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散文

生死之事

来源:作者:欧阳杏蓬时间:2012-12-04热度:0


  我和她是邻居,我家和她家只隔了一条巴掌宽的巷子。平日里大家忙,也经常见面,田头地头井头洗衣埠头巷子头家门口,见了,总要问一句“吃了”?她总是先笑一下,答一声“吃了”。她个子不高,没嫁过来的时候,在墟上卖手工粽子,挑一担竹筐,筐绳要经常挽起一截来。卖了粽子,她就折进我们院子,来看她的姐姐。夏天她穿一件碎花衣服,冬天穿一件蓝色羽绒衣,满脸红光,雷厉风行,我们都感觉她很精干。姐妹俩为了有个照应,姐姐就把她介绍给了我们村的一个男人,由于相处太近,舌头和牙齿一样,难免磕磕碰碰一下,她嫁过来后,姐妹俩的关系还不如她从前来做客的时候融洽。清官难断家务事,院子里没人出头管这闲事。两家吵吵闹闹几回,互不理睬,平静地过着生活,也相安无事。
  院子里的人家,经济条件都不太好。自然条件看起来很不错,有山有水,但没法转为经济利益。除了种地,还是种地。她在街上卖过粽子,虽没有积累什么钱,但积累了一些经验。什么季节种什么菜,什么季节种什么作物,她都掐得很准。但是乡村里,生活就是忙碌加体力。为了快一点摆脱窘困,她要男人到石场帮工,自己一个人起早摸黑。当然,她这种情况在院子里很普遍。就这么几十号人,什么方法好使,不用教,大家都会跟着做。生活在一点一点改善,孩子在一天一天长大,灾难在一天一天逼近。院子里的人都在冲着幸福生活冲刺,哪怕生活苦得是一口生姜一口醋,也想捱过去,等孩子大了,生活就好了。
  孩子大了,到广东打工了。看看她,也变了。有了新房子,丈夫在石场一个月可以挣一千几百块。自己在地里种点烤烟庄稼,一年也能捞个万多块。生活好了,嘴里的门牙掉了两颗,人瘦了,嘴唇咧开,再也合不拢了。头发枯了,一根根白头发冒出来。身体轻了,衣服穿起来像裙子了。不正常了,从村里的诊所,到镇里的卫生院,到县里的人民医院,到市里的人民医院,最后查出患了乳腺癌。做手术,调养,忙碌,不舒服,复查,手术不成功,肿瘤没有切除干净,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医生摇头说无力回天,她就回家听天由命。
  这在院子里不是一个孤例,住在她屋后的秋秋,也是患了癌症,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村里没有人想到这悲剧会重演。送走秋秋,各忙各的。没想到,养牛的耿耿经常胃痛,熬不过了,去市医院检查,结果是肝癌。他不相信肚子痛是肝癌,一边为癌而担惊受怕,一边为巨额医疗费用一筹莫展。痛不过,最后只得偷偷喝下一瓶农药。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正为曾经的披星戴月艰苦奋斗在付出代价。她一直防范,没料到死神这么快就抓住了她。生就是为了死。她想开了,乐观的生活着。我母亲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呆在家里的时候,就把左右邻居约到家里“打升级”。她从不缺席,而且很投入,该吼的时候吼,该笑的时候笑,该捶桌子的时候捶桌子。是的,看起来,她只是一个有点瘦的正常人。
  我母亲有高血压,一激动,血压就高过200多。医生叮嘱她:凡事往开里想,别钻牛角尖。我母亲立马就打断他的话,说:我活够了,阎王哪天勾簿我就哪天走,一点不遗憾。母亲淡然面对生死,我们却战战兢兢。母亲喜欢打牌,扑克牌。院子里也有人打麻将,但要投入,一天怎么都要几十块输赢。我母亲自觉智力不够,就约一帮上了年纪的人打扑克。一帮五、六十多岁的人,聚在一起,还像一群孩子一样争来争去。我也理解了什么叫“老小老小”,老了的人,心态就像孩子。他们无所顾忌,快乐了就喊,不舒服了也喊,赢了喊,输了也喊。我父亲感到不适,说他们“打牌就打牌,还鬼喊鬼喊吵耳朵”。邻居还答“你这个死老骨头,喊两句都不得啊?”我母亲也说:“喊两句碍你什么事了?”我父亲最后只得妥协,说“你们爱喊就喊了。”大家都笑我父亲是个老顽固,我父亲气红了脸,但仍是在牌桌边,帮我母亲出谋划策。
