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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羽鸟

来源:《散文海外版》2021年7期作者:贾志红时间:2022-04-05热度:0

我站在二〇八公路的起点看着这条路肩塌陷荒草丛生的老路。西非大地上,一条路正慢慢归于原野。归隐中,它一层层把自己剖开,袒露于旱季的烈日中或雨季的骤雨下。我在一条破裂的路上认识了路。不是日常所说所见的路,而是路的内里,它的腹腔。底基层、基层、碎石、沥青,这些名词和实物,在重修二〇八公路的四年时间里,填满我们的日子。

原野上飘来芒果花的香味,这香味在离开树的一刹那就被旱季的风掠夺了水分,因更加干燥而愈发具有质感我喜欢这熏干了水分的花香,它们类似于中国北方麦子熟透以后的芳香。现场还有另一种气味。土方一处正在施工,一边是推土机哼哼着冲向小山包一样的红土,一边是大卡车源源不断运来更多的散发着新鲜土腥味的红土。自卸车卸下红土,工人们像蚂蚁一样迅速爬上土堆,挑拣出红土中夹杂的石头。太湿的红土需要在阳光下暴晒,而太干的则需要水车喷出水一遍遍浇淋。干燥的花香和新鲜的土腥味缠绵在一起的空气裹挟着我们。

天空中有了云朵,试验室的技术员蕾拉姑娘走路的样子轻盈得云朵,白大褂飘来去。瘦弱的蕾拉有丰满的理想,日后要去国留学,在攒够了学费以后。我们经常在云朵下聊天,云朵令人想到悠远的人和事,令人产生梦幻。蕾拉看着飘游的云朵,眼神游离学费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它令蕾拉黯然神伤。留学是我们每次聊天都要涉及的内容,也是每次都无法再继续下去的话题,总是在蕾拉的沉默中结束,又会在另一个白云飘飘的时候被再次提起,又再次放下。

试验室在尼埃纳的后院,试验仪器从国内空运来的时候,负责人李工高兴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洲拥有自己的试验室。他拿着清单,边念边指挥工人摆放:土工电动击实仪放这里,脱模器、压碎试验器靠墙放,分析天平、净水天平,嗨嗨,你们动作轻些。

紧接着,又有几件精密的试验仪器从法国采购回来,蕾拉流利地向李工解释使用说明书并演示具体的操作。她训练有素,一副干练的模样

正是旱季雨季的交替季节,雨还没有正式拉开架势,天空中早来的云朵在试着酝酿雨水,如初产的孕妇很是艰难。终于在午后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洒湿了地面,而后,云朵就像诞下孩子的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又以轻盈的姿态往远方漂移。我们站在廊下看一场初来的雨,久旱的大地散发出泥土的微腥。

李工命令他的助手蕾拉,还有几个漂亮的本地小伙子,都穿上白色的工作服,系上蓝色的大围裙,在试验室的廊檐下举行一个小小的开工仪式。李工体胖,白大褂被撑的满当当,他喘着气,汗流满面。红土样品放在一个个木箱子里,他们在各种仪器前摆弄这些土。后院像个微型的土场,一小堆一小堆,颜色深浅略有差异。

工期的头两年,二〇八公路进行全线的土方施工红土严重不足,总经理老何用湖南普通话说,要找土,找到干湿度恰好的土场是土方处的头等大事,不,是全体人员当下的头等大事。他声音大、语气狠,惊得云朵跑没了踪影。找土找红土找干湿度恰好的红土,总工程师老麦也这样他还说需要八十万方土至少要有不低于十个大型土场,且分布均匀。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人力物力成本最小化。哦,人力物力成本最小化是口头禅,被老何和老麦说烂了,慢慢地也被我们说烂了。老何的狗虎子若是会说话,没准儿也会把这句话吠出

餐厅的墙上有一张大地图,老何和老麦在大地图前,像指挥战役的两位军官,他们指指点点,排兵布阵。虎子卧在餐桌下,狗眼滴溜溜,一会儿看着老何,一会儿看着老麦。老何说,老麦,八十万方土啊,从布古尼到杰杰纳这段还比较容易找,但是从尼埃纳到锡加索,地势低,雨季积水,挖掘机不好施工。老麦扶一扶眼镜,盯着地图,胸有成竹地说,地势低不假,但是这一段,路南的地势高于路北,水往低处流,在路南建土场,应该不是问题。老何释然一笑,在老麦肩上拍了一把。那一掌拍得有些重吧,瘦弱的老麦趔趄了一下。虎子夹着尾巴溜出餐厅。

