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坠落
作者 黄信众
一、
原来,人从高处落下,坠地的那一刻,发出的声音是那样沉闷。
“卟”地一声,一个鲜活的生命结束了,一个如花的少女凋萎了。坠地前一群人发出的欢呼声,随着这一声响,静穆了,一片寂然。少顷,有口哨声、“噢”、“啊”的人声响起。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有往前涌的,有向后撤的。
他就立在原地,显得特别突兀,手里拿着的手机还举在半空,嘴巴微微张开着,定格在那一瞬间。第二天,照片被刊登在当地的晚报上,配着醒目的标题,跳楼少女遭围观,路人冷血受指责。
那一晚,他半夜里醒来,再也没有了睡意,打开手机,习惯地刷朋友圈。全部都是白天那个女子跳楼的照片、短视频,有现场拍的,有转发别人的。从每一个角度,重新还原了那一幕。有更长的视频则是从女子在楼上犹豫不决开始,人们仰着脖子,举着手机,不时可以听到有些声音带着焦躁,或是戏虐,或是嘲讽,催促着:“跳啊,跳啊!”。
他打开自己在白天拍摄一组照片和短视频,却发现是个慢速的过程。女子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的手抖了,视频有些模糊,消失在他手机屏幕前的那一段,人是缓慢地坠落,像一片羽毛,轻轻的飘落。坠地前那一刻,已经从屏幕上消失了,仿佛是被一阵风给刮跑。
他手指惯性地滑动,便在“抖音”上分享了出去。
起来喝了一口水,似乎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躺下来的那一刻,眼皮又沉沉地闭上了。
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又打开手机看时间,已是早上七点许。收拾停当,紧赶慢赶到了单位,还是错过了刷脸签到的时间。迟到,他在办公室补签了名字。回到自己位置坐下,同事小钟踢了他一脚,“行啊,闷声不响,一夜之间成了网红啦,你晚上睡的可好?”
晚上睡得不好。他现在头还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道小钟在说什么,睡眼朦胧地看着对方,一脸蒙圈。小钟说,装糊涂是吧,“抖音”上的“空格儿”,是你吧?火啦!
他这才想起半夜里发的那个短视频。打开自己的手机,果然,点击量五位数,转发量四位数,留言三位数。仔细读一下留言,惊出一身冷汗。“冷血、冷血、冷血“,“没有人性”,“人渣、人渣、人渣”,还有“沾着人血吃馒头人,......”“如果我的朋友圈有这种看客,马上绝交”,他不敢往下看,赶紧关上手机。
怎么会这样,昨天发同样照片和视频的人很多啊,为什么都集中在自己这里。
网红?闯祸了!他马上意识到另一面,立刻动手删除。晚了,四位数的转发量还在不断上升,转发到哪里去,没有地方可寻。粉丝群里名字见都没见过。他第一次感觉到局面失去了控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力量的微弱渺小,是那么的无助,无奈。
二、
“啪”,一叠报纸放在传达室的办公桌上。昨天的晚报头版,赫然醒目的刊登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加粗的黑体字格外醒目,“本市一位花季少女跳楼,路人冷血围观”。文章又两张配图,其中一张是在场围观人群的照片,他穿着红色的体恤,格外得显眼,两手高举着手机,嘴巴微张着,似乎在喊什么,表情夸张生动。
同事们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纷纷从格子间的围挡上探出头来往他的座位上瞧。隔壁座位的小钟两脚一蹬滑轮椅,背部歪斜着对着他说,“上报纸啦,还是头版,你比我们局长还威风啊。看来你还不只是网红,还是新闻人物了。”
打开电脑,各大门户网站的新闻也都报道了这则消息,留言区清一色的谴责围观路人。有的网站,还引用了与晚报刊登同样的照片,上面有他举着手机的人像。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铃声响起,他接起电话。是陌生的号码,陌生人的声音,喂!你是魏仁岩吧。不等他回答,陌生人一连串的话音出来,我是你的粉丝,你昨天在现场看人自杀跳楼啦,你上传的视频太精彩了,我帮你转发了,你这么冷血的人,怎么不去死呢......他连忙去按通话键,并且把手机设置成静音。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接起来还未说话,就听见话筒里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放下话筒,他随手拔掉了电话线。办公室里邻座的同事同样接到陌生人的电话,有的让人叫他来听电话,有的直接就开骂。一上午,电话铃声此起彼落,骂声不断。
