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二十一日,小暑。阿钰对农历的历算记得仍然一清二楚,今天是五月初八。往年在这个节气,田里的农活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刚刚除的草,上的肥料,禾苗正长得壮壮的,快要抽穗了。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不出十来天,早稻便可以收割了,而晚稻也该培育秧苗了。紧接着更是让人痛苦的“双抢”农忙,要在五六天内,将早稻收割完,耕地,插秧,稍微缓一口气,便是灌水、除草、施肥,一轮又一轮。这样的苦日子,阿钰经历了十多年。那些年,他非常羡慕城里人,可以上班领工资,羡慕村里那些先富起来的人,后生们可以骑着一步摩托车,在窄小的机耕路上,辗转跳跃,侧着身子,扭着屁股,倘若后面还带着个姑娘,那是多么拉风的一件事呢。
他可以闭着眼睛通过排气管的声音,判断出摩托车的牌子和型号,最常见的本田100,那种砖红色的邮箱上有着鹰翅膀商标的摩托车,“啪啪啪”的声音坚硬实在,而本田125的声音则是“突突突”的显得深沉厚实,还有铃木或三洋这样不常见的车子,他也能听出一些来,。那时候的还没有国产的摩托车,最豪华的就是邻村那位村长自己骑的那部本田cbt ,据说要三万多块钱。阿钰想,他全部的家当也只不过值那些钱,即使他不吃不喝赶上一辈子,可能也买不了,而有人就这样把它骑在身子底下,每天在镇子里晃悠。
现在呢,这些牌子还在,但那些型号的车子早已经不见影子了。阿钰自己脚下跨着的铃木王,比起那些来不知道要好过多少。高高耸起的手把,刚好可以垂着手臂双手搭在上面的油门手把上,略微下陷的座位,坐着柔软舒适,右手把轻轻一拧,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挂上档位,立马有一种推力从后轮生起,松开左手控制的离合器,嗖的一下就穿出去。姑娘?爱坐不坐,少一块钱也不行。
每天送完邻居的孩子到学校,在中午放学之前,有四个小时的时间,他都守在这个全县最大的写字楼门前,这一片是他的地盘,尤其是榕树地下这个位子,没有人跟他抢。这几年来,他都熟悉了从写字楼门口进出的那些个男男女女,从专属打扮,从他们手头上领着的的皮包,甚至走路的姿势,他都能判断出不同的职业或级别来。
手提着公文包,那可能是一位中层干部,背着斜挎包的可能是刚入职的,或是来推销产品等营销人员,大领导或老板,有的手臂下夹着小包,更大一些的干脆就甩着双手,后面跟着秘书或者司机,拎着包跟在后头,当然这些人是不会坐他的摩的。
钱,阿钰也曾经有过,而且还不少,那一段时间,不少人劝他买一辆小车,哪怕是二手车,也比这样风吹日晒的好,可阿钰喜欢摩托的自由自在,不用为着停车位烦恼,走街串巷,没有哪里去不了的。那时候,他还没有为邻居的孩子包月接送上下学,可以从容的睡到自然醒,也不用做早饭,在街上下馆子,爱吃啥都有。拉客?爱坐不坐,随随便便走几趟,赚够一天烟酒钱,他就不干了,中午晚上喝酒,困了就眯一会儿,或者招呼几个哥们打打牌,神仙一般的日子。
二、
钰嫂。从村里走出来,到县城里谋生,拿主意的还是阿钰的老婆。钰嫂是个勤快人,在村里没有一个不夸她里里外外能干,但她不愿意一辈子在村庄里过一辈子。她羡慕堂哥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在县城的医院里当医生;她嫉妒妹妹嫁的好,能够在省城与妹夫一起开公司。有多少次,她跟阿钰说,我们一定要走出小山村,不能老是靠着几亩地讨生活。可是,阿钰并没有读过很多书,他的知识不足以改变他们的命运,也并没有像妹夫那样活络,可以开公司做生意。他除了干农活,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赚钱。认命吧,阿钰常常对钰嫂说,现在的日子比起从前来好多了呀。
钰嫂开导说,阿钰,小时候有没有过理想,?
