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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的结绳记事

来源:作者:宋长征时间:2012-11-11热度:0


题记:麻,草本植物,种类很多,有“大麻”、“苎麻”、“苘麻”、“亚麻”等。茎皮纤维通常亦称“麻”,可制绳索,织布。结绳记事是文字发明前,人们所使用的一种记事方法。即在一条绳子上打结,用以记事。上古时期的中国及秘鲁印地安人皆有此习惯,即到近代,一些没有文字的民族,仍然采用结绳记事来传播信息。



                                                                                        ——《百度词典》

一 麻的结绳记事
  
  大田里长着庄稼,一般都将麻种在比较零散的地块。巴掌大的一块地,老河滩,或者一块无法利用的盐碱地,就成了麻的安居之所。麻呢,也不嫌弃,一场夏雨,就长成水灵灵的一片。
  
  我那时大概不怎么喜欢麻,像高粱麻杆那么粗细,碧绿、掌形的叶片,或者叫鸭蹼状。有青麻,有红麻,青麻的皮颜色比较青,红麻的颜色却近乎于紫,那种近乎流溢的紫。青麻开白色的花,有些像百合,不过叶片没那么肥厚,味道也不太足。红麻的紫,于是流溢到花朵上,紫紫红红,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但无论是青麻的白花和红麻的紫花,都是粉粉黄黄的蕊丝。麻杆太密,所以只有蜜蜂和牛蝇,嗡嗡嘤嘤在里面飞。蝴蝶只是远远低绕了一圈,怕伤了自己好看的翼翅,舍近求远,飞到一片空旷的河滩上,在一片野雏菊丛中流连忘返。
  
  村东有池塘,一株老柳斜跨在塘面。我那时比较好奇,为什么有人将好好的木头放进水里,并且栽了很多木桩子,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塘泥。有时,我会觉得池塘里有一种好闻的气息,又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在那些覆着的塘泥和木头上一蹦一跳,从池塘这边跳到池塘那边。其间,惊跑几只上来喘气的青蛙,压出很多从塘泥中溢出的水泡,吱吱地飘散在水面。那种气息就是从气泡里传来的,有点像熟透的苹果,晾了许久青草的味道。
  
  后来知道那是在沤麻。收麻要趁早,不能像收割麦子和玉米,要熟过劲了再说。青麻的皮还青,红麻的皮还紫,就割下来。不过,麻的表皮长着很多细细的小刺,收割时一定得注意。叶子上也有。我在小河滩上放羊,别人有羊鞭我却没有,用脚踹下一株麻,在小桥的青石板上用石块砸。不用担心会折断极坚韧麻的纤维,留下一截麻杆,做手柄;余下的砸出来的麻皮拧成三股麻花辫儿。羊在坡上偷嘴,回家时不好好走路,啪地一甩,还真有一点羊倌儿的架势。
  
  八月渍麻,一家人趁着月色在池塘边捋麻叶,削麻根,去麻稍。原来青青展展的植株被捋成光杆,捆扎在一起。二哥挽起裤腿下了池塘,一层麻捆一层塘泥,覆在上面。父亲在岸上叮嘱,不能偷懒,塘泥不得少了,沤出来的麻会生,到处有节,不好搓麻绳。
  
  很多麻沉浸在池塘里,谁家沤的麻,谁家在上面做个记号,几根木头拴在一起,以防塘泥散了,麻捆漂上来。
  
  麻沤好的时候,节令已经走到深秋。这时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到处可见极高极远的天空。冬小麦种上之后,农家里的活儿就少了,这时,沤了两个多月的麻也该起塘了。所以这几天村东的池塘边,人来人往,麻皮腐败的气味儿混合着塘泥的味道,很是浓烈,像有点臭臭的豆瓣酱的味道,老远就能闻到。沤好的麻剥起来比较得心应手,轻轻一捋,从头到脚,只剩下一条白生生光光的麻杆儿。沤好的麻这时还不算韧性最好,要在水里洗净,晾干,就能像很多根细细长长的棉线,集成一束。
  
