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天吃完晚饭,成奇正跟牛大鹏在帐篷外的石凳上楚河汉界杀得难分难解,一串串悠扬的铃铛声越摇越近,大家都知道是马二喇回来了,也知道马二喇今天会运回第一批油毡。大家都盼望着这批油毡早点运到,往顶棚上一铺,可免雨水的劈头盖脸;往竹墙上一苫,能挡山风的东奔西窜——虽然已进初夏,山沟里的夜晚仍然凉意十足,油毡可以给他们带来安宁,带来温暖。
骡帮走近了,走在最前边的五匹骡子没有驮物,驮的是人。见如此这般成奇心里就十二分不痛快,心想,会享受哩,老子一分的钢镚都巴不得掰开来花,你还坐得起高头大马,这不是从项目这条鸡脚上剐油吗!等骡队走近看清是大队总工卞远一行,赶忙把只差两步就坐不动老王的棋子一和,跟众人一起迎了上去——领导前边冠上大队两个字还是够唬人的,得罪不起也得罪不得。
卞远几个人被大家扶下骡背,腿都打不直了,在大家的陪同下一瘸一拐走进了帐篷,连声说“辛苦辛苦”。成奇不明白他是在慰问大家还是说他自己,不好回答。巫老二却在帐篷外模仿接受检阅的部队战士高声回答:“为人民服务!”引得帐篷内外笑声一片。成奇一边吩咐何鑫烧水做饭,一边作好聆听指示的准备。
卞远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丰乳肥臀的少妇提了两桶滚热的水进来,从帐篷里的几乘行军床下找出五个脸盆,先在一个脸盆里倒小半盆水,淌一遍后倒进另一个脸盆淌,逐个洗干净后摆在新到的客人面前,然后分别在每个脸盆里倒进半盆热水,细声细气地说:“领导擦擦汗烫烫脚。”
给卞远面前的脸盆倒水时,卞远盯着少妇看了好几眼,脱口说到:“唷,山沟里还真有金凤凰哩,哪家的家属?”
“巫老大家的,就是巫斌的大儿媳妇。”成奇从旁介绍。
“噢,妹子,叫啥名字?”卞远转身问少妇。
少妇脸早红了,用更细的语调回答:“方桂兰”,边说边往外走。
“方桂兰,方桂兰,这名字好耳熟!噢,成场长,你爱人叫兰桂芳,她叫方桂兰,颠倒一下,就是同名同姓了,怪不得我以前好像听过这名字,兰桂芳、方桂兰,听起来不是像两姊妹么,成场长,你捡了个漂亮的姨妹喽!”
“卞总开玩笑,两代人了。”成奇敏感。
“年龄不是距离嘛,啊哈哈,我只是说她们的名字像两姊妹嘛,又没说像一个人,你紧张什么?”