阿钰说,有,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名解放军,可是,那年体检医生说我的脚底太平,走不了很长的路,只适合干农活。
不是,我是说你从小有没有什么最喜欢,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做过的事。钰嫂很有耐心。
我喜欢摩托车,可是我只坐国邻村阿毛的车后座,我做梦都想自己有一部摩托车。
钰嫂很好奇,她还是第一次听阿钰说起心里居然有这么个想法,问他,骑摩托车很难么?
阿钰说,并不难,阿毛说只要会骑自行车,就会骑摩托车。但是得有证,驾驶证。
钰嫂问,摩托车很贵么?
阿钰说,以前很贵,据说现在便宜啦许多,但怎么也得万儿八千的吧?哎,主要是我们并没有多大用处。
钰嫂想了想,对阿钰说,你去弄一本证来,我帮你买一辆摩托车,你看怎样?
那一段时间,阿钰很开心,他买了两条烟,一瓶酒送给阿毛,让他教会自己怎样从县公安局车管所里拿到一本证,这前前后后花了一千块钱。
那一段时间,钰嫂很忙碌,她通过堂哥在县医院找到一份工作,为病房浆洗缝补被褥衣服,并且找到一处房子,房东答应他们如果三年内可以买房,租金便当作房价。
从那时起,夫妻两便在县城里落脚了。一个骑摩托载客,一个在医院当护工,孩子在一家酒店学厨。一家子过上了羡慕已久的城里人的生活。
故事结束了吗,不,刚刚开始。
三、
考驾照的那一天,阿钰专门去了一趟祖坟,带着荤菜、素菜各三样以及茶、酒和香烛鞭炮,对着黄天厚土和祖宗,他十分慎重的祭拜。临出门时,又到祠堂里烧了三炷香。交规考试,他顺利通过了,这天是最重要的场地考试。发动、起步、挂档,行走、换挡、绕桩,刹车......全部流程考下来,阿钰口干舌燥,满头大汗,连手掌心都是湿漉漉的。考官当场宣布考试合格,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重视摩托车驾照考试的学员;阿钰很惊讶,他有些不相信,在学校里考试很少及格过的,居然在他人生最重要的考试中,可以一次通过,而且是满分。
交了钱,当天就可以领到了证。他嫌交管所颁发给他的驾照外皮太难看,又从地摊上买了一个真皮套上。
钰嫂一早就在县城的摩托车店里,让店员把车子准备好,并且加好了油。阿钰将全部证照办下来,花了不到一万元钱。阿钰又花了一百多元钱,加装了坐垫皮套,前轮的护档,为自己买了一个红色的安全帽。开回家的路上,天格外高远,有两三朵白云飘着,风在耳边嗖嗖地吹过,路边的行人好像都在向自己投来羡慕的眼光。右手轻轻一转,发动机发出“哒哒哒”清脆的声音,排气管“突突突”地响,屁股下面有一股力量往前推送,憋着劲要往前冲,左手松开离合器的瞬间,阿钰简直要飞起来了。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从摩托车店出来,阿玉一心就想着怎样去拉客、赚钱,他可不像阿毛那样可以有闲钱去养一辆车来闲逛。还没等他想明白,就有一位中年人招手,要阿钰载他一程,去世纪大厦,这是县城最中心的写字楼。阿钰要了3元钱,客人给了五元,阿钰要找零钱,客人却已经走了。十分钟不到,就赚了五元钱。阿玉觉得这钱来的太容易了,怪不得大家一个个都愿意待在城里。
世纪大厦前是大广场,有不少像阿钰一样的摩的司机在等候。阿钰找到一棵树下,将车子停好,开始了人生中另一段生涯。
冬天来了,阿钰给自己买了一副手套和一双护膝,夏天来了,阿钰给车子加装了一个遮阳伞。为了方便夜间行走,阿钰买了一副眼镜,防止虫子飞到眼睛里。他在这里守候,等客人。他送的客人里,有开公司的老板,有打工的外地小哥小妹,有上下学的孩子,有上医院看病,上街买菜的大爷大妈。最远的路程,他开了整整一天才走一个来回,那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山区,送一位回家奔丧的大妈。