  其实,庄户人家的日子实在简单,但并不缺少生活的智慧。古时候的人结绳记事,大概也是用的麻绳。何日播种,何日嫁娶,何日盖房动土,就在麻绳上打上不同的绳结,挂在门框上,每天都能看见,相当于最廉价实用的记事本。
  
  家有喜事,把预备下的麻绳,用胭脂红浸染,大红的颜色配上大红的铺盖,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喜庆。哪天,你若看见谁家院子里染了胭脂红的麻绳,一准,不是嫁女就是迎娶新人。铺盖,家具,甚至报喜的大红公鸡,脖子上也系着一根红红的麻绳。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走几步就炸开一个,缓缓飘升的烟圈儿,向天上飞去,飞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
  
  月光下,院子里的虫声稍显嘶哑,毕竟是霜降过了。有人在月光下织簿。簿,用收割晒干的高粱杆儿,用拧好的麻绳,一根根像帘子一样连缀起来。可以作为民间的屏风。来客人了,农家小儿女在屏风后窃窃私语,客人在正堂上和主人推杯换盏,说着浓浓淡淡的光阴。乡下的簿,还有其他用途,晾晒棉花,地瓜干,方便透气,不轻易沾染泥土。过年时,蒸好的大白馒头点着红点,放在簿上冷却,不至于粘在一起,看起来面相更好,像白生生的孩儿面。
  
  日子,各有各的活法,各有维系的办法。大概,麻算是其中的一种。棉花,大豆,高粱,芝麻一类经济作物也是重要的。唯独麻,不曾有人给过什么名分。但麻又是无处不在的,就连驾驭一头老牛使用的缰绳,汲水用的井绳,无一不是用麻编织而成。
  
  白事,就是村子里有人寿终正寝,坎坎坷坷走完了属于自己的乡野之路,一口薄木棺材,一曲催人泪下的唢呐,飘落的纸钱,算是送一个籍籍无名的人走向另一个世界。腰系麻绳的,必是痛哭流泪的子女,如此哀恸的时刻,只怕只有一根麻绳才能体会血浓于水的真切含义。飘扬的雪,飘逝的魂灵,麻,作为生命最后的祭司,用一个近乎简陋的仪式,完成了身在乡野的使命。
  
  如今,只是偶尔还有人种下一小片麻林。青皮的青麻,紫皮的红麻,在夏末秋初的光影中摇曳。淡淡的花香,惹来几只蜜蜂,几只愈近却远的蝴蝶。我在斑驳的暮色中嗅了嗅鼻翼,一种清冽的气息在夜色中漫漶而来。
  
  麻沤好了,有人在起塘。
  
  
二 谷物是一种有情有义的度量衡
  
  春寒料峭,乡间小路上踟蹰行来两个单薄的身影。这时微凉的星光还未隐去,这时的野风稍显冷硬,年老者低低的一声咳,来自腔子的深处,压抑着,却又止不住一声接着一声,顿得胸口隐隐生疼。年幼者尚属孩子,身上的衣衫破旧,一看就是谁家施舍的旧衣,像一个宽大的袍子,穿在身上极不合体。没办法,谁让他们的身份是丐者呢。
  
  ——丐,乞讨度日的人。
  
  年景不好不坏,乡下人总还算有碗饭吃,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围囤里,有可以大约维持一年光阴的粮食。他们并不真的乞讨饭食,只在赶上吃饭的当口,要一个馒头,一块咸菜,或一碗热粥,余下的时间,他们讨要粮食。村里人善良,看着行乞者单薄的身影,像一张在风中飘荡的纸,就有些心酸。年幼者递上来一口摔掉瓷的旧瓷碗:婶子大娘,可怜可怜俺吧。然后怯生生拽着老者的衣袖。老者这时一般不会吱声,拉着年幼的孩子,深深鞠了一躬,赶往下一个农家院落。
  
  有人信,有人不信,讨饭人家里揭不开锅,只把乞讨当做一个度日的营生。但母亲往往不计较这些,谁家的日子宽裕还会拉家带口出来讨饭?必定是家里遇上了什么难事,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把谷物算是帮衬了流浪者贫寒的光阴。
  