卞远这么说,成奇倒还真的紧张起来,他为安排方桂兰到厨房那天出现在面前扑闪扑闪的那对照得出自己影子的丹凤眼紧张,亦为对着那背影腰下的浑圆产生的感觉和反应紧张,赶紧岔开话题问卞总此行的目的,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避免自己的尴尬。
卞远说:“大家都是老同事了,我就不一一介绍,老高他们四个是队上组建的特别技术组,进驻花椒坪金矿,协助试验场对勘查那块补补课。噢,这是贺队安排决定的,不是我自作主张,成场长你可不要产生什么误会噢。贺队长还明确交代,特别技术组不占试验场的编制,经费也由大队承担,但他们产生的费用进入试验场成本核算。”“费用是否包含在一百万的总盘子里?”成奇对技术组特不特别不感兴趣,只惦记着钱。卞远躲开成奇直视的目光闪烁其辞:“这个吗,贺队长也没有明确,但我敢保证局里的钱是不会动你们一分的,可能跟队上的出资有瓜葛。你下来可以问问贺队长。我陪高风他们下来,主要就是衔接一下,一是把贺队长的决定在试验场作个传达,以免他们来了后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开展工作。二是当着你成场长明确特别技术组的职责,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能得到你成场长的支持,也希望你成场长多指导多督促。”“不敢当,我成奇几斤几两,敢对大队领导和领导派来的特别组有半点不恭?哪里会有不支持的余地,更不敢说指导督导了。只奢望高组长和你卞总在今后工作中不求全责备出了纰漏你们手下留情我成奇就感激不尽了。”
卞远听出了成奇话里的弦外之音,技术口的大都是这样,知识分子有涵养,天大的意见都不会露骨的讲不会跟你闹,泼妇骂街的事打死也不干,转弯抹角含沙射影是惯使的把戏,不痛不痒却钻心透骨还让你发不出火泄不得愤,要想长期相处,只得学着跟他们一样装聋作哑心照不宣打肚皮官司。“哈哈哈,你成场长过谦了,都是为了把花椒坪的事情办好嘛,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可真是五湖四海啊,遇到你这么谦虚的场长,相信你们在今后的工作中会合作愉快,这我就放一百个心了。”
“如果只要愉快那还不容易?唯成场长的马首是瞻,上班出大力,下班喝小酒,咋整都整不出摩擦的火花,有啥不愉快的。”牛大鹏冷不丁插了进来:“如果有人溜须拍马啊阳奉阴违啊搞过去那一套,甚至嘴上馊主意脚下甩绊子成心跟人家过不去,你倒是愉快了,人家能愉快?”
卞远压根就瞧不起牛大鹏这个酒鬼,你不就是侥幸把堆浸试验搞出点皮毛就能把根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如果不是这些年搞经营贺队他们也经常醉,老子在讨论你的任职时咋都会以你烂酒为由一枪毙了你,你还在我面前蹦啥跳啥?但眼下试验场的人好像都对派驻特别技术组心有抵触,自己千万不能激化矛盾,否则跟贺队长不好交差,此时只好按捺直往上窜的火,打了几个哈哈解嘲:“啊哈哈,大鹏的担忧也是我的担忧,说破的鬼不害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摩擦和矛盾肯定会有,有了才正常,学术的东西见仁见智,允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真理不辨不明嘛,大家都一边倒才不正常,才更值得担忧。话说到这里了,我不妨多说两句,大队之所以要派遣特别技术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为花椒坪金矿今后的深度开发收集可靠资料。这种运作模式叫边探边采,或者叫边采边探,这是局里明确提出的方针,天王老子都要照办。我先前说过了再强调一下,不管你试验场还是特别技术组,都是大队下属的一级机构,虽然各司其职,但都是奔着花椒坪不仅要试验成功还要生产出更多的黄金产品这个目的才走到一起来的,既然走到了一起,目标就只有唯一,唯一的目标就是把好事办好!走到了一起,大家都要搞五湖四海,绝不允许哪个搞宗派拉山头。谁要跟项目跟大队使坏,我卞远这关就过不去,大队更不会姑息纵容。我相信大家都是党培养几十年的老同志了,必定会在今后的合作中求同存异,肝胆相照,同心同德扭成一股绳,牵引项目大船乘风破浪直达彼岸。再说,特别技术组也不是苏联的克格勃也不是国民党的中统军统,他们的任务只是配合试验场的采矿工作,在采矿的同时把资源情况搞得更加明白一点,相辅相成互相拉动的事情哪里会砸在你们老革命手里,过分担忧岂不是庸人自扰?啊哈哈,你说是不是呢成场长?”
