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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拍清澈半空旷

来源:作者:宋长征时间:2012-11-11热度:0

半拍清澈半空旷
宋长征

一 蛛网,守望一抹苍凉

  那只深褐色的蜘蛛一早就醒来,昨日织好的蛛网还剩下凌乱不堪的几枚残片。它不能懈怠,不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只看取朝霞与晚景,如果那样它将失去生命的意义,也将失去作为一个游吟诗人的姿态。

  是的,一只蜘蛛的家园无所不在,在空荡的石板桥下,彻夜流淌的水流是时间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它喜欢这样静静地守望,看一片树叶从树枝上飘落,终止了绿色的告白,却以另一种方式进入流动的行程。这样,它的生命会有所不同,在流经一片原野时嗅到阵阵扑鼻的麦香;在路经一片野地时,看见热烈盛开的花朵。如果能遇见一群佛子般善良的羊群更好,一匹匹宛若先知的面孔静对天空和流云,静悟修身的禅机。

  一只蜘蛛的家园也可以选择在荒芜的田野,吹过春日熏醉的风,洒落夏日淋漓的雨。而旷野始终有一棵树作为不可或缺的背景,蜘蛛把家安在大树粗壮的根部。有时荒凉看起来并不荒凉——树杈上有一只喜鹊窝,勤劳的喜鹊夫妻在这里自由地生活。它们衔枝筑巢,它们一起享受飞翔在蓝天的光阴,更而多时候彼此偎依,梳理对方光滑的羽毛。爱是一种无声的传递,是相濡以沫,更是不离不弃的厮守。不远处,有蚂蚁的小小城堡,他们选择在一棵大树下修筑巢穴,这样就能遮蔽很多的灾难与风雨。工蚁在忙忙碌碌,将草籽将鸣虫的残骸作为食物,风干珍藏。它们知道有时一个人的力量并不足以抵挡外来的侵扰,它们懂得每个人献出一份汗水与努力,蚂蚁的家族才会人丁兴旺。兵蚁在守卫家园,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警惕地用触角相互传递信息。比如一只甲克虫的出现,像一辆小小的轻型坦克向城堡逼近,呼喊,奔走相告,摩拳擦掌,它们能在一瞬间结成英勇的兄弟连,将甲克虫围困。挣扎与翻滚是徒劳的,无数兵蚁和工蚁前赴后继,将甲壳虫打得节节败退。

  还有很多,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一只蜘蛛从来不缺少亲密无间的族类与兄弟。夏日有蝉鸣在树梢高唱。秋日有蟋蟀撩动琴弦。即便到了白雪覆盖的冬日,蜘蛛爬出树洞还能听见鸟雀在家门口唧唧喳喳,窃窃私语。

  而现在,墙角是蜘蛛暂时居住的家园。他已经喜欢上了这里,并不胆怯于昨夜的一场风吹破了蛛网,残片,像碎裂的布条般在风中飘扬。一滴露珠从土墙上一株野草的叶片上滑落,滑落在已经残破的网的中央,蜘蛛警惕地看着,甚至很快钻进很小的一个墙缝里。它弄不明白好端端的天气为什么会掉落一滴雨,清澈着,滚动着,折射着有些荒凉的院落。纷繁尘世原本由无数谜团构成,比如生命的起源,比如无影无形但分明流动的时间,比如生命的消失和灵魂的降生,比如肉身的疼痛与活着的终极意义。 

  ——一只乡间的蜘蛛不懂,也许很多事情本来就无须弄懂。活着就是活着,生就是生死就是死,魂灵有时和血肉一起游荡,有时又会脱离生命的躯壳存在于荒凉的时空。好吧,这只褐色的蜘蛛无暇顾及如此深奥的命题,一点点靠近那颗硕大的露珠。它看见自己在露珠里无限放大,硕大的脑袋,硕大的身躯和长长的八只脚。其实它很满意自己的形象,轻盈,灵活,机动,善于在任何极端的环境下挑战生活。不怕狂风,长长的丝线在风中飘荡看似危险,却能在任何一个落脚点安然坠落。不怕暴雨倾盆,洪流遍地,当六月的河水上升到极致,一只蜘蛛选择了以最快的速度从桥洞下逃逸。它可以快速行进在汹涌的水面,可以随时搭载一块漂流的木板,哪怕水流湍急,哪怕前路茫茫,一只蜘蛛终能安全停靠在彼岸。