  这时的谷物,闪烁着单纯的良善之光。
  
  钟二成是个剃头匠,兼周家老宅的守墓人。有人问起钟家守墓的渊源,钟二成说,先祖原是周大将军的一员裨将,当年追随将军南征北战,驰骋沙场。后来周大将军为国捐躯,钟家后人便依着古训,世世代代为周家守墓。
  
  秋日的阳光懒散地穿过半青半黄的树梢,钟二成在树荫下摆好木凳,洗脸盆,剃刀布,顺便系在树干上,需要时噌噌蹭上几下,在木匠爷头上挥舞起青龙偃月刀。钟二成说,剃头匠的祖师爷就是红脸关二爷,脾气耿,但刀工好,一把青龙偃月刀能御敌于千里之外,也能净面清脑。你能听见钟二成手中的剃刀刮起一股小小的风,凉飕飕,清爽爽,像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割麦收稻的声音,手起刀落,三千烦恼丝跌落尘埃。
  
  在村子里,钟二成说好了,只收谷物不收钱,年少弱冠者不算,耄耋老人不算,只算年富力强者,每人每年三升两斗粮食,算下来,也就只能抵上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时间久了,木匠爷说,二成子,眼看你也身板老了,一家多加十几二十几斤粮食毛球不算,也能给你攒件寿衣。钟二成笑,说木匠爷说话真不地道,你看我这身板,比你老预备的棺材板儿还硬实,怎么说着说着就攒寿衣了?别催我走,阎王爷那边有小鬼剃头,我还能在几个老伙计头上耍几年顶上功夫。
  
  到了年关,不用钟二成去催去收,一个民间执事,领着村子里半大不小的后生的后生,用电三轮挨门挨户收粮。有人丁兴旺的家里觉得过意不去,仗义,多添两瓢粮食,再绕上一条五花肉。
  
  这个时候的谷物有一种悲悯仁慈的光芒,虽然来自穷乡僻壤,却真真切切目睹了乡土深处的民风淳朴。
  
  我太熟悉那些金灿灿的谷物,五月麦浪起伏,布谷鸟衔来一片火红的霞彩,镰刀像一个义无反顾的勇士在田野上游走。风干,扬净,一眼眼围囤就有了丰满的收成。玉米在田塍上列队奔跑,到了十月的岔路口,悄然变身成金币的色泽,就成了世上最质朴的谷物。
  
  乡间的清晨,薄薄的雾气还在村庄上空萦绕,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天空。这是花婆婆家又添了新丁,五世同堂。小脚的花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也跟着在院子里跑前忙后。忙啥呢?村子里有个习俗,凡是谁家添了新丁就要请九。请九,请酒,第九天要设下喜宴款待亲朋。
  
  老会计坐在帐房里,谁家的笆斗谁家的礼就在上面写下谁家的名字。多少鸡蛋,多少红糖,多少谷物,会列出一个详细的清单。襁褓里的小儿,打从今天起就算有了自己挣下的谷物,酒窝浅浅地笑,闪烁着谷物的润泽。
  
  换大米的,卖西瓜的,贩青菜的,卖白面馒头的,长长的声调像一支无韵的歌谣,走过乡村的空隙。明买明卖,若是手头有些紧,不妨以物抵物,省略了斤斤计较的繁琐。秤高坨底的事儿,大不了抓一把谷物,二一添作五皆大欢喜。
  
  这时的谷物是一种有情有义的度量衡。度量的是心胸,凭借的是真诚。
  
三 八分地
  
  八分地上,早年有一棵桑树。因了这棵桑树,我才记住了二十几年前的八分地。那时傻大胆儿,八分地实际上就是一个坟圈子,桑树就长在坟堆上,个子矮,恰好垫着坟头,才能够到桑树枝,胳膊一使劲,人就跨在了树杈上。旁边是一株苦楝树,开粉粉白白的小花,花瓣憔悴落了一层,正好落在了穗上,麦芒点缀着苦楝花,风一吹,像一块碎花家织布。
  