虽然,每天等候时间总是要多过骑车的时间,但一天下来,他最多可以赚二百多远,最少也有五六十元。这些收入,比起他在村里干农活的收入多多了,最重要的是,这是最喜欢、最爱的职业。
钱,除了一些零钱和日常加油的费用,余下的都是交给钰嫂。
那一段时间,阿钰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可以用自己的劳动赚钱,并且是从事自己最喜欢的工作。
他不愿意负重,特别是爬坡的时候。听见低速档时发动机拖着链条发出咔咔的声音,他仿佛听到摩托车在抱怨自己。他也不愿意跑快车,生怕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伤了自己还不要紧,若是伤了客人,那可不得了。不久前,就有一位摩的司机为了一位乘客赶时间,没躲过路边窜出来的一只流浪猫,车仰人翻,不仅毁了自己的一部摩托车,而且还要被乘客的医药费,索性伤势不是太重,但那部吃饭的摩托车算是毁了。
这天,傍晚快收工的时候,来了一位客人,要去城北高铁站乘车。说是赶时间,他稍稍加大了些油门,比平时快了许多。坐在身后乘客还十分不耐烦地催促,快点,这是什么破车,慢吞吞的,老牛似的,没油了还是我搜啊给你钱了,快点,破车。
这让他感到仿佛是被他作一头在地里不干活的牛一样甩鞭子、吆喝,他松了油门,踩刹车,靠路边停了下来,阴沉着脸告诉客人,赶时间就要早出门,自己没办法跑快车,让他再去找别人。
“你这是拒载,我可以投诉的。”客人很生气。阿钰也不客气,你要坐我的车可以,但不能死命催我,出了事谁负责,大家一起倒霉。
不少摩的司机害怕值班交警,但阿钰不但不怕,还喜欢。因为他听话守法,从不穿红灯,每次骑行都让乘客带上安全帽,倘若有很多行李的,他宁愿不接,也不愿意冒险。
他爱惜车辆,每次收工后,都要把摩托车擦洗的干干净净。,第二天出行前,还要仔细检查一遍各处的链条,轮胎,特别是脚刹车。而且,从不到打开备用油开关,就主动到加油站去续满。要不是那一天走夜路,他可算是不出事故的安全模范。
那是冬至前的一天下午,来了一位妇女要去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庄,女子告诉他是娘家的一位长辈去世,她赶着回家奔丧。一去一回用了一个多小时,但没想到夜色来得那么快,五点刚过,山路就模糊的看不清了,乡村的路灯还没有开,他在车灯的照明下缓慢的走,一只虫子扑倒眼睛里,闭上眼的一瞬间,车轮子压到路边的不明物,打滑。
不止是什么原因,阿钰载着那女子到了南站,开往那里的末班车已经走了。女子央求阿钰送她回家,十多公里的山路,阿钰不愿意走,但看着女子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和焦急、哽咽的声音,他决定走一趟。像往常一样,阿钰走得不紧不慢,到了村庄里,已经快六点了。回程的途中,天黑的很快,没走一会儿,阿钰便打开车灯。灯光吸引来许多飞虫,一只小虫飞撞到阿钰的眼睛里。又酸又痛,使得阿钰瞬间睁不开眼。正要停下车来,前轮压到不知什么东西,打了个滑,阿钰的右手不经意间把油门紧了一下,车子往前窜,竟然连车带人滚进路边的沟渠里。
车子一到水里就熄火了,阿钰借着车灯的光亮,顺着渠道的边沿石头爬了上来,却发现手机丢了。再下去找,已经完全看不见、摸不着。他只能再上来,站在山路边上,伸长着脖子四处张望,目力所及,不见任何人和车经过。耳朵里只听见远远地传来那户人家吹奏的哀乐,一会儿又是做法事的牛角声,尖锐刺耳。他想走去那户人家,去找人来帮忙,担有不敢离开自己心爱的摩托车。