“魏仁岩,局长找你,怎么打手机不接,座机也不通。”办公室主任派人来叫他。
推开局长房间的门,本来威严有加的局长脸色更加阴沉了,旁边还坐着纪检组长,冷眼看着,丢给他昨天的晚报,折叠过后的报纸,上面只留着那一则新闻和有他人像的照片。
“你看了报纸的评论了吗,市领导在上面批示了,说这样的同志不能留在队伍里,你看怎么办吧。”纪检组长冷冰冰地传达了上头的指示。
“局长,我并没有起哄,只是路过的时候,好奇拍了一些照片。”他无力地辩解着。
“小魏,你让我们很难办,这一来影响了整个单位的形象,今年的文明单位肯定没了,这可是关系到全局三十多人年终两三个月的奖金啊。”局长听过他的解释,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可是,你还上传了视频,据说引起很大反响,这后果只能你自己承担了。”纪检组长的话依然有些咄咄逼人。
他低头不语,局长又开话了:“你今年的年休假也还没有用,要不放你一段时间的假,先回家休息,或者到外地走走,等这一阵风过去了,如果上头没有追究,再看怎么办。这样也不至于影响到别的同事工作。”
局长的话温暖又贴心,他点头。去办公室办理完请假手续,将手头上事情做了交待,闷头不语收拾桌上不多的东西。
三、
三、
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垂头丧气。
这时候,他有些庆幸自己目前还只是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尚未成家,而父母都在乡下,不至于连累更多的亲人受到骚扰。回家的途中,公交车再次经过昨天事发现场,依然还有人在指指点点,还有人掏出手机拍摄,一个记者模样的人在采访附近商店的店主人。有摄影机对准受访者,她指手划脚说着,四周也是围观的人。
他想着,如果昨天自己自己是乘坐出租车或者地铁回宿舍,那就不会遇到因为围观的群众而堵车,就不会看到跳楼的女子,就不会掏出手机来拍照。或者自己就待在公交车上,不要走路回去,也就不会被摄影记者拍到那举着手机等人像。而如果昨天没有穿那件红色的体恤,也就不会那样的显眼,让摄影记者捕捉到自己。还有......还有……
半夜里醒来,似乎并没有睡多久,手机屏幕还在不时地闪着,一连串陌生的号码中夹杂着几个熟悉名字,还有未读的微信、短信和一些消息提示。闭上眼,却再也没有睡意。眼前总是那个跳楼女子飘落的场景,耳朵里还是那些围观人的声音。
“都等了四个小时了,还不跳。”
“快跳啊。作秀,想当网红。”
“跳啊,快跳啊。”
他确实应该为那些围观者感到耻辱,而这其中有个自己。
据说,那个跳楼的女孩是因为在学校受到老师的性骚扰,向心理医生倾诉遭受泄露,反而被同学们歧视,向公安部门反映,不予立案,就连教育局和学校也没有处理那位老师。女孩无法面对这一切,纵身一跃,以死抗议。也有人说,那女孩是得了抑郁着,一时想不开。他愿意相信是前者,跳楼的女孩并不是个弱者,反而是强者,敢于用自己的生命向这个社会发出怒吼。
昏昏沉沉地躺着,“睡”了一个晚上。
失眠的人头发、胡子长得特别快么?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一张憔悴了脸,下巴、嘴唇上的胡子一夜之间长出许多,摸一摸还有些剌手,头发也长了。
理发室里,他身上围着白大褂,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仰着头。理发师在他脸上、下巴、脖子打了剃须水,用力地搓揉出许多泡沫来。刀片在布条上来回擦,坐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脸说,你就是昨天报纸上登那个拿手机围观的人吧?冷冰冰的语调,他睁开眼,看见理发师正拿着锋利的剃须刀镇对准自己的脖子。
是啊,来吧,对准了,给一刀痛快的吧。他心里想着,并没有说出来。