  八分地从形状上来说就是一块刀把地,也是一面斜坡。下雨,或者天旱了浇水,水沿着田垄,像顽劣的乡下小儿捏着小鸡撒尿,一下子就哧到了地头。地头尽是苦艾草。也不知为什么,村子里数八分地苦艾草最多,像割不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总不见少一星半点儿,反而有些星火燎原的架势,沿着河堤往上爬,沿着田垄往坟圈子里跑。很多苦艾草爬到坟头上,眺望暮春的景色,桑葚就要落完了,树梢上只剩下几枚破败的桑葚果,被赶来的一群鸟瓜分。它们吵嚷,打架,分赃不均,叽里咕噜从树上厮打到麦田里。麦子就熟了,苦楝树上挂满一枚枚青涩的果实,在等待深秋,隆冬,田野上再也找不到一粒谷物草籽的时候,充当麻雀越冬的给养。
  
  我家和八分地有扯不开的渊源,仿佛这块刀把地就是老天爷专为我家而设下的。坟头是别人家的,论辈分有的该叫叔叔大爷,有的该叫爷爷奶奶。当然,也有曾祖辈的,常见有人来烧纸钱,拔掉坟头上的苦艾草,忽然疑惑,由于没有了坟头,平展展,光秃秃,一点不像曾经有过坟墓的模样。只是象征性地撮了一把土,点一炷香,磕几个头,祈求原谅——家族里的后人愈来愈少,去了异地他乡,无人添坟,便成了现在这般凄凉景象。
  
  由于有了坟圈子,又是一块刀把地,斜坡,加上土壤贫瘠,易肥水流失,抓到这块地当然让人懊恼。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人有时就让命运两个轻飘飘的字儿压弯了腰,由不得自己。还好,明明八分地,分地时只按五分折算,好歹让人心里稍稍觉得平衡了一点儿。
  
  八分地一开始归三哥家所有。三哥种植泡桐树苗。入春,埋上一截截泡桐根,夏天就长成了一片小树林。泡桐树苗很争气的样子,叶子像荷叶,像蒲扇,下雨,人在田里来不及往家赶,三两片树叶就能撑起一把伞。雨滴滴答答下,人慢慢悠悠走,在爬满野草的小径上往家赶。蚂蚁顶着被雨滴砸翻的危险,召集众蚂蚁抓紧时间修筑洞穴,多一点努力,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蚱蜢躲在草叶下,呆呆地看天,习惯了四海为家,每一片田野都是草虫的家园。
  
  有些年政府号召林粮间种,梧桐就成了乡间一景。一行行高大帅气的泡桐树,挺直腰杆,接受检阅,中间夹一溜绿油油的庄稼。桐花开,麦浪恰似一幅巨大的油画,泡桐就像针脚细密的花边,粉红,粉白,粉紫,喇叭状的泡桐花开得着实热烈。其时,叶子还未萌发,远远看去,像一片又一片在田野上空燃烧的彩色云霞。所以,三哥栽植的泡桐树苗销路很好,从小树林一路小跑,跑到大田里,分开一小段距离,彼此深情凝望。好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曾经是八分地里跑出来的野孩子。
  
  终于有一天,我成了八分地的主人。第一年种红薯,长长的红薯藤蔓满地乱爬,像一泓汪不住的绿,溢到小径上,流到堤岸旁边的沟渠里,和苦艾草纠缠拥抱在一起,成了分不开的好兄弟。有的更是爬上坟头,开几朵状如牵牛的花朵,向着天空吹起嘹亮的号角。入秋,割了红薯秧,人却傻了眼。平展展的土地像发育不良的少女,还是一马平川,没有一点起伏沟壑。忙了好几天,只收了耗子大小的一百多斤红薯,真是让人好不生气。
  
  第二年,种花生,蛴螬来袭。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专在入秋以后,花朵里的果针扎进泥土不久,正待生长果实,蛴螬们就发起了总攻。农药喷雾,撒拌了药的麦麸,像打预防针那样挨个灌根,仍然不见一丝疗效。有一次干活累了,倒在坟圈子里打盹儿。一只蛴螬变成一头小猪仔大小,在八分地里乱跑乱拱,用土块砸,用最难听的恶言恶语谩骂,蛴螬猪就是充耳不闻,将一株株花生苗倒过个儿,还一边吭吭哧哧,貌似很气不顺的样子。
  
