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爱做的事就是躲到卧室,翻腾母亲床底下的那只篾圆箩。它是母亲的针线箩。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碎布,缠满丝线和棉线的纺锤形、长方形的针线板,实心、空心锥子、扭麻槎,花口不同的顶针,一本夹着花样儿、鞋样儿、底样儿的泛黄的厚书,装在针线箩里,是母亲聪颖贤惠的见证,也是我童年时光最想拥有的精神万花筒。
每次我把针线箩翻乱,母亲似乎很生气,却并不打骂我,而是仔细地检查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残缺,有没有减少,并重新收拢放齐。但下一次,我照样把针线箩翻个底朝天。
一年四季,母亲似乎总是很忙,唯有难得的阴雨天或为数不多的农闲,才能做些针线活。这样的日子,母亲会坐在堂屋靠门的地方,和一群来我家串门的女子边东家长西家短边缝补衣服、挑花绣朵。屋外冷雨敲窗,雨丝在厨房瓦屋的琴弦上演奏着属于它们的交响乐,大人们鸽子脚底的小烘笼,让斗室胜春,暖意融融。
三月天,倒完秧田后,母亲会选择晴朗的午后,擦笋叶儿,裱帛裹,剪鞋样儿、底样儿。帛裹晾晒两三天,便能用来做鞋底鞋面,母亲剪好笋叶儿,包上帛裹,剪剪样样,左一层又一层,边上蒙上白布条,订起来,鞋底鞋面就做好完了。
常看母亲纳鞋底。那时,母亲在堂屋里穿针引线,粗糙的双手在雪白的鞋底上留下密密的针脚,偶尔将针头在额头划几下或用牙齿将生涩的针头从鞋底拔出的动作,娴熟,轻快,牵着我的眼球,引出我的艳羡。而母亲脚下卧着的针线箩,仿佛一只乖巧的猫,安静又忠诚地陪伴着它的主人。似乎主人所有的憧憬与幸福,便是它的憧憬与幸福。
我渐渐地学会帮母亲穿针、拖蜡,并用稚嫩的小手将母亲用剩下的碎布零头缝一些“尿布宝宝”放在纸盒里,口中念念有词:“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说我是好宝宝……”自己和自己过家家。我还学着母亲的样子,将废弃的图画,剪成围腰头、顶头帕和布鞋边的纸样儿,贴在布上,再用五彩丝线绣出。尽管我的手艺不成样子,但蝴蝶也能在花间翩翩起舞,花香四溢,如梦如幻的情景在我有限的幻想中逼真可感。
上中学后, 也会在假期,帮母亲擦笋叶儿、裱帛裹,也会在有闲心时,为家人和自己绣几双鞋垫,但对母亲的针线箩,少了翻腾的兴趣,也不屑再穿母亲做的花鞋了。只是母亲,依旧一针一线,固执地缝出我的春夏秋冬。
有一段时间,世面上流行那种金绒面粘塑料梭根底“小姐鞋”,母亲也有几双,说是舅母和表姐送的。母亲说,真想给我也做些,但她学不会盘花,要不我自己学着做。起初我没有兴趣,但怕母亲伤心,就跟着堂侄媳妇学了。
那个暑假,母亲坐在草墩上,用她的目光穿过我的针眼,穿过层层棉布累积出的鞋面儿,敦促我用密密的针脚在鞋面儿上走出一朵朵鲜妍的玫瑰花。当两双漂亮的鞋子做好,当隔壁邻居夸耀她当老师的小女儿居然也会做针线活时,母亲仔细摩挲着鞋子,像是摩挲珍贵的艺术品,久久不舍得放下。
晚年的母亲,患了糖尿病,虽然控制得及时,没有很严重,但还是有些微的并发症。70岁以后,视力渐渐模糊起来。因为不习惯戴老花镜,所以做针线活便愈加吃力。
前几年搬家,母亲送了许多东西给老家的亲戚,但床底的针线箩,却一直留着;让她丢了,她却说,做人家哪能缺了那些东西。有时去看她和父亲,临出门,她会从衣柜里拿出些布鞋,执意地塞进我的包,语言及动作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边塞边说,等我不在了,哪还有谁会给你们做这些事啊,所以你们不要嫌弃,现在不穿,退休了可以穿;出门不好意思穿,在家里穿也好。
去年立秋,母亲又送我一双浅绿的新鞋,说这是最后一双了,以后真的做不成了,我本想对着母亲说点什么,最后却哽咽难言。当晚,心绪难平,在电脑前写下一首诗《有一种痛》:“母亲送我的新布鞋/浅蓝鞋面 /绣着粉红花/花边有只白蝴蝶/母亲说/ 趁着她眼睛还好使/做几双鞋子给我们当纪念/抚摸着母亲为我做的鞋 /我发现 /鞋袢/左边宽 /右边窄/针脚 /粗的粗 /细的细……”
诗歌和母亲给我的新鞋一般,不够漂亮,甚至还有几分粗糙,却流露了我心深处隐秘的疼,让我安静地喜悦,安静地悲伤,让我明白,终将有一天,母亲的针线箩会如她种过的田园在不知不觉间荒芜,剩下的,只是斑驳不清的印迹和我对母亲无限的眷念。
上一篇: 诗歌给了我生活的力量
下一篇: 普救寺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