刀锋在皮肤上游走着,他拧动了一下脖子,侧过脸,似乎要把颈动脉最粗的部分露出来。狠狠地闭着眼,来吧,一刀下去,把这个吃人血馒头的人给结果了吧。
四、
一长串的未接电话中,有好几个是纪检组长和办公室主任的来电,他回拨过去。原来,上级纪委要求到指定的地方写检查。
几乎是密闭的一个小房间,只在高处留着一个小窗户。房间里有冷气,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支笔、一摞纸。一位发际线很高的中年男子板着脸说,“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吧,写出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检讨自己的错误行为,要深刻反省。”说完话,把门一甩,将他反锁在房间里。
写什么呢,我为什么到事发现场,那是因为下班路上堵车啊,我不得不步行经过那里。为什么围观跳楼的女子?大家都在看,我也好奇啊。为什么要举起手机拍照?是啊,为什么呢?习惯吧。为什么要发送到自媒体上?是啊,为什么呢?习惯吧。
“这算什么检查,不行,重写,详细点,要触及你灵魂深处最肮脏的。记住,深刻反省,一定要深刻。还有,你为什么起哄?”
“没有起哄,真的没有。”他小声无力地辩解着。
没有?明明张着嘴,有图有真相,抵赖不得。纪检组另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恶狠狠地把晚报摔到他的面前,指着上面的图片,手指敲在桌子上“邦邦”地响。
他的头勾得更低了些,手脚无措地靠着墙站立着。
“站好了!这么说是我们晚报社的记者诬陷你了,你张着嘴,我看照片都能听见声音了。”那位中年人一把撕掉他写的东西,提高了嗓门呵斥,口中的唾沫星子飞溅到他的脸上。“快点去写,今天写不完,明天继续来。”
回到小房间里,呆坐了半天,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张开嘴,到底喊了什么。
第二天、第三天继续。终于,他认识到了,自己确实是在灵魂深处喊了,起哄了。是的,在灵魂深处有一个吃人血馒头的小人,他冷血,没有人性,是个人渣。是那个小人在喊,在起哄。他要把那个小人从灵魂深处揪出来,打倒在地,踩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不的翻身。
“嗯,这才深刻,是吧,有的,你一定是喊了,起哄了,并且造成了很坏的影响。”领导模样的纪检员煞白的脸露出一丝满意,先回去吧,等待我们研究了怎么处理。
五、
走出办公楼,明晃晃的太阳很耀眼,一连好几日地副热带高气压带控制着当地,烈日无遮无拦地曝晒在路人的身上。他毫无知觉,反而觉得一股寒冷从里到外,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手环抱着,互相抚摸着左右胳膊,一个人低头行走,任由自己的脚步踏着人行道。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事发现场的大楼。
大学毕业多年,好不容易才考上公务员,在行政单位上班。出了这样的丑事,臭名远播,单位的名誉受损,文明单位评不上,同事受牵连,自己要被除名。什么脸回去见父母,父母就不会受牵连么,不久前认识的女友,昨天一天都没有电话,肯定是没戏了。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事发现场的大楼,抬头仰望那女子跳楼的窗户,依然拉着警戒线。在前台登记了,要了更高一层同样的房间。
窗户是不锈钢的门,可以打开的地方并不大,只能侧着身子挤出去。他试了好几次,才将整个人都悬空在窗台上。下面又个装空调的小平台,一只手抓住门窗,最大限度地探出身子。有些目眩。好了,现在只要手轻轻一松,整个人就可以像那个女子一样飞起来,飘落。
楼下,地面上,聚集了一些人,慢慢地多了,远处赶过来,有举着手机的,有用手围着嘴巴喊话的。他听不清,是在催促着快点跳吗?是在劝他不要跳吗?警车拉着警笛,呜呜地驶过来,人们散开一条通道,又聚拢在一起。举着手机等好多人,他看到人有一位穿着红色体恤等男子,仰着头,一点没注意身旁还有一位拿着照相机对准他,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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