剩下这一点。”记帐的那人把一叠整理好的份子钱在手里扬了扬。

其实我从心里不是想要记帐,而是想要听听二哥对傻根的哥嫂说些什么,或者想知道他们自外地赶回来后在对待母亲丧事方面有什么想法和表现。

二哥看了一眼记帐的那人,没有言语。冲着傻根喊了声:”根儿,你也过来!”

桩子从兜里掏出包香烟四处散着。桩子媳妇凑到二哥面前,脸上堆满了笑意:”你们受累了。”

二哥有些不自然的冲桩子媳妇笑笑,算是回应。虽然桩子媳妇娘家离东寨村不远,但她基本上没在东寨村生活过,结婚后就随着桩子去了东北。二哥和她根本就不熟悉或说不认识。二哥比桩子虽然小几岁,但彼此很了解。对桩子这么多年把个老娘扔给个傻弟弟很有成见。傻根娘丧事上花钱的去向与多少,虽然是人家的家务事,但面对傻根家这种特殊情形,在帮着操持管理的情况下,还是要和家人商量并征求一下桩子的意见为好。不过他从本心也没有指望桩子回来后能起多大作用。

二哥示意他们坐下。桩子刚想坐,媳妇赶忙拉了他一下,桩子一看,凳子上满是灰尘及粘连在上面的一些残羹污物。傻根看到这一情况,弯下腰伸出长长的袖子擦了两下:”坐吧。”桩子瞅了瞅傻根,没有吱声就坐了下来。桩子媳妇看了看傻根,表情有些复杂。从东北跟来的一双儿女,这时站在院子里好奇的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并不时耳语上几句。

“今天时间不早了,桩子叔刚到家有些事不了解。你娘的丧事是我操持着和根儿一块办的,办好办孬的也就这样了,花钱多少的等完了事我给你哥俩报下帐。一会安排客人吃饭,下午两点准时出殡。”

“村长,你操心了,你怎么安排怎么是,我和根儿他哥都没有意见。”桩子媳妇抢着话说。

“是啊,一切你说了算,我们就不管了。”桩子在一旁附和着。

“你可别不管,出完殡后我就给你交待帐目,如果欠簿点,村子里就替你们出上了,差的多了,你兄弟俩再想办法补上。”

“我可以帮着村里干活,不要工钱,就能把帐换上。”傻根抢着话说。

“就知傻干活,我和你哥嫂说话呢,没有你的份。”二哥生气的瞪了傻根一眼。

“怎么没有他的份啊村长,看你这话说的。家里的地根儿种着,能没有他的份吗,干点活就干点活吧,好在根儿一个人,咋混都好混,你看看我们要带两个孩子,担子重着呢。我说对吧根儿?”

“对,对!”傻根很认真地答到。

傻根哥刚想说些什么,发现妻子正用眼睛瞪着自己,就又把话咽了下去。

“先招乎客人开席,完事再说。”二哥有些生气的一抬屁股,出门招呼客人去了……

 

几声很响的土炮声提醒着全村的人们,出殡就要开始了。

我是在午睡正香时被震醒的。由于在傻根娘的丧事上,傻根表现出的与众不同,再加上傻根哥嫂的加入,让我的好奇心陡然加大,总想着傻根还有哪些滑稽的表现。待我赶到傻根家时,门口早已站满了人。一个穿戴邋遢的中年男人正在高声唱着刘欢的《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路见不都要吼啊,哎呀哎呀……哎呀全都吼啊……”一支优美豪壮的歌,被这人唱的个七零八落,唱到最后高音时,两眼外突,脸暴青筋,在围观者一片喝彩与喊叫声中结束了刺耳的嚎闹。这时的傻根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不过右手黑黑的,似烟熏过。打听后便知,傻根一直想给他娘雇一棚吹的,由于二哥不同意,他就没敢再提起。今天这个点炮的上门后,傻根就问人家会不会唱戏,那人一看傻根这表情的就没有去搭理,后来弄明白傻根是这家的主人后就反过来戏弄傻根,说什么都会,唱一首十块。傻根就问这人点炮要多少钱,那人说响一下两块,一般点十响,要二十元。傻根就说这么贵,不要你来点,我自己点就行。那人一听就来了情绪,对傻根看玩笑说,你用我的家什自己点,咱就对半要。你给我十块就行。那人没想到傻根还真答应了,冷不防就从他手里抢过类似手榴弹样的家什。那人再要,傻根就不给,并说,我给你二十块,其中十块钱是要你唱出戏,也算是给俺娘雇了棚吹的。说着,傻根还就真的把手中的炮给点了,由于拿的位置不合理,结果满手给炸的乌黑。看到傻根在咧着嘴的同时,不停的用左手搓着那熏黑的右手,估计右手有些内伤了。那人一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会唱也得唱啊。于是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唱了这首《好汉歌》。

