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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山谷的风(上)第一章

来源:作者:龙孝明时间:2018-08-30热度:0

第一章

钢轮呲过铁轨发出的节奏单一的哐当声,让躺在下铺的成奇辗转反侧。

成奇是陪队上的领导们到省局开完会后往回赶的。

这次局里的会议,是专门听取一大队的低品位岩金氰化法浸取试验项目的成果汇报,由局长龚嘉昶亲自主持。参加会议的除了局领导和局总工办、计经处、科技处负责人外,基层单位的就只有一大队的队长总工和管钱管事的科长,不管钱不管事只挣钱只做事的就他成奇一个。会议期间,成奇详尽地向领导们汇报了花椒坪金矿的普查、初勘工作情况和室内浸出试验成果,在宣读一些重要参数时,按龚局长的要求把语速保持在记录速度,以便让每个领导都能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接在成奇汇报后面的是处室领导提了很多虽然与堆浸不沾边但跟他们专业对口的问题,队长贺仁甫副队长毕树人总工卞远多经科长吉祥计划科长蒲跃进一一对应着作了补充。

龚局长在作会议总结时,高度评价了试验取得的成果,说到高兴处,脸上透出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亢奋光泽,他意味深长地对身旁的助手和部下侃侃而谈:“同志们,地质系统的改革,来得非常的突然,改革之风一开始就霸道强劲,而且越刮越猛,让我们睁不开眼看不清路,我们地质系统的每个人都经历了一段时期的迷惘和徘徊,每个人都经历了一场阵痛和挣扎。在我们痛苦挣扎的这个期间,我们有一多半的职工失去了工作的权利被打入了编外职工的另册,他们当中又有一多半是三十岁上下正好能干事情的青壮年工人,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啊,可以想象被编外后的他们情绪是何等的消沉低落,他们的亲人承受的是怎样的心灵煎熬。但面对如此局面却束手无策,我们作领导的心比他们更痛啊!目前,我们面临的改革形势是非常严峻的,全国地质系统的队伍无一例外地纷纷跌进低谷走入困境,大家认为这已经是凄风苦雨水深火热了,但我预感这仅仅才拉开序幕,苦日子难日子还在后头。部里每次开会都吹风,强调目前的形势是不容逆转的,改革只会越来越深化,涉及面也只会越来越宽,而要完成这场深刻的社会变革,根据历史的经验少则二十年多则半世纪。我们将要碰到的困难会越来越多,承受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形势逼着我们必须抛弃任何侥幸的心理,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必须牢固树立改革开放的观念,必须增强我们干部队伍的责任感!我们局底子薄,队伍庞大,是部里榜上有名的重灾区。但由于体制问题,国家财政帮不了我们,地质部顾不过我们,地方政府管不上我们。怎么办?国际歌唱得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目前,是我们唱响这支主旋律的时候了。我们局要走出低谷实现跨越式发展,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我们要对我们的这支队伍负责,要对我们的两万多职工负责,还要对他们的老婆孩子负责。改革打碎了职工的铁饭碗,我们当领导的就有责任给他们造银饭碗金饭碗!即使目前银饭碗金饭碗造不了,至少也要给他们造一个不锈钢饭碗,这就是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义不容辞的责任!人们不是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我们搞矿的人,为什么就不能靠矿吃矿呢?我们要大胆探索出一条矿产勘查开发一体化的道路,让我们的职工群众在这条道路上共同奔小康!一大队黄金堆浸转入野外生产性试验并在最短时间内实现规模生产我看条件已经成熟了,局里组织资金重点扶持这个项目,以此带动其它野外队,争取用两年或更短的时间在全局掀起一个矿产开发的高潮,使我们局彻底摆脱人多岗少的阴影,走出产业萎缩的低谷,登上经济发展的台阶。同志们哪,不能再等了,再等就会再次与发展机遇擦肩而过,再等我们的职工心就会冷,再等我们就是在犯罪!”说到这里,龚局长用手里的红蓝铅笔把会议桌敲得笃笃有声。

