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其间,所以歌哭:献给中国地质工作者。
从动笔那一刻起,我就进入了地质历史和国家历史的“第四季”。】
第二章:潜伏
国民政府特情调查科的鼻子狗一样灵敏,他们从资源调查所爆炸案件嗅到江南共青团组织的气息,这就注定追寻A卷宗失踪的线索从一开始就走入歧途。
马之远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白色的很大的空间,屋顶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床单也是白色的,碘酒刺鼻的气息弥漫在白色的空间。他感觉脖子有些肿胀疼痛,脑袋有些发晕,蒙面人袭击他的片段立即浮现在脑海,他的记忆顿时指向那份地质资料。整个调查所大楼里最最贵重的就是A卷宗,其他的如恐龙化石、海百合、三叶虫化石、岩心标本之类的难以相比。究竟是谁干的?他困惑不解。
8年前,就是发现北京周口店猿人头骨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震惊地学界的事情:他认识的一和名叫赵立元的地质学家在西南寻找铁矿的过程中遇害,钱财被洗劫一空,遗物仅仅剩下地质锤和一份手绘的三江地质踏勘草图。3年前一支地质勘查小组在西北寻找石油的路上失踪,遗物只找到带血的军用水壶和帽子。袭击地质学家的事情在世界上罕见,抢劫地质资料的事情前所未闻,如今都发生了,在这个战乱的贫穷的国家。他突然担心起还在甘肃玉门勘探的柳一剑。
腰一阵酸痛,他坐了起来。他想起要去参加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的一个会议,届时蒋委员长或许前来视察斥询,他必须准时赴会。轻轻扭头间,他看见了白色布帘那一边的病床上躺着的孙文江,马上掀开被子下床,他甚至来不及穿鞋,就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走过去俯身探望。还能听见他的呼吸,揪紧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孙文江头部缠着白色绷带,脸部浮肿,眼睛紧闭着,他还在昏迷中。马之远眉头皱成一团,他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情,从眼前的情况判断,肯定是糟糕万分。
马之远推开房门走出去。他马上看见了守候门外的一群人:资源委员会的勤务员、调查所的秘书、便衣、医生护士。他询问医生孙文江的情况,得知是脑外伤,没有颅内出血,他心情宽松了一些,再三叮嘱要给这个病人最好的治疗,说国家危难之际急需这样的地质技术人员,务必治好。
“拜托了。”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医生,拱手说。
医生毕恭毕敬站直了身体,答道:“是,是。”
马之远这才发现,这是陆军医院。
勤务员帮他收拾衣物,秘书递上今天的会议发言稿。在一众人的目送下,马之远带着勤务员和秘书走出医院。一辆福特轿车已经等候在门口,勤务员为马之远拉开车门。
烟花三月下扬州。虽说还没有到三月,路边还是有了勃勃生机,远处有流淌的青流,近处有赤橙黄绿。粉红的桃花羞答答展开小小的花瓣,白色微微泛青的初绽梨花带着露水的亮光,梧桐树发了嫩嫩的绿绿的新叶。梧桐树是南京百姓的最爱。1928年,为迎接孙中山奉安大典,南京市在中山南路等沿途栽种了2万棵法国梧桐,这些梧桐树叶片阔大,在夏天太阳下形成一片绿色的天网,天网下凉荫荫的。当年为了移植梧桐树,老百姓还和政府吵闹,弄出一桩“梧桐树事件”,最后还是以政府的妥协收场。轿车行驶在梧桐树道中间,看夹道的灰白树干和绿色树叶,别有番清爽安静。
马之远却安静不下来。
他比其他人清楚国民政府的资源家底,甚至比财政和农工商部的大员还要清楚。全国钢产量在1927年是3万吨,1935年是5万吨,而日本为309.7万;生铁产量为3.5万吨,日本为203.1万吨;煤产量为998.3万吨,而日本为3000万吨。每年所需的机器,平均有76%依靠进口,车辆船舶83%依靠进口,钢铁95%依靠进口。化学、光学仪器、石油等与国防密切相关的工业不仅不发达,有些甚至是空白,比如制造水雷的硫酸、硝酸等化工原料的生产明显不足,制造火炮的特种钢材和制造枪炮壳的铜材以及光学仪器、通讯设备的生产几乎为零。他实在太担心国家战略安全了。