二哥喊着号子,由八个壮汉抬着的棺材来到了大街上,下一步就到了拜殿的时刻。对于乡下爱看热闹的人们来说,这也算整个丧事中的高潮了。所谓拜殿,就是为死者跪地磕头。一般叩拜者为死者的女婿、外甥、娘家侄子等。前面有个引领的人,叫”拉毡的”。把毡放在哪儿,就在哪儿叩拜。拜殿的过程有的复杂,有的简单,全靠拉毡的掌控。前面如何拉,后面就如何拜。一般情况下,要求外甥、娘家侄子们拜的比较简单。想让女婿们出出洋相,就弄的复杂一些,围观的人们最愿意看到的也就是女婿拜叩时被复杂的程序弄的晕头转向,从而引来人们的阵阵哄笑。

傻根娘没有女婿外甥的,娘家只有两个不算很近的侄子。本来亲戚少,二哥也为了烘托一下丧事的气氛,要求丧事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丢掉。就私下里给傻根娘这两个院中侄子做了工作,让他们也跟着叩拜。

围观的人们本来认为没有女婿的拜殿是没有啥看头的。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傻根娘院中的这两个侄子赶巧都有残疾,并且还都是腿有残疾,一个是左腿,另一个是右腿。拉毡的一开始认为让两个侄子一块拜,这样省些事。但等这两人一上场,人们一看那姿式全都哄堂大笑了起来。原来,两人并肩向前时,残疾的两条腿都赶在内侧,这样走起来两人都是外高内低,像故意在抗膀子。而往回走时,残疾的那条腿又调换到了每个人的外侧,两人一闪一闪的又像是故意躲着对方。这情景引的看热闹的人们个个笑得是前仰后合。拉毡的一看这效果,也在忍不住偷笑的同时,故意把原先安排的三拜九叩礼,改成了二十四叩。以便让这滑稽的过程持久一些。

傻根是跟在哥嫂的后面哭灵的。看到哥哭他就哭,哥停他就停。大哥低着头,他也不曾把头抬起来。当阵阵笑声传到耳朵里时,他起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笑声不断的涌入后,他慢慢的抬起头,但只看到前面的一片人腿,还是发现不了什么。不停的笑声使他干脆站了起来,然后挤向人群的中央。在傻根终于看到了拜殿的场景但还没弄明白人们为啥笑时,就被他大哥用手里拉着的柳树棍子戳了两下,拉回到原来的位置。

拜殿仪式进行完毕后,送葬算正式开始。队伍不算长,但围观的人群很是庞大。桩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右手执幡,左手被小女儿挽着,长长的鼻涕似乎要拖在地上,紧随其后的是被儿子搀扶着的桩子媳妇,怀里抱着一个紫红色的、被人们俗称的”咸食罐”,细声细语的哀哼着,认真去听也未必能听懂哭出来的字符是什么。比起哥嫂来,傻根有些影单,虽然天气不算冷,但他早就穿上了肥厚的衣服,这是傻根多年的习惯。再加上外面裹着的、为了节省而尺寸略显短小、几乎是缠绕在身上的孝衣,整个人就像一个白色的球,掺杂在送葬队伍当中,慢慢向前滚动着……

                                        第四天

      经过两天喧嚣之后的东寨村终于恢复了它往日的平静。桩子一家在母亲出殡完后的当天就叫来了一辆出租车把他们接走了。今天一大早,傻根跑到二哥家里来传话,说是嫂子先去娘家看看然后再回东北。并捎话给二哥,由于走的匆忙,就不和二哥见面了。母亲的丧事上欠的村里一百八十元钱就让傻根通过打工慢慢还,把母亲遗留下来的家产——由傻根目前住着的三间土坯房完全由傻根来继承。同时,桩子还把来时带的那个包裹也全留给了傻根,包裹里是桩子替换下来的包括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旧衣服。不过是经过折洗过的,还算干净,其中一件紫红色的夹克衫现在就穿在了傻根的身上。

从进了二哥的家到最后把这些都讲完,傻根只是在提到大哥给留下的旧衣服时脸上露出快乐的笑意,其它时间,他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听到这里,二哥就冲着二嫂说:”桩子这抠门的,哪是没时间见我,是没有脸来见我呢。”

转头又对着傻根问:”怎么了根儿,你娘死后这几天就没看到你难过,今天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

“人,说走就走了。过去俺娘活着时,无论病吧灾吧,就算是躺在炕上起不来,那也算有人陪着啊,现在就俺一个人,昨晚在家很害怕。”傻根说这话时,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你个傻瓜,伺候你娘这么多年了,你受累还没受够啊。”二哥说。

“反正我一个人很害怕,没有伴儿了。”说着话,傻根就开始往外走。

“你现在干啥去,再聊一会吧。”二哥有些心疼地喊着傻根。

“我要去给人家张友家打棒子去,还人家的账啊。”

上身鲜活明亮的红夹克衫和下身破旧肥大的深黑色裤子搭配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当这”不伦不类”渐渐游动出院子后,二哥在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一个人过日子,以后咋办啊!”