电瓶里的电力慢慢地衰落了,车灯渐渐地熄灭了。阿钰很无奈,眼睛被虫子刺激的直流眼泪,又不敢用手去揉。四周死一样的寂静,偶尔从那户人家那里传来道士打謦和吹牛角的声音,让他感到更加的凄厉与恐惧。他并没有后悔送那女子回家,只是埋怨自己没有带眼镜,埋怨自己慌乱中右手加了油门,后悔没有把手机藏在内衣口袋里,这样就不至于溜到水里找不着。
就这么坐着到凌晨,那户人家送葬的亲友来了,才与他一起把摩托车从沟渠里弄上来。车子并没有摔坏,阿钰不要那女子家属赔偿。回到家里,与钰嫂说了这件事,钰嫂怪他心太软,就应该收下那户人家赔的钱。“要不是因为他们家办丧事,要不是因为送那女子回家,怎么会摔到那沟渠里。”
其他的同伴听了阿钰这件离奇的事,嘲弄他,你莫非是与那女子有什么吧,
阿钰听了,涨红了脸辩解,你们不要污蔑别人家的清白,他们就越是说的起劲。
四、
阿钰觉得这是他这一辈子都可以做的事,城里就是比乡下容易赚到钱。
有这样感觉的不仅是阿玉,还有钰嫂。钰嫂经堂哥介绍在县医院做护工,每天负责换洗住院病房里的被罩、床单和病号的衣服。这些东西看起来很脏,而且每天都很多,但全部都是用机器来洗,而且还能烘干,她只要和另一个工友一起把东西放入洗衣机里,末了在把它们分类折叠好,归入仓库就好了。比起在乡下每天要干的家务活,轻松多了。
而最让钰嫂羡慕的是她的房东。这个老头子游手好闲,整天不用干活,就只要在街上找人聊天,打打电话,据说每天都可以有不少收入。但让她意外还是另一件事。那天,房东来找她,不是为了房租的事,而是让她在县医院为他收钱,提成10%。真有这样的好事?
原来,房东是地下六合彩的庄家,每周二四六香港赛马会开出的六合彩最后面的那个特码,便是彩民们要猜的号码,1~49,按照十二生肖分别排号。猜中的四十倍返还。县城里有很多像房东这样的庄家,每人都有自己门路和眼线。而县医院里就有一些职工是房东的下家,以前是通过另一位护士报送,现在被别的庄家给拉走了。钰嫂很快就上手了,而且她发现了其中的一些门道,那就是1到49中全部都有的钱数,给截流下来,这样无论出来的是哪一个号码,她都可以赚取另外的九个点。余下的号码报给庄家,还可以从中抽取10%的提成。
钰嫂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其实是负责收数的下家都知道的潜规则。这样下来,钰嫂每周可以从庄家和彩民那里赚一千多元的钱,有时候还会更多。偶尔,她也会自己小赌一把,手气还不错。
几年下来,钰哥、钰嫂攒下了不少钱,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把房东租给他们的房子买下来。从此,他们在县城站住了脚。钰嫂相信,还有更好的发财机会在等着他们呢。
钰嫂得知她的房东原来是个地下六合彩的庄家,她便动了心眼。有一天晚上,夫妻两吃过晚饭,阿钰坐在饭桌边剔着牙看电视,钰嫂收拾碗筷对他说,阿钰,这些天跑摩的,怎样,很辛苦吧。
阿钰掏出烟来,点上一支烟,很满足地吸了一口,说,我不觉得辛苦,这要比从前在田里干活轻松多了。
钰嫂说,你那叫轻松啊,我们房东活的才叫一个轻松快活呢,钞票像是风刮来的。
阿钰说,那不能跟他比,人家在城里有房子可以收租金。
钰嫂说,还不止这个呢,我听说他是个六合彩的庄家。
那可是个违法的,说不定哪天出了事要坐牢的。
出啥事呢,我们以前在乡下不也有玩过六合彩吗,怎么没有听说过谁被捉了去坐牢。我是这样想,我们自己不玩,可是我们可以帮他报账收数,这里面有规矩可以提成百分十呢。
哪有门路,谁信得过我们呀,难道回乡下去找乡亲们?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县医院里就有不少,房东那边还是要你去谈,毕竟我是个女的,怕他欺负我。
