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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探队的北纬42度32分

来源:作者:张柯平时间:2012-11-20热度:0

   五六年前,我开了个人博客,取名“北纬42度32分”,至今点击超过两百万。有了数百个网友和粉丝,有数万个独立ip访问了这个网站。但是,从没有人向我问起,为啥叫做“北纬42度32分”?直到蓬会意地一笑:艾丁湖的坐标。我才知道,只有被北纬42度的风沙洗礼过的人,才知道这个坐标的真实内涵。

   但真正让我感慨不已的还不止于此。四川大震的那一年,我因为公事去了新疆,入得戈壁深处,途经那里,我的小脑定位系统突然一阵悸动:怎么什么也没有了?这地震也太强大了!牛看出了我的吃惊,说:拆了,没人了呗!附近的维族老乡,隔三差五地开着拖拉机进来,拣得干干净净的了,一片砖也没剩下啦。如果不是我曾经在这里作息了数载,还辨识得那个沙包和满坑的骆驼刺。谁会想,这就是那个曾经人马鼎沸的勘探基地呢?乍眼一看,这里和整个风线上所有沙窝子没有啥不用。风沙把这里雕琢得极尽标准,完全符合所有砾漠戈壁的特征。掩埋了,吹走了,远去了,所有的痕迹都不存在了。说话声,机器声,电台的刺啦刺啦声,柴油味道,炊烟味道,烟草味道,白粮酒味道,甚至人的排泄物,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你够彻底的啊,我在心里对某个不知名的神秘力量说。

   北京吉普拱上了一个弯道,卷起一股沙尘,张扬开一个土黄的雾瘴。那土黄色的背景,慢慢地氤氲开去。淡了,淡了。三排砖房在沙梁下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房前仍然横拽着一根八号铁丝搭成的晾衣杆,上面晾着几件猩红的信号服。厨房的炭火啪啪作响,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二腿师傅脖子上搭条毛巾,光着膀子拎着菜刀出来,到了墙角拐弯处,他横过刀背,在墙边的一截岩心管上敲着: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这是吃饭的信号。麻黄草和着黄泥搭成的工作棚下,机修组的老师傅们停了焊机,洗手停工,劳模去机房关了发电机,场院里暂且静了下来。汽修师傅老张左手拎着搪瓷碗,右手捏着毛巾从屋子里出来,边走边擦汗,骂着鬼天气贼啦热,趿拉着拖鞋奔食堂排队打饭去了。一个光着膀子的龅牙哥从后厨出来,吃劲搬过来一个超大的绿色保温桶,双手一发力,把筒墩在一把椅子上,然后扯开公鸭似的嗓子,用甘肃普通话吼道:开水——。早有人拿着各式水杯来打开水。天热,水喝得多,每个人的水杯都出奇的大、高、粗,都生怕自己少打了水,回去不够喝。

   这是个凹字形的院子——我们姑且叫它院子吧——实际上并没有围墙,沙梁子从屋后蜷了身子向右前方一直延伸出去。右边的一排房子,首先是厨房,操作间旁有一个很大的餐厅,隔壁是钻机材料仓库和油库,靠边的墙外码放着一袋袋粘土粉。在骆驼刺草滩旁搭着架子,码着一摞摞岩心管和钻杆。院内正前方的大片空地停着牵引车和暂时未用的寝车。左边的一溜房子是地质组的,是另外一个单位,也有一个食堂。其他屋子都是工程师和高工们的宿舍兼办公室。靠最外侧的一个屋子是小库房,很神秘的,似乎是样品库和实验室。院子正面的宿舍后,有一个隆起的沙包,上面竖着一根十几米的室外天线,沙包底下是一个人工贮水池,上面盖着砖砌的小房子。脱离凹字型左上角之外,有个一座单独的小建筑。两间房,左边是发电机房,右边是洗澡间。洗澡间因为返碱太厉害,地面拱起老高,水泥地面早都龟裂成碎片了,所以已经停用好久了。设室内洗澡间是因为还有两个女的在勘探队里。一个会计,一个医生。后来,不知哪个不害臊的,行了偷窥的苟且行径,吓跑了女士。至此,剩下一帮爷们在这里,也不存在啥避讳了。大家干脆在院子里搭个铁架子,把水箱放在顶上,底下用废油桶拆开的铁皮围起来,就地洗刷,解决洗澡问题。远离砖房的草滩边,建有一座厕所,男蹲位四个,女蹲位一个。因为女的没有人用了,分男女的必要也不存在了。有时候内急得紧的,也有人拎着裤子去隔壁解决。

