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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忆外婆

来源:作者:詹海燕时间:2012-11-21热度:0

    白露一过,天气自然凉了下来。这两日气温直降,都能穿毛衣了。我着忙着慌地找寻秋冬衣物,又替住校的儿子翻检,想找出两件送去。桔黄的灯光下,那件睡衣静静地搁在衣柜里,被调皮的儿子揉作一团,我轻轻地拿起睡衣,柔软带着些许的凉意,让我心底一动,眼眶禁不住湿润了。
    睡衣本是我前些年买了来孝敬外婆的,但外婆却是无法再用上了。收捡外婆用过的衣物,我是有私心的,企图借着外婆高寿,凭借外婆的福佑一家人的平安。我默默地整理着这件白底小碎花睡衣,泪眼中,我仿佛看见,穿着蓝袄戴着青布帽的外婆倚着大门,坐在小椅上,轻轻地摇着竹扇……
    已丑年的仲夏,我尚在出差途中,忽然得到母亲电话,说外婆病重不能进食。我急急乘车返回省城,一家人连夜乘车赶回川中。到达老家是第二天的黎明,外婆尚清醒,言语却不明,只能用含糊的声音叮嘱她的大女儿——就是我的母亲。外婆视力不济,早年在油灯下做针线耗尽了。前些年患白内障,一眼尚能视物,现在两眼失明,只能听声来判断。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婆身着蓝袄,是那么的瘦小、虚弱、衰老。抚摸着外婆枯槁的手,冰冷而粗糙,这是将我自小带大的外婆吗?她的双眼也曾有神,面颊也曾红润,双手一样的温暖,腰身一样的挺直。我噙住泪水,慢慢地喂给外婆葡萄糖水。她却吞不下去,糖水自嘴角溢出。也许是预感大限将至,十来日她滴米未尽,她是在熬啊,在撑啊,在等待她远行的亲人归来。
    我的外婆,不论外孙家孙我们一直呼为婆婆。我年少离开老家,入学不久,母亲常要我们写信,所谓信,不过是在母亲给家人的信中,夹上我们百十字的纸条。我仍记得我在信首总要写上:婆婆身体还好吧,信尾也会写上代问婆婆好。想来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七岁上我便跟着在地质队的父亲远离家乡,加之我的少不更事,更多的记忆是从母亲点点滴滴的叙述中得来的。
    推算起来,外婆生于1916年的冬月。外婆少时人唤李大姐,到了张家,称张大孃,老了村里人都呼老太婆,因为她年纪最长。外婆家姐妹甚多,外婆20岁不到出嫁张家,共生养了十一个孩子,在那艰难的岁月中,外婆不断地隐忍下一个个孩子早夭的痛苦,十一个子女当中仅存活了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四个孩子。
    外婆一辈子良善。外婆早年生活在县城,日子相对稳定。58年下乡时,我的太婆就是外婆的母亲跟着她唯一的儿子——我的舅公下乡。原本外婆家没有劳动力可以不用下乡的,但外婆担心离太婆远了,跟着下了乡,到离太婆最近的公社落了户。外公身无长物,在县城尚能靠着外婆缝缝补补和外公帮人写字度日,到了乡下都拿不动锄担不得桶,60年困难时期便走了,留下四个半大孩子,最小的姨才10岁。来到乡下,村子里没有了缝补的活,外婆也做不来农活,读到高中的母亲,在毕业的第二天外婆递给母亲一把锄头,让母亲和村人一块下地。小舅十二岁就下地种田当做壮劳力。非是环境所迫,一位母亲是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子女受苦。而即是如此,善良的外婆没未想过对子女的不公,从未有过抱恨。她只是乐观地接纳村子和村子的一切,还是好心地帮人缝衣缝裤做鞋裢袜,帮人做寿衣,村人多少给一点以作报酬,或是一把面条,或是从地里摘把豇豆,挖几串花生就行,即便什么也不拿,外婆也从不计较。善良的外婆一辈子不好高不企求,知足惜福。