整个非洲原野是一个覆盖着红土的广袤天地。这种赭红色的土是一种发育于热带和亚热带雨林、季雨林、常绿阔叶林植被下的土,粘性大,透水性差。正是这两大特性使得红土在压实后,易成型、水不容易渗入,因而是基层、底基层的最佳用土。但不是所有的红土都适合用于道路建设,只有各项指标都达到要求的红土,才能成为路基,才能与石子沥青一起筑成一条道路,承载车辆的奔跑,承受日晒雨淋,经历时间的碾压。

找土小分队,天不亮就要出门,赶在太阳吐出火舌之前。每人要带一大壶水,不少于五升,否则,原野里跑一天,会焦渴得冒烟。找土有诀窍也无诀窍。有诀窍,是指不能盲目地找,要在茫茫的原野中先看植被,沿着植被的踪迹去寻找。河流沿线或废弃的古河道往往绿意葱茏,土壤的含水率可能恰好符合要求。无诀窍,则是指不能投机惜力,不能仅看地表,要出力气,要掘地三尺。

无边的原野,找土的人是一群有目标的蚂蚁,以二〇八公路的某一个点为中心,以二十公里为半径,散开。再聚拢,带着收获或者烈日下的空茫。他们真想像蚂蚁一样遁入地下啊,地下一定有一个红土丰美的世界。那段时期,人人眼里只有红土,人人都像建造家园的蚂蚁一样,用触须去探寻红土的气息。

我在某一天的晨练中迷了路从植被来看,似乎是我从未走过的路,不过我明白靠植物来标记环境显然是不可靠的,阳光、雨水以及风总是强迫植物改变模样。但是在西非的原野,不依赖植物作标记又能靠什么呢?广袤的天地间植物几乎是唯一的路标。

我经常晨练的那条路上有棵金合欢树,树冠大而圆,像被高明的园艺师修剪过。那个出差归来的早晨,我恢复晨练,再次跑向那条路。树没有了,旷野寂静,我茫然地站在路口,像置身另一个时空中,是雷电损毁了它亦或是被村民连根砍断?怎么连残痕都没有呢?只有魔术师的手才能做到如此无痕。

我站在路口往远处眺望,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一片树在路的尽头,是村庄亦或是野树林?我后悔没有带虎子出门,其实也谈不上后悔,只要老何不和我结伴晨练,我是带不走虎子的,除非老何出差,虎子才会短暂地听从我的命令。没办法,狗就是这么灵敏和势利,它知道谁对它具有决定权。这会儿,虎子大概正忠诚地跟着老何在另一条路上奔跑着呢。

我硬着头皮沿着这条小路继续跑步,它像一条布带牵扯着我,将我引入一片林子,而后它就悄悄地松了手。林子起初稀疏,有显著的人的脚印、牛的蹄印。我没有止步回头,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杂树林,是附近村民的柴火林吧,那条布带一样的小路一定就在林子的出口处静等着再次牵扯我。

可是,林子越来越幽深,人的脚印、牛的蹄印都被一只神秘的手拂去痕迹,这只手又把

形状各异的花摆放在不知名的植物上,或绚丽或幽香。这是花朵向昆虫抛去的诱惑,以帮助植物完成繁衍的大任。那一天,林子中的颜色和气味像迷魂剂一样,看多了、嗅多了使我兴奋和产生幻觉。这一带曾经有过一条小河么?至少是季节河吧?在降水极其不均匀的西非,只有河道才能蕴育如此茂密的林子。我在林子里边快步穿行边紧张地竖起耳朵,鸟雀飞过,树枝颤抖。越往深处走,林子越安静,绿意越葱茏,我也越坚信这里曾经有过一条河流的判断。如果不是孤身一人,如果不是内心略有惊慌,这片林子真如世外桃源般美妙,像童话,像迷失的人误入的仙境。童话世界或者仙境是不会有什么险恶的吧,那天这个念头一直安慰着我、鼓励着我。但我依然不辨方向,在开阔之地我就是路痴,在没有路的林子里更是茫然无措。

