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的惆怅——武汉昙花林与水深56
来源:作者:李忠东时间:2013-01-11热度:0次
[引子]
在中国,能用“大”字来定位的城市只有两座,一个是“大上海”,另一个就是“大武汉”。
让武汉享此殊荣的是她在近代史上的突出地位。毫不夸张地说,武汉是中国近代史的参演者和见证者。如今,有关这段历史的碎片,仍散落在武汉三镇摩天大楼之间的逼仄缝隙。而寻找这些碎片的最好去处便是位于武昌城中的昙华林。
记录一个城市历史的方式往往有两种。一种是这座城市的博物馆,另一种是这个城市的建筑。博物馆记录城市的正史,而城市的建筑却将城市的过去与现代一脉相承地串联在一起,既是正史,也是市井文化连载画卷。徜徉在昙华林,用眼睛代替文字,用镜头透视心录,一个城市的繁华与废旧,绚丽与零乱,一一从你的身旁摩肩击毂而过,这个城市最为柔软的特质,便轻而易举地被你捕捉。
[旧城的惆怅]
昙华林位于武昌老城区,主要指东起中山路,西至得胜桥,包括戈甲营、马道门、太平试馆、三义村以及花园山和螃蟹岬两山在内的狭长地带,全长约1.2公里。
关于昙华林名字的由来,有多种不同解释。有人说是因为这里的居民遍种昙花而得名,有人说是源于这里以坛植花的习俗,甚至有人认为它与佛教有关。其实大多数的解释都显得穿凿附会,总觉得与这里的文脉和气质毫不相符。
关于昙华林的气质,武汉作家方方在她的小说《春天来到昙华林》中,有一段极其精辟的描述:“昙华林夹在武昌城边的两座山间。山并不高,但也足够挡人视野。一座山叫花园山,一座山叫螃蟹岬。花园山是座找不到山顶的山。山上密集的房子把树干遮挡了,也把树尖淹没了,所以花园山看不到多少树。上山的路径就是街巷。山上有座天主教堂,站在那里已经一百多年,只有它见过树林变房子的全部过程。教堂很是肃穆庄严华丽。人一走进,敬畏之心顿起。教堂旁边还有神学院,也是上了百年的老屋。从昙华林踱步去教堂,必经一个厕所。厕所奇臭无比,这气味每一时每一刻都向着四周散发。黄昏的时候,祈祷的声音响了起来,颂诗也唱了起来,它们一起从山上顺溜而下,混着这臭味,深进到昙华林的每一条小巷。”
现实中的昙华林就是这样,在岁月的反复揉捏搓抟之后,真实而混乱的存在着。
到昙华林之前,我并没有读过方方的这本小说,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本小说。我们是为了寻找一个叫张大水的人而来的,他居住在昙华林56号。同行的友人介绍过他原创的关于武汉的绘本,那是一本充满了灵动线条与详实记录的绘本,昙华林在其中无比生动。
在寻找大水“水深56”的过程中,我的目的慢慢地模糊了起来。昙华林的混合气质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的时空感产生了迷乱。
有关昙华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清时期。据说,这里曾经是湖北省各县秀才研读备考的地方,并且还驻扎着清廷负责地方军事的衙门。至今,这里还留存着戈甲营、马道门、太平试馆、三义村这样有典故的地名。由于昙华林地处两山之间,依山而近水,十分宜居,各色达官贵人都相中此地,于是各式建筑风格的房子,便成了昙华林与众不同的风景。但真正让昙华林成为武汉三镇特别记忆的还是在1861年汉口开埠之后。随着意大利、英国、美国和瑞士的传教士在此传教、办学、施医,各种西式建筑便逐渐与老宅一同占据了这里。只是在后来的岁月中,又见缝插针地加入了各式板壁木屋、土砖平房、火柴水泥楼等,原有的建筑群落不断地被分割支解,最终形成今天昙华林不伦不类,不土不洋的杂乱面目。但即便是这样,这条不过千米的街区,仍然保存了数十处百年以上的老建筑。这些混迹在杂乱中阅尽中国百年沧桑的青砖碧瓦,已然成为活着的近代史书,散发出幽幽的历史文化气息。