    外婆仁厚勤劳。在县城老街住时,有行乞的,她宁肯自己不吃,也不让人空碗。早些年母亲时常说,老街上行乞的老徐妈就因为外婆的施舍留了下来,住在城里。好心自有好报,老徐妈说是张大孃救了她的命,记着哩。在外婆她们下乡后,日子艰难。外婆她每日下午走四五里路进城去检拾钢厂未烧烬的炉渣,再以一分价卖给钢厂。滚烫的炉渣尚未冷却,踏在上面,脚底板发烫,人如同在蒸屉里,运气好时可换上一角两角,运气不好也就几分。可别小看这几分钱。母亲说,那时一角钱就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汤喝尽了还能免费续上。晚上外婆便住在老徐妈那里,天未亮起床去帮人磨豆腐,报酬是一坨豆渣,一早外婆将豆渣带回来,做成豆渣饼,摆上饭桌,一家人以此渡过饥荒。耳濡目染间,我的母亲也是同样的节俭仁厚。困难时期家里连买盐也是要算计的,那时母亲正读高中,母亲在校每日的菜是在饭上浇上一点豆瓣酱,母亲将未粘上饭粒的豆瓣酱省下来,放在干净的墨水瓶里攒起,自己就着点咸味下饭,每每有了大半瓶子就带回家来以解一家之急。
    外婆操劳一生。外婆52岁时有了自己的外孙,跟着四个家孙外孙相继报到,外婆带了一个又带一个。父亲在地质队长年离家,在生产队作会计的母亲忙碌时,我和姐姐只能由外婆照看。母亲还记得,外婆抱着我的小表弟,手拉着我。左边站着我姐,表姐在右边牵着外婆的衣角,四个孩子把外婆围了个团团转。小姨孩子来得晚,外婆帮着带到6岁,又回到乡下带我最小的表弟。到了晚年,生活条件好了,家人都不让外婆做事,但外婆却歇息不来,用仅有的一线视力做些家事。80岁上,外婆下楼不慎跌坏了腿,抬到县医院,医生都不做手术,说是年纪太大,怕手术台上下不来,又只好抬回乡里,寻了土医生给包药,在床上躺了半年的外婆奇迹地能下地了。好了的外婆两腿不一样长,但她还是照样一脚高一脚矮地扶着栏杆下楼,帮着小舅剥个花生,剥玉米,常常把剥好的花生丢错地方。每每外婆做事,小舅和舅妈总要念叨,外婆啥话也不说,装做耳聋。
    外婆一生没离乡士。仅有的一次是母亲把她接来贵州,说让她休息休息,她带着小姨孩子一块来了。我是知道外婆来家的讯息,那时我在离家600公里的昆明求学,便一心盼望着放假,期望着能看看多年未见的外婆。当时条件所限,父亲一人微薄的工资要供一家4人生活,还要每月为外婆寄去生活费,基本上是没有余钱。我七岁离开了川中老家,已经是七年没回去过,没有见过老家的亲人。盼呀盼,直到盼到寒假回家,才知道外婆已经回老家去了。她仅仅在我家住了三个月,说住不惯,闹着回乡,母亲没办法,只好送老人回去。在那三个月里,外婆还帮邻里缝制寿衣。后来母亲说外婆怕自己丢在外面,回不到乡里。外婆终其一生,都没能走出川中那座小小的县城。几次回乡,都看见戴着青帽身着蓝袄的外婆坐在大门台阶上,没事时轻轻摇着竹扇,望着院门。从院门过上过下的邻人便会高声打个招呼:老太婆,吃过饭了?或是:张大娘,早啊……
   外婆辞世很安祥。上午在她叮嘱了母亲之后,还伸手试图摸索着枕头,母亲从枕下翻出了十几元钱,外婆就不再说话。这也许就是外婆仅有的遗产,她节俭一生,不舍得为自己花费一文,这可能也是她试图省下给曾孙的买果子或糖吃的罢。只是现在的孩子不在希罕那些在外婆眼里难得买到的果子和糖了。下午,外婆被抬到了楼下堂屋,一屋子人守着,说着外婆的往事。外婆慢慢地把头转了过去,犹如睡着了一般……
    已丑年七月初二申时,外婆走了,时年94岁。那时屋外太阳偏斜西边,缓缓地坠向西山。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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