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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水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5-08-21热度:0

端午水

田景轩

在鱼子孔这个地方,自从包产到户后,人们的日子都好过了,况且离城近,就是种点菜菜也能卖到钱,就这点,很让那些乡下人羡慕,——进个城也得走他一两个、两三个小时啊。五十多岁的刘云秀在鱼子孔是有名的勤快人,虽说头发已大多灰白,稀疏了,但五六个孩子已拉扯大,——要么成了家,要么有了事情做,也不愁吃穿,该说没什么烦恼了;但她幺儿子连和有点憨,照书面说法,轻度弱智,却成了她的心病。年纪小的时候倒不觉得,渐渐到了十七八岁谈婚论嫁的年龄,别家的崽儿到这年龄都相了对象,独有自家的这个没有着落,这不能不让她焦心了。

在鱼子孔,乡邻们对连和还是友善的,他不惹祸,也不讨人嫌;人是有点傻,不灵光,但不招谁惹谁,自已傻自己的,与别人也就无干了。当然,要说谁会喜欢他,那倒很牵强。公平地讲,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何谈喜欢呢!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大约只有刘云秀为他的事上心;自己不上心,谁会上心呢?即使她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暗暗地恨着这个“拖累”。——可谁叫他是自己身上的肉呢!

连和个子矮,不到1.5米,这大约与他傻有点关系,他的脑呆显得比身子突兀,有人就叫他“大脑壳”。在邻近的农具厂,有一个工人的儿子,也是不灵光的那种,个子矮小,头却像过年时表演“大头和尚”的“头”那么大,所以邻居们叫他“大脑壳”。比照这个“大脑壳“,连和也跟着“沾光”,得了这个雅号。他不单头大,耳朵也大且长。刘皇叔不就因为“耳长及肩”么?所以他当了皇帝了;如来佛的双耳则实实在在地拖到了肩膀上。于是,那些年长的嫂子、叔伯们就拿他开玩笑:

“毛二,大耳朵,要当官呢!”

“你们连和耳朵好大哟!嘻嘻,耳朵大,要当官。”

……

刘云秀明知是别人在取笑,但也还得对着说笑的人陪个笑;连和则笑得开心,笑得羞怯。他大约感到,这实在是别人对他的赞颂,对他的抬举吧。

但终于有一个乡下人愿意把姑娘介绍给他当对象了。论起来,这家人与刘云秀娘家还是拐角亲,因为她的一个妺子就嫁在这户人家所在的村子。刘云秀很高兴,是暗地里高兴的那种,——没曾想,竟有人主动上门提亲,这要省却她好大的事呵!但她的高兴劲还没完全消褪,新的烦恼却来了。“便宜无好货”,原来这姑娘脑筋也是有问题的,和她的连和一样的“轻度弱智”。有一天晚上,大约是姑娘到她家的第二天,也有可能是第三天,连和竟大胆地邀姑娘去看电影。这在他是平生第一次,——自从姑娘走进他的家,他的脸整天像团太阳似的,笑得红彤彤的。但第二天,就有嫁在城里的邻居找人带信给刘去秀,说昨晚看到连和和一个姑娘在街上遭流氓追打,是她认得那几个崽儿,吼了他们几声,解了围,他俩才趁机跑了。最后还语重心长地说:

“街上乱得很,地痞滥崽多,晚上少上街,免得惹出祸来。”

刘云秀很感激这个邻居,同时心里就沉甸甸的,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

“要是两‘傻子’做一屋,这日子怎么过啊?”

姑娘和她母亲呆了六七天,刘云秀一个准话没有,那个当娘的——怕是有了六十多岁——只好气哼哼地拉着姑娘回乡下了。连和不知道母亲不喜欢,或者说不同意,依旧脸上整天的满心欢喜,干起活来似乎也格外轻松,母亲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顶嘴。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母亲却一次也没和他提起关于他和这个傻姑的事,不免心里打鼓,脸色也由晴转阴,再没有太阳一样的喜色了。但,就在他由晴转阴大约又是六七以后,他的脸上忽又堆起一团欢笑了。母亲看在眼里,心里感觉莫名其妙。一两天后连和还是把答案告诉她了。一天,母子俩正勾着腰给地里的辣椒浇粪,连和笑嘻嘻地道:

“妈,……我和玉娃照相了。”玉娃就是那个傻姑的名字。边说着,边吃吃地笑,脸也有些浅红。

“照相?照哪样相?”当母亲的一愣。照相?难道是结婚相?这要在当地,男女合照,只有快成家的一对也才会做的事呀,所以不但一愣,心里也满腹狐疑。

“就是合照呵!……”

“你和她?两个人……合照?”