要是庄家跑路了,或是下家的钱收不上来怎么办?阿钰担心的很有道理,这些年发生过不少这样的是,遭罪的就是中间收数的人。这百分十可不是好赚的。
你有听说过房东跑路的吗,我要找的下家可是县医院里吃公家饭的人,谁会跑路,你放心好了,我早想过了这些问题。
阿钰听了老婆的话,去找房东一谈就成。确实是百分十的提成,而且满坎部分可以自己截流。
五、
省城里的小妹打电话来,请阿钰夫妻去玩。漂亮的花园式小区,高档写字楼顶层装修豪华的办公室,站在落地玻璃门窗前往外看,车水马龙,好气派。两个人看了一阵目眩,阿钰脚底放软,钰嫂却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挪不开脚。
妹夫,这些年不见,生意做得这么大,有什么门路也给我们阿钰提点提点。
妹夫阿康并不是富二代,与阿钰是同乡,只是早些年进城,早先在农贸批发市场当伙计。成家后,夫妻两自己开了一间小卖部。也是两人运气好,认识了一帮跑海运的船员,每次都要从他们店里采购长时间出海的日常用品。一来二去,他们做起了海产品生意,后面更有一些海员从国外带回来的私货。后来,干脆盘掉店铺,开公司做代理商。
我倒是有些门路,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做。前些日子,我与银行里的朋友谈,一起合伙办了一家担保公司。专门为银行里的客户,提供临时周转资金,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如果姐夫有兴趣,可以拿出一些钱来,一起做,我们公司给你月息三分。你们看呢。
钰嫂心里想,这些年多多少少也积攒了百来万钱,每个月三分利息,那就是三万元。但没有马上答应,只是说,回去后跟阿钰商量商量。
住在妹夫阿康在五星级酒店为两人开的房间里,夫妻两整个晚上没睡好。
阿钰说,我们那些钱放在手上,始终是个死钱,拿出来一半借给他们公司,五十万,每月也有一万五的收入,这可比你在街上拉客,比我们收六合彩,强多了。
钰嫂说,一百万。你看他们夫妻这公司,做这么大的生意,怎么也亏不了我们自己人。自己的妹妹妹夫,还怕跑了不成。
当天晚上,妹夫阿康为他们订了星级酒店的套房。阿钰以前送客人来过的酒店,但从来没有进去过。而这是省城一家高级别的酒店,远远不是小县城的宾馆所能比的。一走进大厅,就有服务生出来招呼他们,为他们引路、拿行李,帮他们开电梯门,一直将他们带到房间,用一张卡片把门打开,最后才退出门房。
踩在柔软的客房地毯上,阿钰感到有些紧张,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还是钰嫂更放松一些,径直走到大床边,用手摸了摸床榻,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床垫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喊道,真舒服啊!
客房家具很简洁,墙面上一部很大的液晶电视,一条长长的案板,上面放着一盆鲜花,一盆水果,靠近阳台有一副沙发,一张茶几,阳台是整面的玻璃门窗,拉开窗帘,眺望远处,霓虹灯、大屏幕电视闪亮,隔着玻璃一点都听不到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嘈杂的声音。、
钰嫂从床上起来,开始到处翻弄客房里的柜子、抽屉,又到卫生间去体验了一把。在里面向阿钰说,你来看,这里连避孕套都给预备好了,城里人真会玩。
阿钰坐在沙发上,屁股往深处挪了挪,将背靠在真皮包着的椅背上,却觉得全身不自在,又将头往后靠,双脚往前伸直了,也像钰嫂那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发出来的却是一生,唉!
