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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玉华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8-03-28热度:0

母亲玉华

田景轩

  这条路就没有一处平坦的地方。不是鼓鼓包包的石头硬土,就是歪歪斜斜的石梯土坎,路又窄,人来人往错开时,因为大多背着背箩,还得斜着身子,在互相打了招呼后,才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自己的路。从这条路进城,都是下坡,回来则全是上坡。路曲里拐弯的,远看去,颇像一截摊在地上的鸡肠子,人走在鸡肠上,则像一只黑色的小蚂蚁,在它们的蚁穴里进出。远处观人,与近处观蚁,有什么不同呢?其实都是一种劳碌罢了。母亲玉华会不会这么想呢?不得而知。能够知道的是,她一门心思上坡下坎,恨不得多长几条腿,好把仓里的苞谷早些卖出去,早些变成现钱,变成很多的现钱,变成能够买上到河北,或山东,或福建这么远车费的现钱啊!她太需要钱了。因为她听她的在城里上班的二儿子说,派出所讲了,“打拐”很花钱;即使有钱了,还得有落脚的线索;即使有了线索,到点了,能不能救出人来还说不定,很说不定啊!那些买媳妇的,都看得很紧,村里人又团结,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全村出动,把人围起来,就是警察也没办法;听说有地方救人时,警察都开枪了……如果被抓回来,要遭毒打一顿,以后会看得更紧……听了这些,母亲玉华的心揪得更紧了,眉头皱得褶子更深了。

一个月来,她就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凑齐找姑娘的钱。这一个月里,她就只干了这一件事。一清早起,爬进仓里,把苞谷装满,——一背兜有六七十斤,到了城里,在菜市场找个角落,静等着别人来谈价钱。有时卖一角钱一斤;卖得好的话,可以卖到两角钱一斤。母亲玉华,没有耐心,只要价钱不是太低,就把苞谷出售了,然后又转身回家继续爬进仓里,哗哗地把苞谷铲出来,装进背兜。夏天,还没有完全到中午,太阳就很烈了,四周是知了“知了了……知了了……”嘈杂的声音;浓绿的秧田里,随风送来阵阵浓烈的泥腥气。地里的苞谷也有一人多高了,正是薅草的时候,躲进苞谷林,一阵阵热气扑面,汗水很快就把衣服淌湿了。母亲玉华穿的蓝布斜襟衣服,肩膀上和衣角缀有几块补巴,衣服就显得有些笨重,即便如此,汗水还是会浸透衣服。——这些是母亲玉华在卖完了一天三趟或四趟苞谷,时间还多时,到苞谷地所干的活。而此刻,她背着满背兜苞谷粒,一步步地走在这条包包鼓鼓的路上,汗水颗颗从额上冒出来,把脸敷得像张发烫的红纸。心里着急,背兜就显得更重了,脚步也更沉更慢了。

姑娘会遭怎样的罪啊?会遭怎样的罪啊?!……她心里头想的就只这一件事了。于是乎,常常忘记了这路的长短,忘记了背上的负重,忘记了满脸的汗水,甚至常常忘记了和迎面而来的路人打招呼。

“这玉华孃是咋啦?和她打招呼都不应。”

“不是慧霞不见了么?听说遭人贩子拐走了,卖了,卖到远地方的乡下,作人家媳妇去了。谁晓得会卖给怎样的人家?——肯定不会是好人家啦,要不然咋会买媳妇呢?如果有钱,日子好过,何不就在当地找?还要买外地姑娘?”

“听说买外地的,要便宜呢。”

这路上走着的两人,是母亲玉华同村的,也刚从城里卖了菜回家。

“天天都在卖苞谷,光卖苞谷能卖出好多钱?”

“这不是没得办法了么?——要我说,不如熬成麻糖找钱。”

“熬麻糖是冬天才干的事,现在大热天的,熬了麻糖卖给哪个?”