“嗯,……嘻嘻。”

母亲不说话,埋头浇粪,心里暗道一声“怕遇鬼了哟”。

她不久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但一天,连和拿一张五寸大的相片给她看。她拿着照片远远地看了半天,并没有发现那个姑娘,不过是一张光线不好,画面不是太清晰的她儿子的单人黑白照罢了。
   “玉娃呢?你不是说合照吗?”她这时候也颇希望是一张合照了。连和表情很诅丧。他断断续续地说,那是个赶场天,他和玉娃路过一家相馆(不知两人是怎么相遇的),相馆老板估倒拉他们两人照相(这不知真假),只有这一张是好的,其他几张(大约也包括合照)都花了,看不清,所以没有得。

母亲有些遗憾地把照片还给连和。过后倒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但从此后,连和的脸就再也没笑过了,整天阴着,即使别人同他开玩笑,说:“毛二,你的媳妇呢?”他也不搭理,马着脸,好像全村子的人都欠他帐似的,尤其脾气变得坏,动不动就和母亲生气,同她顶嘴。刘云秀看出了情形,只是懒得和他计较,心相:“你想干就干,不干?地里的活也不奢望靠你才做得完。”虽说有脾气,但,即使每天睡到太阳晒到了屁股,他还是照样地担上粪桶,到城里去找一挑粪回家,完成他一天的工作。因为在他会干活以来,就做两件事:挑粪和放牛。

这样的情形又过了大约两年。这两年里,他的同龄人有的已经抱上了自己的孩子了,看着或想着这样的情景,他的脸就有些凝冻了,板结得像地里枯黄的硬土。

他终日和母亲生气。找母亲要钱买衣服,衣服买来不合心,又找母亲闹;当母亲的没法,就又摸出几块钱给他重新买。他买的衣服,都是极便宜的那种,套在身上,单薄,松松跨跨的,但他还是高兴,因为毕竟是新衣服嘛。

这一年,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对象。这得益于鱼子孔这个位置,隔城近,那些吃够了远乡交通不便的苦头的姑娘,单奔着这地势也愿意嫁。这个新的对象大约就属于这一种。姑娘个子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长得健壮,模样一般,但绝不是丑的那一种,相反,长得周正,只是皮肤稍显黑一点,但在农村,大抵如此,算不得缺点。过了年,女方家就主动谈到定亲的事,时间定在这年的端午。连和从此就仿佛当上了新郎官一样,轻松而且欢喜,大有拣到便宜货的窃喜。但这事,在村里人看来,觉得两人人才相差太远,怕是靠不住,可能要遭骗。刘云秀倒无可无不可,因为遭骗、遭拒的事也不是一遭两遭,认了,谁叫自己的娃儿这么个条件呢!当然,心里还是暗暗的高兴,同时也暗暗地期待这姑娘是真心的。

这姑娘是不是真心的?这倒真说不清楚。她接受了连和家的拜年,赶场时也接受了他其他亲人赠送她的礼物。就在还没有时间论证她的真心与否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单说临近端午时,雨水是格外的多,竟不间断地连着下了一个月,所有的河水都涨翻了。这又是一个赶场天(连和是逢场就要赶的),不知是什么原因,大约又是向他母亲要钱吧,母子俩生了气,生了气之后,他到街上买了一斤白糖,就要去这个新的对象家。他走在去对象家的路上时,一路上都有赶场的农民们,要么背着背兜,要么空着手,要么手里拈着一块肉,或包着一块豆腐什么的,三三两两,或埋头赶路,或说说笑笑,他们谁也不会留心这个个子矮小的看上去还像个半大孩子的年轻人满心里的忧愤和满心里的激动与期待。时间应该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吧,天空还挂着厚重的阴霾,随时都会下雨似的。再往前走大约半小时山路,就该到了,可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这条河他走过不只一两次,但都是水浅的时候,河中的跳礅还都露在水面,几个跳跃就跑过河去了。可此时,满眼是翻腾的浑浊的黄水,不要说看不见跳礅,就是跳礅在哪个位置,都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周围大概很安静,没有一个人,除了水声,连山里的风声大约也听不见。但也应该有人,可能只是隔他远。据后来一个目击者说,她正在背一背兜秧子到田里去,是看到过他走向河边的,还叫过他,和他打招呼,但他没有应,或者说没有听见。

他一定是跨进河里了,要不然他不会被河水卷走。

他失踪十天以后,当地公安接到群众报案,说在下游河里打捞到一具尸体。公安赶到现场一看,尸体已经泡白,肿胀,变形了。其中有一个公安认识连和的大哥,知道他在找失踪的兄弟,就叫他去看一看,是不是他要找的人。这个当大哥的到场后,虽然尸体面目全非,但凭借短小的身材,一颗断了半截的门牙,还是确认就是他的兄弟了。

刘云秀天天在哭,事件差不多过去两三个月了,她的眼泪就没有断过,一对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邻居们劝她说:

“他活着遭孽,死了倒解脱了,不要太难过了。”

她大约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双眼仿佛坏了闸门,眼泪就是栏不住,不管是和旁人摆家常,或者独自一人时,眼泪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外渗,仿佛没有尽头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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