  来来去去,她除了瘦一点,察觉不出死亡只离她一步之遥。我跟父亲还抱怨她的丈夫和孩子。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惠州开出租车,一个在中山的工厂上班,每个月都有收入,为什么不拿出一笔钱来挽救母亲的生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什么比命重要?父亲也不知道,说她家的事,都由她家的人做主,外人插手不得。想想,这事关重大,也敏感,只好祈祷幸运之神眷顾她,让她创造一个奇迹。而每次回去都能见到她,我也觉得是奇迹了。渐渐地,我几乎忘了她命在旦夕这事儿。
  昨天,在同学群里,一个同学说教我们高中语文的蔡老师的女儿出车祸罹难。我虽不认识老师的女儿,但老师我是敬重的。给老师发了一个手机短信,安慰他。下班,在车上,看到车厢里的人,个个一脸严肃,都像在开追悼会。车窗外是看不到尽头的建筑,把空间挤得狭小,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泡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漂泊者,很脆弱。有时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那只是泡沫吹大了。有时候觉得飘飘然,泡沫飞了起来,很潇洒,但毁灭就在刹那。想到这些,心情受了影响,感到很不安。又觉得快一个星期没打电话回去了,我想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得给两个老人打电话,问问他们的情况,也关心关心那个扔给他俩看管的孩子。他们老迈,孩子们幼稚,村里现在人口又少,我甚至觉得,那个遥远的家乡就是一个泡沫,随时会破灭。
  回到家,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打电话,打了十来次,没人接。转而打三叔的电话,三叔告诉我,他们都在家。跑过我家看,原来是下午打雷,孩子把电话线拔掉了,忘了插回去。父亲接电话,还是一番老话:老人孩子都好,你不用担心。我问我们的那个邻居呢?父亲有些吃惊:“你不知道?早死了。”我说:“7月19那天送东初回去的时候,我还看她坐在大门口,我还叫了她一声。”父亲说:“几天前她死了。”我说“可怜。”父亲说:“有什么可怜?人总要死的。”我想放下电话,但还有些话没有问,我的老舅爷、我的舅舅、我的那些亲人们,我能想起的,我都问了一遍。父亲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又问:“你吃饭没有?”我说“没有。”父亲砰地挂了电话。他就是这样一副急性子。
  坐在写字台边,就想起了她的一张笑脸,很朴实,一点也谈不上美丽的脸,但很精神,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其实,她死的时候,还没到五十岁。院子里本来就日渐人少,现在又少了一个。想想,我离开才一个月,跟她就阴阳两隔,生死之事,简直不可思议。一切恍如在昨天,她穿着碎花衣服,担着箩筐,一边说笑,一边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就走远了。这回,她真走远了。想到院子里一个一个离开人世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还都那么新鲜啊,却成了往昔。
  他们走了之后,院子将会是怎样一种景象?一个最大的泡沫?祖上先人、父辈、我们这一代所营造的乡村,将会成为一个光鲜的泡影?《金刚经》里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四字偈,我们能做得到这般洒脱吗?我抬起头,我看到的只是两台电脑,一架书,壁上一台空调,包括这套房子,此时都虚幻起来。我是一个过客,我看到了一个悲哀的结局。现在,我要微笑,放弃对结果的奢望,迎难而上。
  2012年8月9日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