事情就那么定了,龚局长会议结束后安排了一个晚宴招待他们一行六人,然后催他们连夜回去组织实施这个局里的重点项目,要尽一切力量做得万无一失。

估计已经是凌晨三点过了,火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已经运行了近一半的路程,后半程大多是在隧道中穿行,噪声会更大。

成奇睡不着就踩着秒钟的节奏默数序数,往回失眠也这样数,从一数不到一千就可以进入梦乡,但今天不行,越数越清醒,数到一千一百一十八就不想再数了。

1818,谐了要发要发的音,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吉祥,大队多经科的科长就叫吉祥,听说两年前就列为了副大队长的后备名单。还有队上那辆桑塔纳的牌照号就是01818,听说这块牌照是队办会同安全科花了好几大千请车管所的有关人士吃海鲜洗桑拿唱卡拉外加麻将基金才搞到的。桑塔纳是队长贺仁甫的专车,贺队长说车牌号也是企业文化,花几千块钱不仅图个吉利,还提升了企业形象,值。

此时,贺仁甫队长就睡在对面的中铺上,本来按行政级别贺队长理所当然地该睡下铺,总工卞远也该睡下铺。他们这次去省局参加黄金开发专题研讨会一行六人,刚好买到面对面的两组票,买好的票都在多经科长吉祥手上。六人上车聊了一阵天,列车提示关灯时,吉祥把两个下铺安排给了贺队和卞总,两个中铺一个安排给主管生产的副队长毕树人,另一个安排给成奇,自己和计划科长蒲跃进爬到上铺去了。但贺队说成奇你在生产一线辛苦,哪里还会让你爬上爬下,又说自己特别喜欢睡中铺,中铺既无高处不胜寒的麻烦又没人打扰,这几天神经绷得发麻正好睡觉,就没有商量余地的跟成奇换了铺位。成奇心里清楚,大战在即,贺队他们有压力,一个铺位的小事,表明了贺队的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是做来给大家看的,也是在给自己打气,这种伎俩被美名其曰领导艺术。

反正没有睡意,成奇索性坐起身来,撩起窗帘的一角,车外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经过隧道时每两秒钟左右会有一盏泛着桔色亮光的电灯从窗子下面飞速掠过,让成奇还感觉得到火车以什么样的速度在高山峡谷之间实实在在的运行。成奇被火车咣噹得空洞缥缈的意识也实实在在起来:今天下午——此时应该是昨天下午——局长龚嘉昶在开完会后专门宴请贺队一行六人的酒桌上,以水代酒挨个敬了一圈后,又倒上两杯满满的五粮液,一杯端给成奇,一杯高高举起,用一种关切的语气对成奇说:“老成,我肝脏不好,医生要我滴酒不沾,刚才我也是用白开水敬的大家,但我这杯单独敬你的酒是地道的白酒,该说的我在会上已经说过了,低品位岩金堆浸这副担子就倚重你了,希望你不负重托,为全局树起一面旗帜,干杯!”