  没等到霜降,花生秧就枯死了。像一场野火过后留下的满地狼藉。我在八分地撅着屁股刨挖劫后余生的花生果,儿子在一边和蛴螬玩儿。这小子打小就长得白白胖胖,怪不得蛴螬家族见了也喜欢。我说不该把蛴螬倒在地上,它们害的我们没有花生可食,我们就应该用铁的手腕,给予强有力的打击。野火烧,车轮轧,让这些可恶的害人虫三生三世不得翻身。儿子当然不懂,在蛴螬堆里嘎嘎笑着打滚儿,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可能被哪只厌倦了的蛴螬咬了一口,立马嚎啕大哭,眼泪扑簌簌地站在我面前,说蛴螬不是好孩子,以后再也不跟它们玩儿。
  
  蛴螬肯定不是好孩子,那一年的深秋,我家总共只收了两蛇皮袋子花生,且不说里面还有很多蛴螬吃后的空壳儿。过大年,炒花生,人家的花生嚼在嘴里是一抹化不开的浓香味儿,我家的花生像吃了一嘴久效磷,咽咽不下,吃吃不得,一股脑儿干脆抛进小河里。
  
  八分地,到现在我家还种着,春天麦子,夏天玉米,间歇轮作。二十几年前的桑树早就砍了,之后长了一株小榆树,身材纤细瘦弱,被风吹乱了头发,站在斜坡上眺望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四 看夜场
  
  芒种一到,麦子就熟了。苦楝树上的粉色花朵大都凋零,很多青色的小球球,掩映在枝叶间。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人的皮肤上大多会起很多小米粒。大略是麦子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村人——磨镰吧,快来收割。
  
  人是麦收天的主角,牲口也是。牛身上起不起小米粒我们也看不见,只是比平常更爱打响鼻,山崩地裂了几下,紧紧慢慢来到麦场上。堆起的麦子像一座座小山包,一粒粒脱下来,不知要耗费一头牛的多少汗水,人要蜕几层皮。
  
  二娘颠着小脚站在麦场上。二娘家里就二娘一个人,收种全靠侄子小黑。小黑黑着脸,说二娘大热的天不该来麦场。二娘也不生气,手上的毛巾里包着几枚咸鸭蛋,朝小黑扬了扬,放在麦场边。小黑是我不出五服的堂兄,人黑,极老实,少言谈。
  
  大清早有人来借牛,说麦场上晒了麦子,不轧怕让雨水浇了。来人提着三两斤苞米,给父亲,算是给牛加餐。父亲当然不好推辞,只说活要歇着干,千万别使过了火。
  
  麦场上的夜色极为安静,人疲马乏,把碾轧好的麦子收拾停当,趿拉着鞋子或赤着脚回家。牛也要注意休息,一个麦季长长短短下来半月二十几天,力下猛了,麦收过完人也就散了架。蛙鸣沿着河堤向上爬,只是初夏,还不算太热烈。有大胆的,沿着麦茬地往麦场上赶。马灯在风中摇曳着橘黄色火苗,麦场上有的是飞来飞去的蛾子,在围着马灯跳乡村圆舞曲。四爷还没合眼,咳了一声,说把马灯熄了,注意防火。
  