   如果把这个勘探基地比作燕巢的话,这些勘探队员便是名副其实的候鸟。每年春夏来一次,然后离开,留几个看场子。之后,秋天再来,在入冬前返回,再留几个人看场子。在夏天和冬天守基地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夏天,温度出奇的高,这里是中国内陆最热的地方,气象数据所载的极高气温都出现在这里。冬天则是另外一番萧索、荒凉的景象。渺无人烟,天无飞鸟。看家族的兄弟们要熬过远离家人的春节,那得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呢?我们不敢想象。有一种刑罚叫做流放,这就是一个没有围墙的流放之地。

   应该说,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春天,入得戈壁,外面的小城还不见一点儿绿色。而这里到处黄白分明,黄的是沙土,白的是碱滩,中间夹杂着浑黑的砾石。砾漠戈壁就是这么得来的吧。到四五月间,则是每年一次的风季。这是个固定不变的节目。十二级以上的大风刮得昏天黑地。当时踏勘时候选这个地方,想必是为了避开风沙的直接洗刷。但是,不成想,大坑竟也是窝风的最佳场所。大片的沙土覆盖了整个基地。这里的细沙细土非常神奇,不管你怎样把门堵死,它都能毫不费力地钻进来、挤进来。后来,屋子的结构都被迫做了改造,后窗全部用砖砌死,前门的门板与门缝用密封条和海绵填缝,有人甚至用汽车内胎代替密封条,把所有可能留有缝隙的地方堵上,以阻挡沙尘。但是,人们终于懊悔地发现,在大风发起淫威的日子里,这些措施全部归于无效。空气里每个立方单位中,都漂浮着浮尘,鬼魅般挥之不去。睡觉捂着被子太热,露着脑袋太呛。有人想到了个法子,用打湿的毛巾捂在脸上。但是也只能抵挡一阵子,人毕竟是需要留有一两个孔来置换二氧化碳的。这就是“喘气风”的来历。

   风刮得人心情烦闷,可又奈何不了它。烦闷了,好解决。从酒精中寻找解脱。酒屋通常是在三号房。这里是机修组,他们平常都会有些存货,人也勤快,不光备有酒具,也特意留了小菜啥的,方便酒水下肚。当然,大家喝酒都实在,没啥客套的。喝撒喝撒,互相吆喝着,二两的杯子,吱吱地,一口一个。在血液温度上升的飘忽晕眩中,互相胡乱地唠嗑,在嬉笑怒骂中酣然睡去。毕竟,风魔的精力总归会耗尽的。当天气一天天变热的时候,沙暴的频率越来越低。但是,这梦魇之地的另一个魔头也被唤醒,那就是高温。人都知道,铁的导热性能非常好,在这里,经过太阳暴晒之下,从未有人尝试过赤手去抬岩心管。因为,带着绒里手套,那东西况且灼热异常,更别说用血肉去尝试铁板烧的滋味了。有一个传说,把鸡蛋埋在沙子里,过一段时间,取出来就熟了。没有人试验过它的可行性,想来是可以的。某次午后去小解,一阵热风扑面而来,一股子如入炼钢炉的炙烤,热流从脚底板直冲脑顶。浊黄的尿液淋在沙土里,很快便咝咝地渗透进去无影无踪。后来,才知这烤人的风便是传说中的焚风了,几乎要将一切焚烧成灰的风。在高温里,考验的不仅仅是人体对温度的耐受力。更可怕的是,在这样的温度里,人是无法睡眠的。在超过四十五度的温度里长期熏烤着,人的代谢系统以几近超负荷的速度运转,而且一刻不能休息。躺着,一身汗。站着,汗一身。走着,汗淋漓。

   在与漫长工期的纠缠中,在和恶劣天气的对峙中,在同想家的心魔竭力抗争中,捱着每一分、每一秒。为责任,为职守,坚守,坚守,再坚守。直至夕阳落去,月上东方,一丝凉意从艾丁湖边悄无声息地穿过夜幕的掩护,拂过大片骆驼刺。最先感到凉意的是老臭,他躺在屋顶。噢,天王老子亲爹爹,起凉风啦——。草滩那头,有人啊哦——狼吼一声以示收到。

   北纬四十二度三十二分,一群不知名的勘探者,享受这无遮拦的维度。
        2012年11月19日夜初稿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