成奇酒量还可以,但端起龚局长亲自敬的这杯不到四钱的酒,还是觉得太重了,一口干下去,周身的血管好像都在瞬间鼓胀起来,自然而然涌起一股他自己好多年来都不曾再有过的豪气。喝这杯酒之前,他对会上龚局长一再坚持尽快上马花椒坪低品位岩金堆浸项目持的是保留态度,虽然堆浸的中试结果出来了,浸出率很不错,但站在一个地质工程师的角度看,整个矿区的资源情况并没有探明,几十条矿脉,只有几条动了有限的工程,而且都是单钻孔或单坑道甚至单槽子控制,匆忙上马,是福是祸难以逆料。但汇报会主要是局领导定调子,队班子想法子,成奇之所以有幸参加,是因为矿区的找矿工作是他带领一个普查组自始至终完成的——严格的说还没有完成,只能说干到今天这个样子。人微言轻,成奇长年跑野外,对局领导的意图吃不透,他一个区区小组长,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揣摩局领导的意图,即便是队领导,中间仍隔着一级分队,能直接看队领导的眼色行事,就已经是他成奇的荣幸了,何况是堂堂一局之啷波儿宛!会议接近尾声时龚局长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当时成奇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有一点成奇是领会到了的,就是他成奇正在捣鼓的一亩三分地即将成为全局的一块重要试验田,刨土买种子施肥撒药的钱局里包了,只需要他出力气就OK。当时他就通感到贺队长的心在扑通,站在贺队长的角度揣摩:队上拿到这笔钱,立竿见影可以安置一部分下岗职工重新上岗,这在整个地质行业走进低谷的困难时期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针,是一桌即将端上来的大餐。长远的看,如果赚了,局里不会把利润全拿走——局是爹,处是娘,野外队是长不大的小儿郎,儿子花老子的钱理所当然。后来,当成奇把龚局长亲自敬的那杯酒喝进喉咙的时候,突然跟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喝李奶奶那碗酒联系起来:有龚局长的这杯酒垫底,还有什么样的酒不能对付?于是,脱口说到:“一定不会让领导失望!”

五粮液的醇香现在还残留于上消化道,向局长的表态也余音萦绕,但成奇对下一步棋该如何落子却一点谱都没有,按规则他又不得不走这安排好的下一步,而且不容他再作任何思考,不容他再有半分迟疑。他隐隐觉得也许从今以后就要跟自己的专业技术生涯告别了。他喟叹一声,无奈地放下窗帘,重新躺回贺队让给他的下铺铺位。

车厢里从六十双不同码子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鞋子里散逸出的不同气味和从不同铺位喷薄而来的彼伏此起的鼾声撕扯着成奇的神经,烦乱的情绪让他不想再对下一步的棋局作过多无谓的推测,走一步是一步吧,天塌下来有长汉顶,睡在这两组卧铺上的每个人都比自己长,还有更比他们长得多的龚局长,掉下的日月星辰或者乌云彩虹都砸不到自己头上。今朝有酒今朝醉,此时有铺何不睡?他拉过毛毯连头带脸裹紧了自己。

火车进站前三分钟,成奇才被吉祥从梦中叫醒,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并且会睡得那么沉,沉得来列车员换票和一车人起来洗漱上厕所的嘈杂都没有把他吵醒。他赶紧起来用指头梳弄了几下凌乱的头发,收拾好茶几上的茶杯和烟具,头昏脑胀地随领导们下车出站。

队办派了两辆车来接站,一辆就是挂01818牌照的桑塔纳,还有一辆北京吉普,吉祥毫不犹豫地把成奇安排跟贺队和卞总坐进桑塔纳,把毕树人副队长安排在吉普车的副驾位置,自己和蒲跃进科长钻进吉普车后排。

太现实了,这是成奇立马产生的感受。这种被人捧着、呵护着、敬重着——哪怕是虚情假意——的人生际遇,从十多年前抑或上溯到二十多年前他就曾经拥有过:在大学校园里,同学们给过他;分配到野外后,同事和不少素未谋面的社会人士也给过他;尤其在他当红卫兵兵团司令那几年,这种呵护追捧简直可以用登峰造极来一言以蔽之了。1976年10月以后,他就遭遇了每况愈下的挫折,后来还蹲了百多天的号子,再后来,他就完全与政途拜拜了。心灰意冷的他打算从此埋身于业务工作,让野外时光陪伴自己直到退休。谁知一个尚未启动的项目,又将光环连同诱惑向他兜头抛下。

成奇没资格住城里的大队部,他的编制在四分队,四分队驻地在离队部四公里的城郊基地,基地除了四分队,还有二分队、三分队和实验室。贺队下车后,让驾驶员开车把成奇送回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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