到达中山路国民政府行政院的时候,他还是迟到了。一路小跑到会议室的时候,他撞到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官员身上,把他的公文包撞到地上。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穿军装的中年人,他没有呵斥他,反而微微一笑接过公文包,平静地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名叫钱渊峙,国防部参谋本部参谋。
委员长特意在会议室门外等候他,这在员长那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破例。委员长有些消瘦,去年底西安事变对他的打击明显刻在他的脸上,日本即将掀起全面侵华的情报已经送到他的官邸,他今天早上最担忧的事情是钢铁和石油,他需要亲耳听见地质专家的报告,同时需要考察这个专家是否值得他委以重任。
“之远,你来了,没大碍吧?”委员长浙江口音流露着关心,他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
马之远紧跑两步,紧握委员长递过来的手,那手很大,有力,却有点冷。
他拟制内心激动说:“谢谢委员长,让您担心了,我晚到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参加会议的要员,除资源委员会委员之外,还有行政院、财政部、国防部的人员。他们热烈鼓掌,不知道是对委员长的尊重还是对马之远的欢迎。总之,那个时候还没有进入政府更高层面的马之远很感动。
他向委员长和政府要员汇报国家的油气资源踏勘实情,开始的时候还顾忌政治军事,说话不太流畅,后来他完全进入技术角色,从专家的角度把自己踏勘和掌握的情况作了全面汇报,对日本占领区的东北资源和即将成为战争区的华北资源他简略陈述,对西南、西北的资源他说得更多,特别是陕北和玉门的石油资源,那是战争急需的,也是可以最快获取的。
“陆相油气资源在我国是存在的,矿产资源储藏量不小。”他说。
马之远看见,委员长的严肃的脸色逐渐开朗起来,甚至微微露出了笑意。会议室所有人员都跟着露出了笑意,乐观的气氛毫无遮拦地涌动在青天白日的狭小空间。
孙文江苏醒过来的时候,马之远正在报告中国的资源状况。
那是一栋砖混结构的楼房,楼房建筑基础采用钢筋水泥,建筑中间竖向是承重结构的砖墙,附璧与立柱由砖砌成,走廊与地面由木板装修搭建,屋顶依旧使用立点式木架结构。散发着中西结合的味道。从承重的砖墙上抠出一个长方形凹面,保险柜半藏在凹面里,保险柜背面用铆钉焊牢固了,千斤力量也难搬走,除非把承重墙拆了。蒙面人用TNK炸开的是保险柜门锁,慌慌张张盗走的是A卷宗,保险柜里的钱币和文件资料没有动,问题出在保险柜里还有一张南京的地质地形图,是手绘的,重要部位还填涂了不同色彩。这张图纸地质意义和军事意义兼有。当调查科的探员踏勘现场的时候,发现了把这张图纸,他们从凌乱的资料里把地图翻出来的时候,顿时狐疑起来。
特情调查科是国民党早期特务组织,1937年之后并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专门从事秘密活动,侦查刺探反对派政治军事活动。第二年,委员长提议,从军事调查统计第一处的基础上,建立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从事打击潜在的敌人和公开的敌人的秘密活动。
孙文江还没有粗心到将收集到的国民党军事地图存放到办公保险柜里,这份地图是马之远要求调查所地质资料一室做的,他正在研究造山运动中苏南板块的活动形成的地表变化,因此,他是从技术层面需要这份资料的。孙文江只是在要紧的地方有颜色做了标记,当需要这份地图为军事所用的时候,变动一下即可。特情科不懂技术,他们怀疑孙文江秘密制作保藏这份地图的用意,特意安排了特情人员守候在医院。
孙文江不知道特情调查科介入了,这在后来他被军统怀疑的时候竟然成为一个历史证据。