  它走近那颗露珠,用螯牙去试探这颗透明的不明飞行物。也许是渴了,也许它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蛛网再承受更大的负累,所以急切地想要饮下这天地之水。露珠在慢慢缩小,蜘蛛的情绪逐渐趋于平和,好吧,美好的时刻从来都是从清晨开始,空气中荡漾着槐花甜蜜的香气。蜜蜂会很快赶来的,跳着八字舞,唱着摇篮曲催眠五月的花朵。蝴蝶也会在适当的时机出现,沿着绿色魔毯般的麦田,沿着即将落败的油菜花的芳香。所以春天是一个很好的节气,各种飞虫在空气中游荡,邂逅,缠绵。有时作为一只蜘蛛是幸福的,它这样想着,将最后一丁点露水一饮而尽,顿时眼明心亮了许多。

  结网的过程有些繁琐,有些冗长,但一只蜘蛛总有耐心经纬枯燥的时光。而人是势利的,迫切的,在面对结织生活之网时会唐突地冒出很多奇怪的念头,比如奴役别人,自己在宽大的落地橱窗里享受丰收的果实;比如取巧投机,用极端恶劣的手段去谋获利益,以达到长期占有各种资源的目的;比如想经历一场速配的爱情,在镜头前侃侃而谈,表达着誓言与忠心,一转身陷入迷情的漩涡,在瞬间忘记曾经的约定。而这只褐色的蜘蛛不会,它要吐露生命的丝线,在荒凉的风里编织一场现实的梦幻。织网,就像一位诗人那样酝酿好饱满的情绪。就如赤子般虔诚,焚香沐浴。就如一尊佛,收起贪婪的欲望和秉性,斩断一切羁绊前行的荆棘。点,需要认真计算,而计算的程式早就了然于心,每一个基点都是重中之重,只有这样,一张蛛网才能牢固地镶嵌在尘世的风中。线,随机吐露的丝线,经如轴心,牢固地和各个基点紧密相连,放射出一条条完美的直线。纬如一颗星体的纬度,在每一条纬线之上都会显示出季节的变幻。热情与冷静交相呼应,才是活着的最好姿态——不要在失望时灰心丧气,更不可在荣耀时沾沾自喜。这只褐色的蜘蛛在墙角忙忙碌碌,而我则始终蹲守在九月的清晨不肯离去。我知道,从父亲和母亲关上院门的那一刻起,苍凉必将与我相伴左右。我不可以撒泼哭闹,也不能满脸泪痕,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博取别人的同情。父亲掮了木匠家什去给别人家做工,母亲则走向田野为一家人的冷暖操劳。多年以后的一个黄昏,当我走进那座冷寂的院落,母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梳头,银白的发丝一根根脱落,缠绕在木梳上,像极了蛛网残破凋零的丝线。她所经纬的不过是我们的岁月啊,憔悴的却是自己坎坷的一生。如今一个个长大成人,有了自己殷实或简单的日子,而母亲却苍老在季节的经纬里,孤身一人走向苍凉的晚景。

  蛛网是故乡的一种苍凉景象,从高大的树干上,从空荡荡的老屋里,从荒凉的田野上,从极高极远的苍穹,一幕幕垂挂下来。墙角,永远蹲守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的耐心像一只深褐色的蜘蛛,停留在一张蛛网的中央。至于在守望什么,一抹苍凉仿佛泄露了最后的谜底。