这么宽敞的房间,舒适的床铺,夫妻两人折腾了一会儿,本想好好地睡个安稳觉,却一直很兴奋,谈论着拿出多少钱来,参与阿康的担保公司。他们手头上有五十多万元,本来想可以买下现在租住的哪一所房子。现在,他们觉得还是先借给阿康的公司,每个月光是利息就有一万多元,而自己每个月还可以在凑上一部分钱,又增加两万,这样利滚利、息生息,到了年底,完全就可以凑个一百万,在省城买一处带着花园小区的电梯房都不成问题。不也可以像阿康他们那样做个真正的城里人吗。
他们越想越有道理,愈说愈兴奋,天快亮了,两人来了兴趣,又折腾了一次,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七点一过,阿钰想起昨天服务生说的免费早餐。他知道没有什么是免费的,那一定是包含在客房服务消费里的。这样好的客房,那早餐一定也差不了。他对钰嫂说,我先去餐厅,占了位置,你快点来,听说自助餐去晚了,好东西就被别人全给拿光了。他知道老婆可能还要赖一会床,便自己先去餐厅了。
七点半,餐厅的人并没有像阿钰想象的那么多,服务员们还在不停地上菜。他拿着盘子,在各处转了一圈,并不见得有多么好的菜品。只不过是一些糕点,面条和豆浆油条之类的。他有些失望。
从省城回来,阿钰警告自己不要太张扬,他依然骑着摩托车在广场上载客。只是他不在像以往那样急切地盼望有人想谈走来,或在远处向他挥手,他也不再过午都不回家,而是早早收工,在家里吃过午饭,再睡上一觉,傍晚了才又上街去逛一逛,能拉上一个两个的,而太远的路程,他就介绍给同伴们去走一趟。勤劳致富?那是劳碌奔波的命,勤俭持家?那是穷人们的活法。
六、
钰嫂现在可算是医院里的红人。以前,她收六合彩的时候,多是和护士、工友们打交道;现在不同了,医生和医院办公室里主任们都对她挺客气,就连院长夫人也要找她来帮忙。这让她感到自己仿佛是这里的主人,不仅是医院,而且是整个县城。好多人都要靠她的门路来赚钱。每到月底发利息钱的时候,她会和阿钰一起去一趟省城,住在阿康为他们订好的高级酒店里。钰嫂会和妹妹一起到大商场里买好看的衣服、鞋子,阿钰则在后面跟着。
钰嫂最喜欢逛高大气派的综合体,商场里什么都有,简直就是天堂。他们一间一间地逛,看到新奇的,喜欢的,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敢打听,甚至不敢进去。钰嫂上前去看,摸,服务员过来帮她取下来,她也愿意试一试。但多数是不愿意买,并不是不合适,不喜欢,她已经很满足了。她穿着衣服,在试衣镜面前转着身子看,服务员讲出各种好听的话来夸她穿的怎样合适、得体。她坐在舒适的坐垫上,抬着脚,让营业员为她拖鞋,试一试合适的尺码,踩着又高又细的鞋跟,扭着腰子交叉腿学电视里的模特明星走猫步。看着低头为她忙碌着找东西的营业员,她后悔自己没有更早一些来到这座城市,更早一些与阿康他们一起做生意。逛累了,他们一起坐下来吃东西,像有钱人一样不问价格,只看合不合自己的口味,而且只吃那么一点,并不吃到肚子饱了,撑了。他们还要继续走,继续逛。
看着低头为自己是鞋子的年轻的营业员,钰嫂用家乡话和妹妹说,像她们这样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多羡慕可以在大商场里做营业员,可以呆在柜台里面守着东西,不用被风吹日晒就可以赚钱。阿钰并不觉得有多么好,他或许是跟在她们后面走累,他更愿意骑在摩托车上面,走街逛巷,他觉得那样很自由,把客人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从他们手里接过钱,觉得很有成就感。他觉得省城并不需要像他这样的摩的司机,他们都是坐地铁或出租车。而像综合体这样的地方,没有一样东西是合适他买的。当然,除了那些好看的妹子,一个个穿着暴露,身材火辣,还真是在县城里很少看到。
七、
阿钰知道她会哭会闹会骂人,但不知道她骂人的话那么多、那么难听,一套一套的半个时辰都不重复。骂了许久,钰嫂又哭了,捶胸顿足,揪自己的头发。阿钰安慰她,算了,大不了回乡下,我们从头来过,又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钰嫂只是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不时的还用头去碰墙壁,咚咚咚。
阿钰怕她干傻事,赶紧打电话叫儿子回来。钰嫂却制止他,不能连累儿子,他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阿钰有些不懂,亏了钱,还可以慢慢再挣吧,一家人说什么连累呢?
