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
来源:作者:云想衣裳时间:2013-01-26热度:0次
1
我一年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那儿度过。我喜欢呆在那儿。那是4岁或者5岁前吧。
记忆中,每次去那儿,我并不急着进屋,而是要先看门头上的照壁。照壁雕有“梅兰竹菊”,斑斓素雅,让人陶醉;直到有人来开门,我才跨进门槛。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有青石板铺成的天井,不知有多少年的风雨侵蚀,那些石板光溜溜的,干净明亮。若是夏天,我会脱了鞋子,在上面踩去踩来,弄得一屋子的人很诧异。踩完了石板,舀一瓢冷水,潦草地冲一下脚,穿上鞋,顺着石阶,便上了厅堂。石阶有五级,很轻松就越过去了;厅堂靠墙的地方有圆形的石墩,石墩上立着两根柱子,柱子很粗很高,一个人都环抱不过来,我得把头仰得很高才看得到顶。柱子上贴着宽阔的楹联,我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就用手摸摸最下面的字,欢喜极了。厅堂的地面是褐色的,光亮凉爽;母亲不时在,我会一骨碌坐在地上,来个倒滚翻;若是母亲在,我就搬个草墩,乖乖地坐在她身旁。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我会仔细地听,而眼睛也一刻不闲着,它们会搜索屋里的一切:门雕、隔扇、栏杆、神主台………厢房屋顶开着的紫色的花。我很喜欢这里——宽阔、干净、漂亮。我憧憬着这要是自己家该多好。
那是外公的家,里面住着外公和大舅他们,还有两户同族的人家。
那里没有外婆。母亲告诉过我,外婆过世后10个月才生了我,外婆走的那年其实才60多岁,可是外婆躺在棺材里穿着藏青色长袍戴着“姑姑帽”的样子很老很可怜。
我不会想念外婆,但会在去看外公时,跑到大舅楼上,看镜框里外婆的照片。那个老人穿着奇异的服装,长及膝盖,(我是个怪异的小孩,对外婆的衣服很感兴趣。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晚清的服饰,莫非外婆穿了一辈子?这也是一个迷。)外婆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相貌周正慈祥。我觉得外婆和大姨很像,和大舅二舅也很像,就是和母亲和二姨不像。母亲在我看来要比大姨二姨都漂亮。
母亲大概像外公吧,在看了外婆的照片后我会这样想;不过马上我会被其他的事打断了思路,就不再想这个了。
我在外公那里很少说话,即使和表姐们一起玩耍时也这样。我那时很腼腆,总是怕见生人,哪怕是外公家的人也还是怕。
稍大一些,我就不好意思单独去那里了。若不是为了去吃饭,还能和母亲、姐姐们去一趟;若是逢年过节,我就死犟着不出家门。哪怕母亲强背着我,去到半路,我都会哭天喊地挣脱着回来。除非快到中秋了,母亲要回外公那做月饼,整晚不回,我才跟着去,我喜欢吃豆沙馅儿,和表姐们一起等着吃锅里扒剩下的豆沙,或者磨碎的苏子,然后睡在蓑衣上看还没圆的月儿,听母亲讲嫦娥和玉兔的故事。我对母亲说我长大后想去天上看桂花树,看月宫里有没有吴刚。还有,那后羿哪里去了呢?