昙华林老建筑中,不得不提教堂。位于花园山顶的嘉诺撒仁爱修女小教堂,是一座古罗马建筑式的小教堂,修建于1888年。崇真堂,位于戈甲营44号,系英国基督教伦敦会于1864年创建,为砖木结构、哥得式教堂建筑,平面呈拉丁十字形,是英国基督教伦敦会在汉最早、延长时间最长的教堂。这座古老的教堂至今仍是抚慰基督教徒心灵的场所,从这里传出的钢琴声和唱诗班的歌声仍然是那么空灵而动人。
此外,花园山对面的仁济医院旧址已经有140多年的历史了,这所医院为英国传教士杨格非于1867年所建,1895年扩建翻新。建筑采用中西合璧式样的砖木结构,既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廊柱,又有中国式样的下沉回廊。据说它是近代西方医院传入武汉后保存最为完好的医院。
除这些西式建筑而外,昙华林还有榆园、朴园、融园、徐源泉公馆、翁守谦故居、石瑛故居、晏道刚公馆、日知会会馆、翟雅阁等建筑。让人惊讶的是,到现在为止,这些老建筑大多未经历大规模的改造,在风貌上仍然维持着修建之初的形制和面貌,甚至好些铁门紧闭,拒绝游人参观。透过斑驳的铁门,但见旧宅“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如织的线网,疯长于砖缝的荒草,萋萋之景让人唏嘘。这扇“时空”之门,隔断的岂止是游人,更是历史与现实,当下与曾经。在许多城市捕风捉影地“挖掘”虚虚实实的所谓文脉来打造仿古文化街的当下,这些承记着中国近代史的遗存仍尘封于繁华都市里,武汉的超然与淡定着实让人匪夷所思。这让我想起成都人对“宽窄巷子”纠结。改造后的宽窄巷子,鲜亮、整洁,但它所代表的最原滋原味的成都市井文化却因此退缩在了商业化的阴影里,令人扼腕。然后大多数的成都人似乎又十分乐意接受这个“崭新”的“旧街”,甚至以此为骄傲,真是得纠结得蛋疼。
站在昙华林让人恍然的空间,看着这些百年老宅在风雨中飘摇,自生自灭,同样十分纠结地想,这是它的不幸还是大幸呢?它还有没有更好的存在方式呢?
每一个城市都有旧城老街,但没有那个城市的旧城老街能象昙华林这样与中国的近代史如此息息相关。
西方文化和自由民主思潮,使这里成为中国近代革命的精神高地。吴禄贞领导的“花园山聚会”,刘静庵领导的“日知会”,熊十力领导的“黄冈军学会”,梁耀汉领导的“群学社”均以此为基地开展反清建国革命。甚至可以毫无夸张地说,辛亥革命便是在这里的庭院楼阁中酝酿、筹划中爆发的。不仅如此,1920年2月,陈独秀应邀来昙华林演讲。而1921年,位于街区的私立武汉中学,便走出了董必武、陈潭秋和李汉俊3位中共“一大代表”。
云卷云舒,历史终归沉寂。但昙花林曾经流淌着的文化基因,在今天幸运地得以一脉相承。近几年来,昙华林不再如以往一般死寂,正逐渐成为武汉的文化沙龙中心。这些老旧建筑的深处,活跃着武汉文化人的身影,经过一定整修后的昙华林,随处可见创意十足的街头涂鸦墙,散落于街巷的画廊、书吧,创意独特的文化小铺。这里不仅折射着历史的光泽和辛酸,也流淌着现代文化的醉人气息。悠闲,宁静,散淡,这里是慢节奏的武汉,是湖北人的另类表情,却又一点不让人吃惊。
[水深56]
出租车七拐八拐地把我们带到一堆破旧的小街路口,司机指着前方另一堆破旧的建筑说“那,就是昙华林”。沿着手指的大约方向,我们很快便被卷入昙华林那片灰色的建筑之中。
“我们是水和深,我们是这个店的老板……如果没有我们半年前的一次偶遇,也不会有现在的‘水深56’”。
当我在豆瓣网上看到这段话时,便难以抑制去寻找这里以及这里故事的冲动。
“水深56”,是水和深的咖啡屋,位于昙华林56号。书吧的门前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所以从街对面看过去,水深56米就象凹嵌在昙华林长长的街巷上。小院子的一侧以及正面墙都刷成白色,另一面墙仍保留着砖体的灰色。院内显得零乱,椅子、桌子、折叠起来的床都极随意的摆放着,唯有一张白色的秋千椅和一条横躺在院子中央的黑狗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大门旁边的墙上,一个尺余见方的黑色牌子上。用白色正楷书写着“水深56”几个字,字下面的空白处用粉笔写着“咖啡、杂货、随意工作室”,这大概就是水深56 m的招牌和营业范围了吧。