下午就从张友老婆嘴里传出了话,说是傻根非要帮着他们家打棒子,要抵补毁坏的麦苗。张友老婆讲,损失是个小事,他们家之所以不愿意让傻根干这活,是因为傻根干活完全是靠蛮力,别人半天能干完的活,傻根得需要一天的时间。都说傻根的力气不值钱,可也陪着咱的时间功夫不是。过去傻根给别人干点活,工钱是小事,只要能管上一顿热饭,回去再给娘捎点就心满意足了。可这次不同,饭是不往回带了,可他自己也不再是时不时的傻笑,整整一天都是闷着头干活,中午的饭也没有吃多少。她最后怀疑,是不是傻根娘的死,傻根大脑受刺激了?

于是,有关傻根大脑受刺激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第五天

今天是傻根娘三天圆坟的日子。临近中午时,就听二哥跟二嫂念叨:”傻根家今天有没有客啊?”

二嫂就说:”不会有吧,他们家又没有亲戚,那两个娘家侄子也不近,今天恐怕是不会来了。”

“也不知傻根懂得不懂得给他娘圆坟?”二哥和二嫂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大街上有人跑动的声响,接着张友的老婆气喘虚虚地跑进了院子:”村长啊,快去看看傻根吧,趴在他娘的坟上哭昏过去了。”

“沉住气张友家的,你慢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二哥大惊失色的问。

“孩子爸上午去麦田地里,正巧碰上傻根在给他娘圆坟。张友和他说话,人家也不搭理,闷哧闷哧地把他娘的坟围了好大好大。完了后就趴在坟上哭。一开始张友想,这个傻根又犯潮种病了,让他哭一会儿吧,就没去理他。可看到他越哭越伤心,哭声也越来越响。再上前去劝已经不管用了,周围地里干活的人们谁也劝不了他。最后竟然哭过去了。这不,大伙让我来叫你,都说傻根听你的。”张友的老婆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现在怎么样了?”二哥急切地问着,边问边向门外走。

“我来时张友他们正在掐人中呢。这小子命硬,你忘了他小时候经常犯这种病。”张友的老婆轻描淡写地说着。

我紧跟着二哥他们,连跑带颠地赶到地里时,看到已有四五个村民围着傻根,张友抱着傻根的头,这时的傻根已经醒了过来。那件紫红色的夹克衫早已滚满了泥土,脸上的泪水和尘土搅和在一起,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个唱戏的小丑。

“怎么了根儿,有什么想不开的。”

“是啊,在灵床前也没见你这么伤心过。”

二哥在问着傻根的同时,旁边有人附合着。

“我想我娘了,我一个人在家闷的慌。晚上我娘来叫我了,让我跟她去。”傻根说的很认真,有些吓人。并且说着说着,又想开哭腔。

“不哭,不能哭,出殡时你不尽情哭,现在再哭会让人笑话的。再说,你娘如果知道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在那边准不高兴。”二哥一脸严肃地对傻根说。

傻根怔怔地望着二哥,有些半信半疑。

“休息一会儿,赶紧回家吧。”二哥说着,望了望坟的四周,看到傻根为他娘圆的坟要比正常大出一圈。”这个傻根,他妈活着得他的济,死后还照样得他的济啊。”

这时的张友,望着地里被重新踩踏过的麦苗,哭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五天的探亲假结束了,回到单位的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时常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傻根。听二哥来信讲,自从傻根给他娘圆过坟之后,确切的说是在傻根娘出完殡后的第二天起,傻根脸上不再有常常挂起的微笑,表情变得很冷漠。过去见人后喊错喊对的都能主动和对方打声招呼,后来是只管低头走路了。再后来,当村长的二哥给他安排了一个在河岸上看树的差事。自从傻根干上这个差事后,村集体的树再也没有被人偷伐过。半年以后,傻根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因看树而为他搭建的窝棚里,他是在死了两天后被村民们发现的。丧事也还是在当村长的二哥操持下办的。

据说,傻根死的时候虽然是个春季,但出殡的那天雨很大,雷很响。村里的老人们回忆,春天下这么大的雨,打这么响的雷,东寨村还从未有过。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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