  
  马灯熄了,天上的星星这才点亮。哗啦啦的动静传来——大略四爷又掐灭了烟头,趁着东北角来的一股夜风,扬麦。
  
  白日里的风来得火热焦躁,人像站在窑门口。可谁也不敢懈怠。麦子是一年的主粮,但等装满粮仓,人这才长舒一口气:狗日的麦收总算过去了,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有人说四爷扬场的技术最好,树梢岿然不动,没有一丝风也能把麦子扬净。四爷就说狗日的胡嘞嘞,风气儿没有,你家先人从坟圈子里爬出来也使不上劲。但无论如何还是有很多人来向四爷求教学习。大凤家,大凤是干活的主力。母亲先天是个瘫子,提着板凳在麦茬地地捡麦穗,乐呵呵地笑着说今年的麦粒儿真饱。大凤爹能干是能干,可一家五六口人的地,十几亩麦子,累死也撑不下来。大凤跟四爷学扬场,黧黑的皮肤,汗珠儿闪着光,直打眼,手臂上扬的时候,胸前的小兔子想要蹦出来。小黑堂兄看着心疼。趁着月光从窝棚里爬出来,帮大凤家割麦。大凤知道,第二天躲在麦地里不回家,跟母亲说晚上干活凉快。凉快就是凉快,两只嘴巴粘在一起谁也分不开,所以,就有了风言风语在麦场上流转。大凤不怕,小黑也不怕,是娶是嫁由不得别人的嘴巴说了算。所以,夜深了还能听见麦场上传来起起伏伏的私语,有的人耐不住困虫爬上眉头,拽着眼皮合上眼,竟然也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
  
  看夜场最好的日子当属秋天。梧桐树叶开始变黄,随着飘舞的秋风往下落,像女子温柔的手,轻抚你的脸颊。
  
  秋天的月又圆又大,从别人家的村庄上升起,悠悠在云中穿行,照亮的是我们的夜空。玉米大多并不进场院,掰了苞米,砍了玉米杆儿,捆扎,站在田野上,像永远走不出来的时间迷宫。小孩子喜欢在里面玩儿,藏猫猫,捉蚂蚱,点一场野火,很多年后,仍然怀疑在童年的现场穿行。
  
  点野火总是有些想头的。豆子黑了荚,花生拔了秧,地瓜扯了藤蔓,土地像娘鼓涨的乳房。大人喊着——小心失火。可是没人当成一回事,脱了汗衫当蒲扇,给野火鼓风。梧桐树叶,玉米杆,豆秸,噼里啪啦,浓浓的柴烟很快散去,去追赶云的脚步,香味儿留下,在田野上飘散。
  
  秋场上,成熟的谷子捆成个儿,一排排站好,像谨守纪律的土八路。看秋场,窝棚一定得搭好,秋露伤人,容易落下头疼的老病根。男人看场,女人收拾好家务一般会来秋场上跟男人暖会脚,唠唠那些不长不短的话,然后叮嘱一下,天西北角有块云,别下雨了,把庄稼苫好。孩子看场,当娘的有点不大放心,喊邻居往自家场院这边靠靠,多帮忙照应一下。
  
  有时秋雨来了,下得极大,割好的豆子还没轧,很多成了豆芽。人没办法,看看天。黑云还是一团一团地翻涌,只能天天炒豆芽,把人脸吃成了豆芽色。谷子呢还好,下半身泡在水里,大不了今冬的牛草换成玉米杆和麦秸。只要三五天能放晴天,还能熬上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暮秋的田野上一片空旷,看夜场的人眼看就要熬出了头,一群人围坐在梧桐树下,听单田芳讲评书——哗哗哗,一阵疾风如涌的马蹄声过去,穆桂英身先士卒带领一帮杨门女将闯进天门阵。天上的星星不说话,秋日的月明有些冷清,蟋蟀咝咝的鸣叫,从氤氲飘渺的地气里传来,潮湿,微弱,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就这样慢慢老了下去。
  
  远处的磷火,蓝色的火焰在田野上奔跑,似有还未说尽的话,向无边的夜色倾诉。
  
  终于有一天,我在路过最后一片老场时发现,早年的场院成了一片荒地,狗尾草在风中摇摆着尾巴,蒲公英开出淡黄的小花。几只闲来无事的蜻蜓和看麦娘,只是把这里当成了休憩的驿站,或者一座美丽的后花园,已无从知晓。
  
  堂兄小黑驾着一辆八零拖拉机,威风凛凛,向我挥了挥手,大概说晚上去他家吃饭。我看着突突冒着黑烟疾驰而过的拖拉机,突然有些怅然。至于失去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午后,天上黑压压的乌云压城,大有瓢泼之势。母亲赶紧张罗我们兄妹几个收拾场上的麦子。转瞬,噼里啪啦的雨,砸在脸上生疼。没有人说话,也没人管身上淌下来的是雨水还是汗水……
  
  那天夜里我发了烧,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夜场上空的一枚星子,只眨了一下眼,躲进黑暗的云层。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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