他苏醒之后看见空阔的白色,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昨晚被袭击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脑袋在那凶狠的一击下几乎爆裂,剧烈的胀痛让他想呕吐。A卷宗是他们下手的目标,他肯定地对自己说。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浅昏迷状态。
重度脑震荡,外皮组织撕裂。
“文江,文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他,那是父亲慈祥的声音。他的眼皮沉沉的,很不想睁开,他看见天边露出一线青丝,泛出鱼肚白,屋子里还是灰黑色的,又到了父亲规定的起床时间,他像早晨一样眯缝着眼睛下床了,脑袋一晃一晃的,脚步也是东晃西摇的。屋外是一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茂密的树叶遮挡着天空。如果是夏天,它会为他撑起一把凉荫荫的庞大的绿伞,他在绿荫里练习董氏八卦掌,一圈一圈走,越走越心平气和。父亲每天早上都会催他早起,父子俩在院子里推手,演练。那时,他才12岁。父亲是儿子心中的偶像,父亲是城里一名中医骨科大夫,驳筋接骨技术在当地数一数二,战乱的岁月骨伤科生意比儿科妇科好,当真要手到病除的良医容易受到民众的崇拜。父亲希望儿子儿子承继他的衣钵更希望儿子身体强健,在乱世里可以仗义走天下,于是,他严格规定12岁的儿子每天早上必须晨练董氏八卦掌。至于儿子不愿意一辈子都泡在药酒草药味里,擅自选择了可以像徐霞客一样旅游天下的地质学,父亲黯然神伤之后不再勉强他学习中医。
“爸,我要去南京,到马老师手下做事。”他离开父亲的时候说。
父亲挥挥手,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随即又炯炯有神了,他叮嘱:“走累了就回来。兼济天下的事情量力而为,不行就退回来独善其身。”
父亲的不舍之情即使是一丝,也深深刻进他的心底,温暖而酸憷。他又看见了那一丝神情。爸,我一定抽时间回去看你。他为自己离家多年奔赴北京再流转南京读书工作从没有回家去看望一下父亲而内疚。对不起,爸,他心里说。昏沉沉中,他又听见了亲切的呼唤,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呼唤,还有一只手温暖地摸着他的额头,把他从虚无缥缈中拉回到白色的空间。他睁开眼睛,他看见了老师马之远。
“文江,挺住啊,”马之远眼里满是担忧。
马之远做了一个极具鼓励悲观中的党国委员长的发言后,委员长让他即刻到行政院参与经济方面的工作,不要再回资源调查所,资源调查所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做。谁现在可以主持调查所的工作呢?他想到了孙文江,于是,他借口收拾调查所办公室资料,带着新配给的秘书直奔医院来了。
孙文江握住老师的手,那个时候,他担心老师的安危,担心老师千叮万嘱的A卷宗。老师无事,卷宗被盗,给他心里塞进一片凌乱,他为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晚走一步,如果等老师先离开办公室自己再走,或许,蒙面人不会轻易得手。他带着一丝侥幸问:“A卷宗真的被他们抢走了吗?”
马之远深色凝重,点点头地说:“是啊。”
“是谁?为什么?”
“还看不明白,特情调查科已经着手调查。”
马之远看看门外的便衣,那个便衣正狐疑地看着他,三角眼透着杀气。马之远皱了皱眉头对秘书叮嘱几句,秘书板着脸出去对便衣说了些什么,委员长几个字三番五次从他嘴里冒出来,又冷又硬,便衣听着听着三角眼就耷拉下去,腰也弯了下去,不停是是是点头,很快转身悻悻然走了。便衣再专横跋扈也不敢怀疑委员长刚刚委以重任的大员,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只想尽快回去复命,地图不地图的事只好暗中跟踪追查了。
这一切,孙文江并不知道,后来江苏地下党组织告诉他的时候,他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