二 绿光,莲生于水

  我想不起来,小时候究竟干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既没让家里人时时为我揪心——那怕只有一次,也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劣迹,譬如失手点燃一场大火,烧了谁家的房子。我孤单地存在着,像一粒可有可无的浮尘,只有在光束里才能看见自己莹莹的微茫。但我绝不缺少疼痛的体验,从几米高的拱桥上往下跳,妄图练出绝世轻功,脚脖子肿的像冬瓜一样;在的麦田里练空手翻,折了脖子,用父亲制造的木质矫正器每天像带枷的犯人般进进出出,休整了一个春天。小河里才是一片自由的天地,云在天上放牧羊群,天在水里梳妆打扮。下河捉鱼,却被一只蚂蟥叮上私处。蚂蟥是个超级麻醉师,分泌的水蛭素慢慢注射进去,它很冷静,在一个秋天的午后,躺在水草的叶子上睡了一个懒觉,窥见了我这个毫无防备的猎物。等我发现时,蚂蟥只剩下一小截,从蠕动的情形来看,仍然在专心致志,钻探我从未示人的私处。

  仅有的一点点常识就是用鞋子拍打。——但这里不是屁股,一鞋子下去,蚂蟥就会乖乖退出。它在坚持,我拍打的力道总是不够。疼,让我眼里泛出无奈的泪光。向远处看,近处看,除了白白的亮光,看不见半个人影。我闭上了眼睛,手中的鞋子高高扬起,狠劲拍了下去。先是小腹疼了一下,消失了知觉,继续向上传递,大脑小脑也失去了陷入昏迷状态。

  那个午后,河道里始终静谧无声。天上的羊群走散了,只剩下傻瓜一样纯蓝的天空。当我苏醒,那只蚂蟥早已全身而退,小鸡鸡的根部,留下一个小小的弹孔,已然结痂。医学的发达,让我知道作为医用的蚂蟥有清淤止痛的功效,把腐烂的伤口处浸泡在水里,几十只蚂蟥游动灵巧的肢体,不啻于在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却担负起免费护工的职责。

  伤口的记忆,就是在肉体上留下疤痕,脚上,腿上,手上,身体上的很多部位,都曾留下过疼痛愈合之后的伤疤。可无论怎样,我还是喜欢水。流动的水是一个绵绵不尽的生命意象,她不善言辞,只是安静地流淌,流过高山,绕过丘陵,远嫁在温暾的厚土平原。印象中,水的清总是泛着隐隐的绿,浑浊的绿。我则静静地躺在水面,由于身体的单薄,水会像托举一片树叶般将我轻松托举。河蚌在水底潜行,划出一道道浅浅的沟痕。占卜草安静地在水边生长,在占卜一只蜻蜓的命运。蛙藏于老柳盘根错节的根须下,偶尔传出一两声慵懒的鸣唱,飘出水面。

  池塘与小河仅隔着一条河堰,秋日的残荷已经失去少女般生动的肤色,垂下头来向夕阳致意。我尽量在水面上大口呼吸,像一条重返于水的鱼,深深潜下去。哗,耳畔消失了最后一缕声音,安静像一场空前绝后的梦。或者为了抑制漂浮,我的脚掌深深扎进松软的河泥。天光消失了,白花花的日光曾经谙熟了村庄的秘密,照耀每一片田野,但此时再也找不到我的所在。村庄里的鸡零狗碎没了,谁家因为一点鸡毛小事和另一家在大街上展开对骂,刺耳的声音再也抵达不到我的耳廓。我试图睁开眼,在不算太深的水底妄图看见自由飞翔的鱼,和波状行进的蚂蟥,在泥河里化开犁痕的河蚌。但眼前除了一片绿色的光芒,什么也看不见。我有些灰心,脚踩河泥,手掌推划着水波,在河水中行走。我想,那是一种失重的孤旅,就像飞行员从太空船舱中下来,弹跳着却无法牢固地抓住地面。我甚至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与其贫穷的活在人世,不如化身成一尾鱼,自由自在在水中浮沉,渺小的灵魂,穿过一层层幽暗的绿光,抵达一个从来未知的世界。