推开绘着蓝底白花的门,“水”与“深”的世界便把我挟裹在其中。拥挤窄仄的空间中斥满了书籍和各种摆设,气势恢弘的武汉手绘图从一楼铺到二楼,从墙面漫延到天花板。“长春观”、“武大”、“东湖”、“梅子山古琴台”等武汉的标志性建筑或在你的脚下,或在头顶。通往二楼的每个楼阶都绘着武汉带有数字的地名,沿着一元路、二曜路、三阳路、四唯路、五福路、六合路、七里庙、八铺街、九里墩、十里铺、百步亭、千家街一直到万松园便到了二楼。室内的摆设大多数为些旧物,并且十分繁杂。老式打字机、废旧的键盘、泛黄的手风琴、旧收音机、老式相机以80年代的暖水瓶都摆陈在房间里,象是走进了一个旧货市场。喝咖啡的桌子是一台大桥牌老式缝纫机,旁边是一个旧时中药铺里常见的那种有着无数抽屉的柜子,屉格外 “厚朴”、“青皮”等药名的标签仍十分清晰。而不远处的墙角,躺着一把只剩下两根琴弦的木吉它。这里随意得甚至不像一个正经做生意的店子,你几乎找不到两把同样的椅子。但这些东拼西凑的旧物,集合在一起,却又显得非常协调。
要了一杯咖啡,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精瘦男人便上楼下楼地忙碌开来。坐在二楼窗边的缝纫机旁喝着咖啡,小屋营造出的怀旧环境,硬生生地把我拖进年少时的记忆。抬头仰望天花板上,上面绘着“这是最好的城市又是最坏的城市”的“武汉”,看见“汉阳”,看见“黄鹤楼”,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地方都缭绕飘浮在云端,慢慢把我也带到进去。
一楼看店的是一个小女孩,她象一个过客一般和来往的人边闲聊边玩电脑,刚才看到的那只大狗,此时正赖赖地倦缩在她的脚下。别外还有两三只小猫,在堆满书籍的条桌上无所事事的渡步。
小院里,穿着花格衬衫的张大水坐在白色秋千吊椅上,露着略微木讷的微笑与来客交谈。他画的那本《吾城武汉》就放在他身后房间的窗台。这本介于画与书的手绘册子,是大水心中的武汉,牛皮纸上那些飘浮在云端的建筑如武汉的灵魂行游在天空。书虽未正式出版,但已经通过网络和口碑相传,卖出去了好几千册。大水也因此名震“江湖”,每天都有不少“文青”“水粉”按图索骥,慕名而来。
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性感男就是姚森,水深56的另一个主人。故事或许是这个小店最吸引人的地方,就象他们在豆瓣小站中说的那样:“也许在你看来,它就是一个简单的咖啡馆或是工作室,它好或是不好,你会给它一个很直观的批判,而我把我活过26年一些爱与恨,一些追求,一些后悔过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里,它就像一块布料一样,或许陈旧,或许你并不喜欢,可是布料上那些密集的经纬就是它曾经的故事。”
突然间,我失去了寻找故事的兴趣。不是故事不吸引人,而是突然觉得这里的空间表面看象是为客人而营造,其实仅仅是属于主人们的私密世界。那些已经过往了的,正在缓缓演绎的甜蜜与苦涩全都收藏在这里,旁人实在无权去翻阅它。游人到这里,最好像那只蜷缩在吧台文艺女郎怀中慵懒的小猫,恬静地享受这里的怀旧格调和暖暖体温。
[结束]
离开这个咖啡屋,离开这个布满灯笼的小屋回到大街。昙华林街可落雀,冷清无比。方方说,历史是最轻易让人提及但也是最容易让人忘却的东西。交织在古老与现代的昙华林,每一块砖头下面都埋藏着故事,我们是去翻弄这些故事而欣喜若狂呢?还是让它就这么永远地呆在砖缝里,任其慢慢地在岁月中烂掉呢?无论是这个城市的决策者还是这个城市的文化人,都还会纠结这个问题。
明天,我就将带着这个城市的记忆,行走于另一座城市,但无论如何,昙华林都已经扎根在心里,它的凋零或绽放,都是异样的美丽。
2012年11月11日记于成都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