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恩师”成了“阶下囚”
作者:黄信众
一、
那是一个冬日温暖的午后,我趁着休假的几天时间,安排了午后跑步。那还是上班的时间,田径场上的很少人,只有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晒太阳聊天。但有一个人在跑道上费力地迈着步,缓慢地跑在跑道的最外圈。
我还在靠着树坐热身,那个人跑到我跟前与我打招呼:“小王,你还在国土局上班么?”
听着是很熟悉的声音,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林局长?是他么?果然!他胖了许多,显得有些臃肿,而且皮肤更白皙,是那种长期没有日照晒过的苍白。让我有些惊讶的是,没想到七年的刑期五年多就出来了。我想,他最终还是承认了,并且交了受贿的款项,否则不可能被提前释放的。
他告诉我,目前是假释期间,可以在限定的范围内活动,但必须保证全天候与司法机关保持联系。他说:“太难受了。没有一点尊严,见着狱警要举起手,半蹲着身子说话,各种规定稍微违反必要扣分,要知道那些分数可是辛苦劳动赚的,而且直接关系到出狱的时间。最受不了的是,感受得到外头的温度,却几乎晒不到阳光。现在我可以在这里跑步,就觉得是无限的自由。什么委屈与冤枉,能够提前一天出来,我做什么都愿意。”说着说着,声音梗住了,眼眶里泛着泪光。
我看着眼前这位表情卑微,佝偻着身躯的人,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那个我曾经崇拜过,在我心中是雕像般的人物联系起来。
二、
十年前,我还是县国土局的办公室主任,想来当时他对我是极为器重的。林局长常带我去下乡调研,到外地出差,参加各种会议或宴席,介绍我认识官场上、企业界的头面人物,甚至由我主持局务会议,一心要重用和提拔我。
我记得,在一次有县委书记和企业家参加的酒会上,他将我推荐给了县委书记说,小王是我们局里的笔杆子,单位的文件和汇报材料都是他一手写的,是个人才。那天,林局长还领着我去给对那天酒会的东家张金生敬酒说,我们局里许多关键的事务,小王都参与研究,以后你有什么事情以后可以与他联系。
当时,酒桌上的气氛很隆重。这位张金生老板正要回乡创业,城关镇和县政府几个重要的部门领导都参加了。
“张总这次衣锦还乡,应该为家乡做一些贡献啊!”城关镇的镇长起身,脸上堆满了笑容。
“正有此意,我在城关村的东头看中了一块地,有意在此发展作为蔬菜基地,供应整个市区的果品蔬菜。”张金生头仰头一饮而尽,又把酒杯倒过来,滴酒不剩。“先干为敬!以后还要靠镇长大力支持。”
一旁围坐一圈的众人纷纷起身,举杯,饮酒,祝贺。
此后的半年多,我们都在围绕城关村东头这块一百多亩的地做征拆迁工作。
在一次的局务会上,局长像往常一样端坐在会议桌的上头。他不时挪动了一下屁股,把沉沉的身子坐进沙发深处,然后欠下上半身,右手端起桌上的盖碗杯,左手掀起盖子,撮起嘴地吹去杯中的茶叶末,轻轻的抿一口茶,放下杯子的瞬间瞥了我一眼。不露声色地对参加会议的人说,你们讲了这么多问题,说一说想法吧,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互相望着彼此。最后,把目光投向我。
我迅速地理清头绪,将刚才大家反映的问题归纳为三点,一是零星地块的征用;二是金地公司的资金问题,三是村民的地面物清点时出现的争议等。其实,这由来已久的问题,并不是今天第一次提出来,大家反复讨论过几次,没有结果。原因还是在于张金生,可以说,有些问题都是他布下的局,即使解决了这些问题,没有触及他的根本利益,还是困难重重。道理很浅显,但他不愿意提出来让领导为难,而是要我们一个个地搞定。
林局长不表态,双手交错着搁在桌上,低着头,额头上的抬头纹深陷着,眼镜后面的那一双眼睛正直直的盯着我。
张金生的法律顾问曾多次找我商量,认为我是最适合提出来预案来审议的人。为此,他还送了一张面额相当大的购物卡给我。但我记得住林局长的教导,他曾不止一次地警告我:“小王,可能有些业主会请人托关系找你办事,但我们一定要有底线,千万不可收人好处。”
我拒绝了购物卡,事后证明那是无比正确的。而在会上我还是将金地公司要求预先发放土地使用证预案提了出来,并将有县委书记批示的会议纪要呈给他看。林局长看过之后,沉吟片刻说:“按规定是不允许的,当时考虑到招商引资的需要,领导批示特事特办,就破例一次,”
他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座的局务会议成员,用征询的口气问道:“大家的意见呢,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这样定了。”
此后不久,事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金地公司在办理了国有出让土地使用证之后,便几乎消失了。这件事直到张金生因诈骗罪被捕,在狱中还供出用一块没有缴交出让金的空地做抵押,办理了银行贷款。于此同时,我所在的国土局也因此被纪检部门反复传唤,而林局长被“双规”了。
三、
我再一次看到林局长时,是在他被“双规”半年后的庭审现场上。
庭审的主法官还没有坐定,两位法警一左一右夹持着他走进被告栏。如果不是他转过头来四处张望,仅凭着背影,我根本认不出。一件带着明显标志的囚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袖口被往上卷了两圈,裤脚在地上拖着,剃光的头上长出整齐而花白的头发,佝偻着身躯,黑框眼镜里浑浊的眼睛与我对视,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
没想到,一个人会在半年时间里发生这样大的改变。他坐下来的时候,像一座坍塌的废墟,没有一点的精神气。我朝他点点头,他的脸部肌肉抽动着。
“老林啊,你怎么成这样啦?”我听见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后排一个座位上喊,我回头一看,是他的爱人。
“我,我,冤、冤、冤......枉,啊!”他低着头,用力地摇晃着。
法官拍了一下惊堂木,控辩双方都站了起来。辩方律师我认得,是当时的法律顾问陈有才。
后来,陈有才律师告诉我这样的一些事。
当初是县委书记让他去为张金生做法律顾问的。那时候,张金生仅有20万元,却注册一家3000万元资产的“金地”公司,据说是从担保公司高息借贷的钱。公司注册后,便在县城找一处地块,通过出让方式取得了土地使用权。国土局在未交土地出让金的情况下,为其办理了土地使用证。他委托当地的“村霸”为他做了“三通一平”,然后抵押给银行,贷出款项一千万元。以此款项,前往东北做农产品生意,高进低出,大量抛售赊账取得的花生大豆等,套取大量现金。后来资不抵债,被东北一方以诈骗罪告了。东北公安来此地将他抓走,而银行方面也对他进行起诉。张金生被捕后,供出了林局长和城关镇镇长,各受贿五十万元。
我说:“记得当时有县主要领导批示的会议纪要啊。”
陈有才说,县领导在纪检部门的笔录里承认做过批示,但他是让有关部门照顾本地企业,并没有说可以违法违规办事,更不允许行贿受贿。
推得一干二净了,我哑口无言。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与我共事多年,待我如恩人一般的长者,没想到如今见到的犹如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我想,监狱真是改造人的地方,从外表到灵魂都改造得那么的彻底。他走出了我的视线时,就像陌路相逢的人一样,以前所有的交集中产生的印象,消失的彻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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