  一个性格温暾的人很容易被人看做软弱可欺,在北海这个小小的渔村,船主蔑视的眼神射过来,像一只带响的箭矢。山东人,四川人,河南人,几乎全都长着谦卑的表情,接纳,软化了那些凌空而来的响箭。他们不是来证明自己有多么强壮和刚烈的,只是作为在一个水平线上的身份与客居的大海握手言和,求得一份微薄的工钱。任广大,这个长得有点猥琐的辽北男人,一直对我生涩的操作颇有微词。——其实,在我向同乡何老大的求证过程中,就知道了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水手。下网,收网,下锚,起锚,编织猪蹄扣,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了作为一个水手的基本技能。船上只有我和何老大兄弟俩三个外乡人。其余都是任广大的亲属。很多时候都是我们在拼尽力气劳作,而他们像一个个真正的盘剥者,享受着海面上吹来的微风。

  渔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抛锚在一个错误的地点。海潮已经退去了很久,对讲机里含混不清地传来结伴而行的船老大们急切的呼喊与应答。下午三时的风已在大海的某处酝酿,隐匿了很久,像一个伺机而动的蓝色恶魔,一旦醒来,顷刻间便会掀起层层巨浪。已然是深秋,海水的温度渐渐弥散,像一个逐渐消逝体温的水之巨人,越是表面祥和与宁静,越是蕴含了凶险与杀机。任广大一个妹夫和我年纪仿佛,早已带着哭腔,问任广大船何时能启动。发动机,传动机构,仪表盘,油压,均表现正常。——任广大的弟弟恶狠狠地一脚踹在船舱上,操你娘,回家哭去。

  何老大默默递给我一根缆绳,叮嘱完一定要系在腰上,最后还是不放心,在我入水的刹那,又在右脚踝处系上了一根。这个船上的人几乎都不会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还是在远处浮起的一个漂子提醒了大家,是叶轮缠住了渔网。——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而风,已然苏醒,像一张无形的大手,推助层层水波汹涌。

  水是绿的,这无可置疑。仿佛一条淡水河执着地流入大海,却始终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与海水之间冷淡的距离。而我们的船体恰好就抛锚在深绿色的淡水河里。水的凉意像无数根冷冻的蚕丝钻进毛孔,然后游进我喷薄的脉搏与血管。我想着任广大恶毒的叫骂,任广大的妹夫——那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个子在上岸后,因为我不愿揽下他应该做的那份活计恶狠狠的眼神。我想着自上船经历的种种屈辱,一口腥咸的海水灌进嘴里,致使我不得不清醒起来,手握一把锋利的菜刀在水中摸索。船底茧结的贝壳,划过我的肌肤,瞬间有血丝混入深绿色的海水。第一次入水以失败而告终,我趴在船舷上喘息,吐出嘴里腥咸的海水。任广大则不失时机地递来一杯凉茶,眼神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急切。他念叨着,大风很快就来了,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有何老大默默地查看我拴在腰上和脚踝上的绳扣,背上划出的长长的伤口。

  我又一次潜入海底,在海水中睁大眼睛。黑暗在持续数秒后遁去,绿色的光芒莹莹在前方闪烁。海底,飘摇的水草在扭动腰肢,不知疲倦。海星,趴在一块岩石上,消化浮游生物的残骸。若有长长的海鳗,我想此时一定从午睡的美梦中苏醒,绕过斑驳陆离的珊瑚丛寻找下一个猎物。表层的涌动暂未警醒海底的平静,透过一层浑浊的绿光,我的右手紧紧握住螺旋桨的叶片——上下左右,纠结的渔网一团乱麻般锁死了叶轮的旋转空间。偌大一条船不过是几片叶轮命悬一线,维系着船上的生死。切割,撕扯,我的大脑早已清空为零,在海水中挥舞着一把菜刀披荆斩棘,妄图开辟出莽林丛中的一条生路。