“关键是经费啊。”成奇答非所问,他心里明白,说的是老高他们四个人不占试验场编制,费用一旦列入试验场成本,实际上比直接进编制还要糟糕,进了编制自己还可以控制,不进编制扯的窟窿就没有个底。这不,一来就骑骡子,十五块一匹,五得五,五五二十五,七十五块钱够我开一个民工一个半月的工资了。于是斟酌字眼缓缓说到:“只要经费没问题,别说一个组派一个分队来做补充勘查我成奇也举双手赞成。问题是局和队就只给了那么大点一个馍,我开不了源就只能节流,想方设法把成本压得最低,出来之前不是说好我们自己在采矿过程中整理这些资料吗?你们又专门派一个组来,不是加大了成本么?再说,在操作过程中,技术和生产分别由两个机构管,恐怕不好协调。”
卞远察觉到了成奇的不快,不再嘻嘻哈哈了:“成本问题,大队会统筹考虑整体平衡,反正都是在一口锅里舀饭嘛,就不要分得那么清了。管理方面,生产技术仍由你成场长一手拍板,老高只是协助,可以说是白帮你们的忙。这样一来,你成场长就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抓堆浸试验了,这是打起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情唷!但是,一些战略上的问题,你还要多听老高他们的。”卞远看见放在成奇床头的象棋,指着木匣子进一步诲人不倦:“成场长不是喜欢下棋么,我们一大队,在全局部署的那盘棋中,只能算一颗棋子,一个小卒,而我们的试验场,在全队的工作中,也只是一颗棋子,算一个车吧,即使你这个车有多强的杀伤力,离开棋盘也是发挥不了半点作用的。更何况你我这样作为个体的人,算什么?算个卒子都受抬举了!你有想法我可以理解,项目有项目的打算,队上有队上的运筹,项目有项目的困难,队上有队上的苦衷,你以前没进入管理层,不了解队上的家底,慢慢适应,慢慢磨合,时间久了就习惯了。我不好跟你多说什么,只希望你们团结起来,共同努力下好队上这盘棋。”
话说到这种地步,成奇缄默了——大家都要吃饭么,项目又不是私人的,钱也不用自己掏,他卞远说得对,你成奇算什么呢?今天即使在用你,也仅仅用在一个前途未卜的试验项目上,真要到了搞成功那天你成奇还有幸继续戴这顶乌纱?保住了充其量算全局棋盘上的一个卒子,还是一个拱到人家底线去了的老卒子。大队是爹是娘,贺仁甫是家长是皇上,在当前这种非常时期,如果不是局里立的项局里出的钱,他给不给你都在于他的心情,你成奇还在这里硬起八股筋的争多嫌少?真到了项目揭不开锅的时候,总不至于要我成奇砸锅卖铁来添补。真到了那天,我成奇来不及着急你贺仁甫就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走一步算一步,今天为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钱再说下去非但没结果,得罪了人就更没意思了。
何鑫和方桂兰做好了饭菜端进了帐篷,一菜一汤,一盆洋茄瓜炒回锅肉,一盆煮肉的水烧洋茄瓜汤,瓜和肉都是马二喇从花椒坪村贩来的。成奇就招呼大家围成一圈,倒一海碗老白干喝起了转转酒。
这顿酒喝得很沉闷。
牛大鹏虽然一惯是酒桌上的活跃分子,刚才跟卞总的交锋虽然说不上输赢胜败,到底不是件痛快的事情,也就打消了痛饮的欲望,当第二碗酒转到快见底的时候就下桌了。
卞远第二天就骑着骡子回去了,老高——高风他们四人组成的特别技术组留在了花椒坪。
特别技术组的人工作都非常卖力,送走卞远后,他们在高风带领下忍着腿胯的疼痛,早出晚归,说是要为矿区三十多条矿脉做一次全面体检。试验场的人看在眼里,心底不由不佩服,苏新还经常用他们的事迹来教育部下,要大家在工作中以他们为榜样,不怕苦不怕累,在各自的岗位上主观能动点,贡献多一点。
大家觉得特别技术组说起来拗口,于是顺口叫成特务组,背地里就把四个人叫成某特务,高风开始时觉得刺耳,不久也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