……

母亲玉华哪里听得到这些议论。满心里想的是她的姑娘,她的已经读完了高中的慧霞,这个漂亮的,又文弱的姑娘啊!她没有考上大学,就和同学在校外开了一家面馆,还不到半年时间,竟出了这一档事。母亲玉华听说,在慧霞失踪前三天,有一个三十多的婆娘天天去找她,要带她们到外地找工作;但熟悉这个女人的人都说她是个人贩子。

“你咋啷个傻哟?外面的工作是啷个好找的么?”母亲玉华在心里埋怨着。她的脚步跨得太大了,头也有些发晕,汗水从额上流下来,敷着了她的眼睛,她踩了一个趔趄,差一点就歪倒了,幸好身边的路人扶了她一把才没倒下,她羞愧地笑了笑,算是谢过了对方。她找了一个路坎,把背兜顿下来,伸一伸腰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阳已开始偏西了,还不知这一背兜好久才能卖出去呢,怕是要天黑了。

果然是天黑了,她才卖出去。县城就那么大,买过她苞谷的人都认识她了。这时来了一个老阿姨,皱着眉头对她说,你咋这么多苞谷卖不完哟?留着点喂猪嘛。母亲玉华说,阿姨,不是卖不完哟,陈了,搁久了会生虫,不如卖了;喂猪么,可以打猪草,不是秋后了,还有南瓜么?

“哦哦,是了,是了,这在乡下,不愁没有喂猪的。”

这个老婆婆说了几句同情她的话,一摇一摆地走了。母亲玉华心里酸酸的,心想,不卖了,明天再来吧。恰在这时,有个中年人来买苞谷,问她一角卖不卖?她说一角伍,中年人昂头就走了。母亲玉华追上去,拉住他,卖,卖,一角就一角。一角?中年人马着脸,那是刚才的价,八分,要卖不卖?说好喽,还要帮我送到家哦。卖,卖,八分就八分。她心想,背一趟回家,明天也不一定有个好价钱,白累人。结果送到中年人家,差不多走了二三里路,等数了钱,往回走,天就黑了。

第二早晨,天大亮了,她才醒转来,赶快直起身,想爬起来。可奇怪了,怎么浑身没劲呢?身子咋像石头一样沉呢?她把手抓住床板,咬着牙,费力地把自己挪到床边,往外一滚,总算下地了。她勾着腰穿袜子,才发现脚发泡,肿鼓鼓的。这是咋的了?她轻轻地嘀咕道。但还是把袜子拢进了脚里。她又去把苞谷装进背兜,才背出村口,感到腰都快胀破了,仿佛再使一点力,腰子就要炸似的。不行了,走不动了。这时,一个村里的小伙子路过身边,便央求他,帮她把苞谷背回去。年轻人很惊愕,但没说什么,帮她把苞谷背回去了。她本想在床上躺一下,但看到白晃晃的太阳,心里着急,太浪费时光了,重活干不了,下地薅草总可以的吧?于是就扛着锄头上坡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天,晚上回来时,热了一碗冷饭吃了下去。睡之前洗脚,袜子却脱不下来,腿肿得像大碗一样粗了,皮肤发亮。她这才被吓住了,心里发着狠,决定明天找家药铺检点药吃。

第二天,她慢慢捱到平时常去检药的一家药店,卖药的老头一看她的小腿,就说,怕光检点药不行哟,你要去县医院看一看,像是尿毒症呢!她只好去找二儿子。二儿子带她到医院检查,果然是肾炎,要住院,再拖下去,怕要成尿毒症。二儿子埋怨她,这是咋搞的嘛,会肿成这样?母亲玉华说,你以为我想这样啊?要是你几弟兄有本事,就不要当娘的这么辛苦,天天背苞谷卖喽。二儿子不说话,帮母亲办了住院手续。母亲玉华只好安静地住下来。

结果一住一个月,腿上、身上的肿才算消了,临出院,医生再三叮嘱,不能干重活,否则容易复发,反复发作就危险喽。

  不干重活?地里活路谁整啊?……母亲玉华在心里悄悄地抱怨。

回到家,一算帐,卖了一个月的苞谷钱花完了,还外借了百多块钱,她的心凉了。

现在,她每天都要去殷勤地侍弄苞谷地,锄草、施肥,耐心地等待苞谷挂须、成熟。心想:收了苞谷,再背去卖;卖得了钱,再去找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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