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
张旭升 笔名:张评
母亲有姊妹六个,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二姨、四姨、五姨、舅舅我都见过,故对他们的印象较为深刻。大姨我见过一次,已没什么印象;因我年龄太小,回老家时多住在外爷和爷爷家。大姨知道我们回来的消息要走五六十里山路才能赶到外爷家,相聚后又没几天便怱忙地拔腿返程。她无法安身在外爷家,大姨夫及表哥他们还等着她回去做饭,喂养家禽家畜。那时我只有六岁,又贪玩,连大姨的模样也没有记住。
我结婚那年,二姨、舅舅寄来了贺金,大姨年景不好,母亲也没有通知,以免打搅了她。对于陕北人我多少有点了解,因为自己也是陕北人缘故,很自信地断言陕北人大多属于憨厚老实之人,但脑筋守旧,两眼看到的只是山上的几亩薄地,几孔窑洞,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大姨可能就属于这种人。听母亲讲,大姨住的地势不好,离城远,一个山峁峁上只有三户人家,四周光秃秃的,看上去很凄凉。这种地势在陕北很多,有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因家境不好便嫁到人户稀少的山峁峁上,披星戴月地忙碌一生,直到死后被一群儿女埋入黄土。尽管大姨是个勤快之人,但一年打下的粮食不够全家人温饱。她想了许多办法,种瓜种菜,断粮时就靠瓜菜渡日,好在孩子一个个都大了,大姨也老了。其实大姨不开心,越发忧郁不安。儿媳妇对她不好,不懂得珍惜粮食,一袋子白面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便端着面盆到大姨家舀白面,口称:“咱俩家一块买的白面,我都吃完了,不够吃,你咋还有。”自己动手舀了白面回家,或是擀长面或是蒸白面馍。大姨伤心落泪,提着未舀完的面袋子送给儿媳:“你们吃吧,我和你大不爱吃白面,就爱吃个小米钱钱饭。”大姨舍不得吃白面,只有过节或儿孙来时才吃一顿白面,平日里还是吃陕北人的家常饭。大姨平日吃不到肉,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听母亲讲,大姨手中无钱,大儿子在城里工作,偷偷给大姨几个钱,大姨便买回一个猪头,一副下水,顶多再买五六斤肉。猪头煮了,炖粉条子酸菜,蒸一锅白面馍馍,就算过了年。大年初一包饺子,儿孙们都过来吃,两顿就吃个精光。城里的人年要过到正月十五,而大姨的年只过到初一也就完了。每次听母亲讲大姨的故事,我的眼睛总是潮湿的。
儿子降生后,我随父母回过一次陕北老家。回到老家在二姨和舅舅家住了两天,又匆匆赶到大爸家住了两天,上祖坟烧了纸,磕了头就算完成了回老家的任务。本想多呆几天,见一面大姨,因孩子只有六个月,啼哭不停,乡下又打不到牛奶,只好匆匆返程。一月有余,母亲从陕北老家回来,对我讲,大姨知道我们回老家的消息后,心急火燎地就赶来了,发觉我们离去时便伤心地哭了,埋怨我们出门时间长了,早把她们给忘了。母亲递给我二十元钱,说:“这是你大姨给你们一家子的见面礼,没见上面就让我稍回来了。”我的心颤抖了,泪如泉涌。我的心在说,大姨,你这是何苦呢?你那么贫穷还在想着别人……这二十元钱我看得很重,一直存放着。我每次领到工资就想起大姨及大姨送我的二十元钱。
母亲常念叨大姨的命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四姨与母亲闲聊时也多念叨大姨,话匣子打开就长的没完没了,就像陕北老家妇女手中纳鞋底的麻线绳。我不知道大姨的模样,向母亲大姨长得什么样儿,母亲说:“咋说呢,长的平常人家,就是吃不上个好的,穿不上个好的,一辈子住在深山圪崂里,穷命鬼。”四姨也说:“咱大咋把大姐嫁到深山圪崂里的?”母亲说:“有啥法子,没粮吃要死人呢。咱大为了救咱全家人的命,硬把十五岁的大姐嫁到了深山圪崂里,换回二斗黑豆,一斗高粱。咱妈把黑豆,高粱磨成渣子,煮一锅水,撤一把黑豆渣子,清汤黑水的灌一肚子,黑豆吃完了,抓一把高粱渣子,水红红的,端上一老碗,搁就下来又一顿猛灌。那时咱舅也赶来了,劝咱大不要害了女子,哪有川里的女子嫁到深山圪崂里去的?咱大不听,硬把大姐嫁了。现今咱们日子过好了,可大姐还住在线线一样窄的深山圪崂里。”
大姨人虽穷,但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几年前外奶病逝,母亲赶回老家奔丧,一个月后回到家中又提起大姨。“你大姨是个农民,挣几个钱不容易,我们姊妹几个商量了一下,你大姨就不出份子了。你大姨一听就恼了,立马翻脸,死活不要我们替她出份子。唉!差点和我们闹翻了。我和你四姨临走时给她留几个钱,她没接,硬说现在日子好过了,能吃饱了,能穿暖了,有了钱在深山圪崂里没处花。”我的心酸酸的,对大姨这位普通的陕北妇女肃然起敬,因为我从大姨的身上体会出了“人穷志不短”的真正内涵。
大姨的日子好了。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打工,连家也搬到了城里,只是大姨不愿跟儿子们享清福,仍然守着让她终生难忘的那块山峁峁。她热爱那块土地,因为她把爱情、苦难、欢乐、泪水、汗水都奉献给了这块贫瘠的长不出希望的土地。
大姨有一句话非常精譬:人这一辈子就像谷子,撒到哪里都是个长,只不过是年景好与年景不好。年景好了过好一点,年景不好就过差一点。谷子割了,碾了,就成了空杆杆,空壳壳。谷子每年都种,一茬一茬没个完……
甘肃省平凉市崆峒区人民检察院 邮编:74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