那一天,我显得特别兴奋,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我会问许多问题,问得母亲好心烦。母亲说你好好睡着别说话,等你醒了月饼就做好了。我便听话地睡。睡着睡着梦见自己上了月宫,可那月宫冷极了,会把我冻哭,我就拼命喊母亲过来。
母亲连手也来不及洗,在围裙上擦几把,就忙着来抱我。母亲叫我“狗狗”,用脸贴我的脸,用手挠我的胳肢窝,然后又哄我睡下。我的胳肢窝被她弄得痒痒的,我就咯咯咯地笑。母亲说,你要不乖,还要一下一下挠。我就不再淘气了。外公家有许多床,可我要和母亲在一起。母亲不睡,我就不离开堂屋的蓑衣。大人们都拿我没办法,只好由着我的性子。
醒时,天已大亮,月饼就真的做完了。它们用好多筛子装着,一排排摆放在天井边,大小不一,样子各异。外公坐在柱子旁,边吸旱烟边说话,他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并透着喜悦。我喜欢听外公说话,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喜欢他泛着红光的古铜色的脸和头顶上圆圆的瓜皮帽。
2
中秋那日,我家特别热闹,外公早早就被母亲喊来了。和外公一起来的还有舅舅和姨父他们。
那时,父亲也在。
月亮缓缓升起。
我跟在母亲后面,半跪着,给月婆婆献月饼。母亲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觉得很好笑,就忍不住笑起来。母亲侧过脸来,瞅我:“狗狗,你给我乖点,再闹就不给你板栗吃。”
我便不再笑。我喜欢吃板栗,和黄豆一起焖的那种,我怕再笑母亲真的不给她吃那么好吃的东西可怎么好。
那一晚,我家会蹦出许多食品——花生、瓜子、板栗、核桃、松子,不很新鲜却饱满的苹果……
我觉得那场面很好,好在哪里却不知道,我喜欢那样的场面,希望时间不要溜走。
我依旧固执地拒绝着去外公家吃饭,却喜欢在母亲空闲时带我去那里溜达一下;我依旧在进屋前看照壁上的“梅兰竹菊”,然后跨过高高的门槛,去到天井里,再上到厅堂;我依旧环抱还是环不过来的柱子,用手摸楹联上面的字。我开始会读其中的一些字了。我读的时候外公很开心地笑。说小三儿快大了,要上学了呢。
我一高兴就搂着外公的脖子说,外公,等我长大有钱了我买烟给您抽,买酒给您喝,买小鱼儿让您和爸爸吃。我记得,父亲回来的日子,外公就出现在我家,和父亲喝酒。他们用谷花鱼、泥鳅和油炸干豆下酒,有时也有红烧肉或者韭菜炒黄鳝;外公喝到一半微醺微醉时会大声地跟父亲说,我最喜欢来三姑娘这里,就是因为三姑娘心好,你也心好,你们家没老人很单纯不像去二姑娘那公公婆婆的会添麻烦。父亲一口一口地咂着酒,耐心地听外公絮叨。
好像每次外公都要说这些话,但我从来不会觉得烦腻。
我没有爷爷奶奶。我没有外婆。外公是我最喜欢的老人。他穿着打扮和一般老人不同。他很爱干净懂得很多。
母亲说过,外公年轻时候做过保长,威风得很,常常骑着高头大马走南窜北,英气逼人。有几次江川大盗来追他,伺机抢他的财物,他策马扬鞭,一股脑越过大河,远远地把那些人抛在身后,之后再没人来犯。但后来家道中落,几个孩子都跟着清苦起来,母亲8岁起,就跟着外公去瓜地帮人看瓜,天刚亮便去田间摇水车,外婆因为患病,又一直没好起来,做不了什么活。往后,大姨二姨都嫁了干部,一个去了玉溪,一个去了昆明,母亲几乎成了全家的顶梁柱;妈妈面黄饥瘦,比我还长得羸弱,却要做很多重活,大舅年纪尚小,二舅嗷嗷待哺,家境实在不好形容。
母亲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并无半点怨言。相反很开心地说,要是没有外公做主,兴许我嫁的就不是你爹了呢,兴许我们就没这么好的日子了。
我盯着母亲,似懂非懂。
我不知道很多的过去,也不知道很多的未来。我还小。这世界于我太丰富,太神秘。我好奇地活着,憧憬着我喜欢的明天。
直到有一天发生的一切,让我忽而明白了世间许多事,由不得自己。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吃过饭没多会儿,母亲就急急地拉过她让她去外公家。我看母亲很紧张也很难过的神情,就没像平时那样任性,而是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去。
去到那里大姨二姨大舅二舅都在。连同表哥表姐们,一屋子的人。(大姨二姨中年后的日子并没有早期富庶,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大姨父被下放到农场,几年后大姨带着表哥表姐们回了老家,二姨父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一家人重新做了乡下人,一辈子辛苦劳碌,嫉世愤俗。只有母亲,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父亲对她疼爱有加,孩子们也都争气。)
我看到外公静静地躺着堂屋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他穿着黑色的绸缎新衣,嘴里轻轻地嘟囔着。
母亲开始掉泪,断断续续地跟外公对话,大致是这样的:“娃娃们都很乖。小三儿秋天就要上学了,她天天嚷着要去学校呢。慧璎上到初二就要考高中了,老师说,娃儿不需要上初三就可以考上的……”(慧璎是我大姐,一个集智慧和美貌于一身的女孩,也是所有晚辈中性格最好,最讨人喜欢的女孩。)
我看到外公的眼也湿润起来了,并吃力地笑,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眼……
满屋子的哭声,响彻天宇!