原来,钰嫂贪图一分钱的利息差,又从医院的工友那里用二分的利息借了七八百万,到底是多少现在连自己都说不清了。
阿钰顿时整个人都瘫软,手脚冰凉,坐在地上。心里没有一点主意,算上自己的将近一千万啊,这娘们胆子太大了,心太贪了,就是砸锅卖铁也换不了,这一辈子怕是都要还债了。
跑吧?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能!跑了永远就回不来。他问钰嫂,医院的那些人知道了没有。钰嫂说,有些人可能听到了风声,提前向我要本钱。但还有很多人上赶着要把钱借给我,我不敢接。
阿钰说,你要接,这时候你要不接就崩盘了。先用借来的钱,堵住前面人的窟窿。拆东墙补西墙,只能这么拖着,或许你妹妹阿康他们能缓过气来。
钰嫂没想到,阿钰的胆子比她还大,心比她还狠。但就像他说的,七八百万和更多的钱,横竖是还不了,到底也只是个数字,还能把人给吃了不成。没有别的法子,也就只能先应付着了。
阿钰不知道,她在外面还借了钱,赚取一分或一分半的利息差,合计一千万
钰嫂更没有想到,自己没钱的时候,要想别人借钱给你,比登天还难。而自从有了这钱生钱的门路,好多人上赶着把钱借给她。她在医院顿时成了比医生还红的红人,就连院长的老婆也主动过来套近乎。这让她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正确的事,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风光过。
手头上活,别的工友抢着帮她干,自己每天只用来看看,与他们聊聊天,挺多一起叠一叠被面,整理一下衣服。她打扮了起来,看着镜子里这位女子,擦了粉、抹了唇膏,模样一点都不差。她甚至觉得阿钰有些土气,不止一次对他说,不要去开摩的了,怪丢人的,咱们现在有的是钱,要不你去买一部小汽车,开的士也比开摩的强啊。
阿钰现在想来,还好当初没有听着娘们的话,可到底是有些道理。就像现在这样,外头欠着一千万的巨款,开摩的何时是个头。
钰嫂疯了,但很多人都说她只是装疯卖傻,只有阿钰晓得,她是真的疯了。
阿钰曾经是摩的司机里最富有的人,他的身价资产多大一千万元。阿钰现在是摩的司机里欠债最多的一个人,每天赚的钱还不够要还的钱零头。阿钰是摩的司机里最快乐的那个人,每次从乘客手里接过钱来,都不忘记说句谢谢。
一场台风过后,天气又恢复了往常的炎热,而且尚未蒸发的水汽使得空气愈发的潮湿闷热,让人透不过气。被大风折断的树枝,还耷拉在树干上,断口处还有新鲜的汁水渗出。人们避开地上的水渍,跳跃着从干净的地方行走。三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榕树巨大的树影遮蔽了阳光,阿钰躲在树荫下等客人,一阵风吹来,他撩起衣服,让热穿过汗津津的脊背,感觉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