  我听不得虚假的赞美和刻意营造的拍马逢迎,那滋味就像吞咽下一枚霉变的花生米 ,如鲠在喉。很多年过去了,环绕在一团绿光下的矛盾与坚持早已淡忘,唯独,何老大为我查看绳扣的每一个动作,仍然记忆在心。入海的瞬间,他偷偷告诉我,坚持不下去就上来。

  故乡的小河依然在流淌,浅绿色的水流折叠起层层涟漪,像迭起一页页有关往事的书稿。那座小小的池塘还在,无人收种的荷,每年夏日准时盛开朵朵生动的清莲。莲生于水,所有的苦涩都凝聚在小小的莲心,绿绿的水波漾起,像一盏灯,沉浮于飘摇的尘世之水。

三 饥饿的窖香

  我仔细搜索三十余年的生命历程,竟然找不到一丝有关饥饿的回忆。童年更多的时间即使再过贫寒,我们尚能填饱肚皮。这得益于母亲。哪怕临到做饭的时间,家中无米无面,很快,母亲便能出门借一瓢米面。即使母亲说我打小嘴馋嘴尖,也让人觉得日子毛毛糙糙。玉米面我是不吃的,用玉米和小麦面卷在一起做的老虎饽饽,看起来很好,像老虎带着斑纹顺滑的皮毛。我会故意撕开,把玉米的那层不厌其烦地抠掉,把麦面吃完。阳春,三姐勤快,捡来一筐子杨毛狗,用开水焯了,凉拌,还是糙,像嚼了一嘴草。我讨厌这样的吃食,又不能大声抗议,于是默默地让胃隐忍着,肚子一般会发出咕咕的怪叫声,母亲会用下一顿为我弥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贫穷,穷已经不单单是一顶沉重的帽子,而是一种刻骨铭心深藏于记忆。我怕穷,到现在还是,我相信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触,一个穷人,能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不是傻子就是一个狂人。

  由此,一些味道经由记忆保留了下来。它们跳过了味觉,触觉,嗅觉,就那么牢牢占据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二哥那时还没走关东,和村子里的一帮青年天天厮守在一起。很早我就爬起来,二哥住的牛屋已经空无一人,桌子上倒着酒瓶,桌子底下满地花生壳。我很有耐心,在一堆花生壳里翻捡,偶尔,能找到一粒或半粒花生米——肯定是谁一不小心的漏网之鱼。一般我不舍得一口吞下去,我没有猪八戒那样的豪爽性情,日子再过艰苦,也没养出吃饱上顿不管下顿的习惯。我把一粒花生米细细嚼完,那香味就放大成一桌美食发出的味道。我贪婪地眯着眼睛,一遍遍回忆,生怕这样浸透齿颊的美妙滋味走散。

  我期盼着一次饱餐花生米的时刻。那种感觉很怪。我说过,因为母亲,很多时间我们尚能填饱肚皮,不会天天眼冒绿光唱空城计。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二哥要去看电影,他问我去不去。我当然不假思索地说去。往常,他们都是一帮年轻人聚在一起,吆五喝六上路,不知这次二哥为何大发慈悲,竟然想起来带着乳臭未干的我去看电影。我们到了地方,已经很晚,黑压压的人群,好像一眼看不到边的黑夜里的麦田。《孔雀东南飞》,彩色故事片。但是我没记住任何细节,后来才知道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花生米上。黑压压的人海之外,卖花生的小贩点着灯笼,在招徕生意。我没好意思说要,这种自卑感延续到现在仍然无可救药。我知道有时在面对人或事情的时候,要挺直腰杆,要不卑不亢,要像一个男人。可隐形之中总有一种逆流的力量在逼迫消减着我的自信。我想我能做的很好,能将一件事情做到尽可能完美,就没有必要去向这个世界表白什么,也没有必要让人知道你的胸膛里也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我的小算盘打得很好。二哥将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站了一会儿,我便佯装打盹儿。他说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的眼睛望向人海外面的灯笼,干炒的花生带着白白的果壳,轻轻晃动,哗啦哗啦的声响美妙动听。我终于可以饱餐一次炒花生了。剥开白白的麻皮外壳,花生米的红色内衣很容易脱落。后来我知道那叫红衣,补血,也有可能是广告夸大其词,反正,我的眼神再也不看屏幕了,再美好的爱情也有终结,再动人心魄的歌声也有停歇。而花生米的香味是永恒的,像记忆世界里的云层,缭绕,盘旋,牢固地占据在我对各种味道的怀念里。