表哥表姐们开始往卧室里躲,大我三岁的二姐也藏了起来。
他们不敢看漆黑的棺材,不敢听让人撕心裂肺的哀乐。他们都还是孩子。
但我却没半点恐惧。
我和母亲一道,仔细地盯着外公看,直到棺材盖被合上。我想记住外公的样子,我怕某天他就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怕他走出我的生活一去不返。
我又觉得外公并没离开,他只是累了,要睡了,我想也许天明之后,外公就会朝着我笑,喊我小三儿,给我零食,还会在父亲回来时来我家喝酒;然后看到他最疼爱的惠璎戴着眼镜(大姐眼睛不近视,只是每年正月十五炒豆子的时候为了防沙子跑进眼里,就戴一副宽边眼镜,每次外公看见,都要夸她。)在灶台前炒豆子的样子时说,慧儿真是好看机灵,你将来定有大出息……
我整整一夜,守在灵前,我希望能看到外公醒过来,和我说话,陪我吃饭。然而,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那样。
伴着沉重凄婉的哀乐,我和亲人们披麻戴孝,一路哭喊着把外公送到高高的山上葬了。
那时离冬天还很远,我却分明看到坟墓周围衰败萧瑟的风景。
我不再哭,但心里开始痛。
我那么小,就开始会痛了。
我无法接受那样一个慈祥的好心的熟悉的老人忽然一下没了,再不能回来了。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永别,我在那一刻感觉世界很虚无。
我长成忧伤的孩子,在6岁那年。
3
我很少去大舅家。
我怕看不到外公会很难过。尽管我常常想念那照壁上的“梅兰竹菊”,很想踩一踩那光滑的石板,摸一摸柱子楹联上的字,哪怕看一眼厢房顶上的紫色的花儿,却不愿意频繁地出入了。
挥不去的怅惘,梳不畅的哀伤,在我小小的心里生根,发芽,滋长,蔓延。只是万万没料到,有一天,在我眼中豪华宽阔的房子会被一场大火烧得残破不堪,没想到那些爱极了的一切会消失殆尽。我若知晓,怎会辜负那些美好的光阴?又怎会在某个想念的瞬间深深地自责?
那是夜里,我和母亲赶去时,火光弥漫,尘土飞扬。鸡鸣狗吠声,哭喊求救声,在那宁静的夜,惨烈起震慑着我。
我死死地拽着母亲,不让她向火扑去。我告诉母亲我怕,怕她去了不再回来。
母亲去了,又回来了。母亲的脸黑黢黢的,母亲的容颜,倏地苍老起来。母亲眼中掠过的无奈与凄凉让我心疼。
几月后,大舅请人来修老屋,修好那天,我跑着去看,被修缮了的房子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又似乎再找不到从前的模样。我后来就不想去那儿了。
4
两年后,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夜,那房子再度失火。没有人再有心情追究是谁纵的火了。人们很安静地找各自的物品,希望尽量多的带出一些来。然而,火势实在凶猛,太多的东西化为灰烬——家具、衣物、钱和牲畜……
照壁不见,天井不见,柱子不见,栏杆不见,花儿不见……见到的只是亲人们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大舅妈成天躺在席子上,就连没住在那里的二舅妈也昏厥了好久,也躺在席子上。她们的目光木然呆滞。
大姨和母亲病了,大舅二舅脸上也看不到一丝笑容。只有二姨还精神着,二姨是个心很宽的人,吃过太多的苦,对于这种灾难,似乎早就能承受。
我和一群孩子,在火灾后第三天,寻一些可能存在的东西,我们都希望再能刨出一些来,然而一切均是徒劳。
我怀揣着诉不尽的悲戚离开那儿。童年从此不在。
我长成孤单的孩子,如一叶扁舟,在岁月的河流里随风飘摇。
那些或喜或忧的往事常常在我脑际盘旋,我爱极了喜欢回忆的自己。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无法理解我的那种回忆里怎样地美好又怎样地苦楚,我依旧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小的时候,我就老了。
我总是喜欢把记忆定格在在照壁、天井、柱子和厢房里。
那是我眷恋的地方,我想要却一辈子不能拥有的家。那是我的天堂。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