像许多童话故事一样,一个精灵出现了,那是一只长尾鸟,披着蓝色的羽衣,鸣叫着在树枝间低飞、跳跃。我无缘由地信任这只鸟,它的声音悦耳、镇静。它时隐时现,始终不靠近我也不远离我结果正如我心中想的那样,什么危险也没有发生,林子静谧而安详,它善待了我这个闯入者,又平安地把我送出。我循着树木缝隙间的光芒往边缘走,最后终于钻出林子,眼前是一片开阔地,我回到了阳光之下,猛然而现的阳光刺得我眯着眼,提醒我已重返现实世界。

童话似乎落幕了,长尾蓝羽鸟不知去向。

但是,且慢啊,另一幕童话背景在这里已安放多时,一座巨大的蚂蚁世界展现在我眼前。我依然眯着眼,以适应阳光的强烈,也便于更细致地打量这座蚂蚁的城市。它们由错落有致的无数城堡组成,最高的一人多高,挺拔如孩童世界的摩天大楼。每座高楼,布满针眼般大小的蚁穴。建筑精致而牢固,像喀斯特地貌的山峰,也像丹霞地貌的土林,但它们只是蚂蚁的城堡世界,是无数蚂蚁一口一口衔土而建。而建筑材料是细润且色泽极佳的上好红土,我当然认识,二〇八的每一个人都认识质地优良的红土,那是氧化铁的颗粒在阳光下泛出的最动人的颜色。我听李工说过,正是由于含有不容易溶解的氧化铁,才使得红土成为不易因雨水冲刷而破坏的坚固的建筑材料。氧化铁在结晶生成过程中因雨水的作用而一层层包覆于粘粒外,形成一个个的粒团,这使得红土的发育构造良好而稳定。

撇开李工枯燥的专业术语吧,我想蚂蚁们是不知道这些理论的,它们肯定没有试验室,但它们的触须天然地能识别优质的建筑材料,或者说,那灵敏的触须就是它们自带的试验室,是最精密的试验仪器。自然界卑微的动物,具有人类难以想象的智慧和能力。

结果顺理成章,各项检测数据符合要求。一周后,在蚂蚁城堡附近的一片原野上,几部推土机昼夜不歇,源源不断的红土被大卡车一车车运送至工地,平地机启动刮刀,升降、倾斜、回转、外伸,红土均匀摊铺开来,压路机步履沉重地碾过。红土铺在我们的路上了,铺在一条正在伸展的路上。

两个多月以后,马蚁城堡土场完成了它的出土任务,推土机撤走了,施工造成的坑坑洼洼被回填、平整,绿化公司来补种了一片桉树,费用当然由我们公司承担,绿化补偿是工程造价的组成部分。像一场战斗,硝烟散尽复又归于宁静。用不了很久,速生的桉树就能在原野上成林。不过,大概不会有蚂蚁在桉树林建造自己的城堡,桉树的气味令许多昆虫望而却步。

这段迷路的经历像一个传奇被广为传播长尾蓝羽鸟也在传播中被描绘成了神鸟。同事们在一遍遍的讲述中不断添枝加叶,童话故事越发完美,他们的嘴巴像一支支画笔,那只鸟被描绘得愈发美丽,羽毛更加丰满,蓝得如绸缎、蓝得如天幕,根根闪烁着神性的光芒。这个故事再度传到我这里时,鸟又长出了大红的桂冠,像一轮小太阳,给迷路者指引方向。

一位长者,白须长袍,是这一带有威望的人,经常来看望我们。他说,长尾蓝羽鸟是吉祥鸟,只有做善事的人才能看见它并听见它的鸣叫说完以后他仰望天空,眼神向往,表情慈祥,仿佛看见吉祥鸟正鸣叫着飞向远方。

迷途被赋予如此美的童话式结局,我也真的相信了那只鸟是神鸟,它镇定的鸣叫一直陪伴着我,如吉祥的指引。

雨季将要结束,天空中的云朵越来越少,它们去了远方,在另一片干涸的土地上酝酿雨水,播撒慈悲。蕾拉辞职了,赴法国读书。离开的那天她哭了,拥抱每一个人,而后像云朵一样飘向她的远方。她并没有攒够学费,但她获得了一笔意外的资助。

我想,蕾拉姑娘,一定也看见了一只长尾蓝羽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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