  另一段时间更像是凄风苦雨。在水泥厂汽车队,我的年纪最小,个子最小,当然力量也最小。吉林帮是一些膀大腰圆的家伙,他们力大无比,一手提着水泥袋角,就能将一袋水泥抛向汽车。他们和汽车司机串通好偷厂里的水泥,在车厢里码夹层从来不会被发现,得来的钱款一起私分。我是一个容易被别人遗忘的人,除非当我真实地站在你的面前,你才会觉得生命中有些人永远不能忽略。这不是夸大,当我安静时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头豹子在蠢蠢欲动,可我不会马上打开栅栏将其放逐,我在等待,那头豹子也在伺机而动。
所以我只能暂时失业,等待调度过些日子给安排轻松些的位子。

  居住地实在狭小,一间房子隔开,一半做饭,另一半用来睡觉。马三是我的同乡,马三能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已经算是格外开恩。这个人很小气,在我走投无路无钱买米下锅时决意不闻不问,吃饭一律在外面自行解决。那天下着雨,我正躺在低矮的小屋里听雨在哭泣,全是忧伤的思绪。我就想会不会有一个打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带着盒饭,深情款款来到我的面前。丁香姑娘果真不期而至,不过没带雨伞,也没带盒饭。天就要黑了,丁香姑娘早就说过,有时间来找我研讨诗歌,因为上学时她也很喜欢写诗。我的喜欢里却有一股蜜甜的忧愁。她问我怎么吃饭,我说天知道。天不知道,天一直在下大雨。淋湿了的丁香姑娘,把外衣脱了,挂在屋梁上晾着,剩下的,显现出玲珑有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在温饱没有解决之前一个人很难产生荷尔蒙之类的东西。我在外间扒拉出好几个土豆,放在炉火上烘烤。雨在密密地下,切片的土豆在炉子上吱吱地疼痛。我们研讨的是一个重大命题,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爱情有时是风,有时是雨,有时候连个屁也不算。

  ——爱情是烤土豆。没错,当土豆甜糯焦香的味道开始在小小的屋子里流转,我们有了最伟大的发现。我们分食着那些自制的烤薯片,当然,比你在麦当劳肯德基吃过的好上几千倍。

  什么都可以欺骗,什么都有可能是虚伪,唯独肚子欺不得。天冷了可以不出门,雨大了可以躲在屋檐下,人饿了,什么都带着一股子香味,仿佛那味道一直不曾离开左右。她在诱惑你,挑逗你,疯狂你,逼怒你,缩小你,鄙视你,遗忘你。

  而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我的记忆里曾经有几次撑破肚皮的记忆,原因是,最平常的吃食却以为美妙可口,不想放弃。于是饕餮,深中其毒。

  嘴太馋会遭到报应。当我坐在教室里的土板凳上,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腹胀如鼓。梅老师起步向前,问我是感冒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我说吃鸡蛋面吃多了,一帮穷人家的孩子哄堂而笑。香味有时掩盖了真实的饥饿,或者饥饿的真实,就像一个人看不够人间的繁华盛景,一步步走下去,最后才发现走进荒芜的沙漠腹地。

  在无边的孤独里,那些香味幻化成无数感官上的精灵,缥缈,翩翩而舞,有着飞天的绰约风姿。我还是学会了克制,尽量储存起记忆中的美好,不再贪恋太多迷人的香气。

  有些香是致命的,比如罂粟。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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