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去
来源:作者:龙回仁时间:2012-11-14热度:0次
随风而去
龙回仁
一
也许真的存在感应一说。否则,我就不会在他去世后忽然想起他。
那天,我突然特别强烈地想他,竞然还去网上“百度”他的照片。结果劳而无获。此前我下载过他的这张照片,现在却找不到了。照片上是他单位领导去家里看望他,他穿一件白背心,双手接着领导递给他的信封。图片说明是他因为生病,家庭困难,领导如何关心他,云云。
那天想起他,是因为想起前年我们几个旧日同事到他家去,英语老师刘很突然地给了他100元钱。或许是因为看到他家太寒酸,让刘动了恻隐之心。一套很小的两室一厅,客厅的地上摊了个地铺,地铺上还挂了个蚊帐,让这个很小的客厅显得更小,地上摆满了锅碗杂物,只留下一条窄小的过道。餐桌上放满了菜碗。两个卧室一片狼藉。
去他家之前,英语老师刘并没有说要给钱,大家虽然早就知道他染病在身,却也不是什么急病、重病,况且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这次走访,并没有把他当作病号,也就没准备给钱。结果我们四个人之中,就刘一个人给了。事后总觉得这刘个家伙事先不说一声,突然、单独、擅自行动,实在不妥,让我们很被动,很纠结。但我理解刘的真诚,一如其当年坚持站在大卡车上送我去新学校报到时的真诚。
后来我想,反正我在本省,要去看他也还方便,以后再去看他时补上便是。没想到,几年后的这天,我正想这“补上”之事,他却和我们阴阳两隔,已经去世好几个月了。
二
我想为他写下一点文字。一是因为我们曾是同住一室的同事,几年下来,已情同手足。二是有两件事要为他平反。
先说说我们的同室往事吧。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春天,我们四个年轻小伙子,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被学校分到这个单位。单位有两个基地,两所学校,我和英语老师刘分在大队部的学校,他和语文老师贺分在了分队部的学校。后来我因为把学校的风琴搬到我宿舍,业余时间乱弹琴,吵了校长的老婆,被发配到分队部的学校。去新学校报到时,搭的是便车,一辆野外作业的大卡车。英语老师刘执意要送我到新的学校,驾驶室只能坐一个人,刘执意要让我坐驾驶室,刘就只能站在露天的车厢里。那时的路是砂子路,不但颠簸,还一路灰尘。我坐在驾驶室里,一路上思绪万千。想到自己被发配的原由,想到在人生之初便遭遇到的艰辛,想到身后车厢里站着的刘的情谊,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这样一来,我们四个人,留在大队部学校的就只有英语老师刘了,分队部学校就有三个了。我被安排和他住一个房间。
我一来,他就把我当作好朋友看待。一天,他把一封信拿给我看,要我帮他分析分析。信是一个他熟悉的女孩写的,内容模糊,语焉不详,一会儿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会儿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读了几遍,一个个字琢磨,一句句话分析,最后从半句话里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这女孩家里困难,想要他资助。女孩写道:“况且我现在还是个消费者……”其实从这只言片语,很难作出正确判断。我就说,你先给她寄10元钱试试。那时我们的月工资才45元。他听了我的,寄了钱,女孩也收下了钱。果然让我猜中了。后来他不断寄钱,女孩不断回信,那些日子他过得很是幸福。可是女孩毕业后,爱情却没有来,为此我一直深感内疚,总以为是我自作聪明的分析误导了他。
好在他并不怪我。我们三个人每天快乐地上班,快乐地吃饭。
曾经和他同住过的语文老师贺告诉我:“你没看见他穿圆口布鞋的样子,那才滑稽呢!”他从老家带来一双他母亲做的乡下人穿的圆口布鞋,天天穿着上课。学生看了就觉得怪异,在私下议论,说他像个老古董、活化石,像黑白电影里的老财主。一个女老师就对语文老师贺说:“贺老师,你趁他不注意,悄悄地把他的鞋子扔了吧!”女老师担心他这么穿下去,到时连老婆也找不到。
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他对穿着太不讲究。不像我和语文老师贺,我在贺的带领下,戴过太阳镜,穿过直筒裤。他看着我们追赶潮流,却从来不为所动。夏天,他从不穿袜子,而是光着脚穿皮鞋。我就劝他买了袜子,他在穿了一次后,丢了一只,从此又恢复了老样子。那时不像现在都用餐巾纸,男士们的口袋里,都会放上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他却从来不用手帕,每次擤了鼻涕,两只手相互搓几下就完事。我告诉他,这样太不文明,不符合老师的身份(尽管本人在没人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要像我这样备一块手帕在口袋里。我把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掏出来给他看,我发现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艳羡的光芒,我想他肯定会去买的。果然他就买了。但他每次掏出来,不是方方正正的样子,而是像从坛子里掏出来的一团烂淹菜。
他和我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似乎在佐证他的邋遢。他在部队时,有一次半夜里紧急集合,打好被子行军到野外露营。第二天天不亮,又紧急集合,打起被子赶回驻地。可这次他在绑被子时,那根绑带被他一甩,不知甩到哪儿去了。没有了绑带,就无法把被子绑成“豆腐块”背在背上了。天亮了,沿路的老百姓看到一支整齐的队伍后面,走着一个手臂夹着军被的士兵,边指指点点,边笑着议论。
我听了,想像着他当时的狼狈样子,大笑不止。他也笑了。他其实很幽默。
我们的窗户没有纱窗,到了夏天,田野里的各种飞蛾飞进我们的房间,围着灯泡飞舞。他想了个办法,把灯泡吊在房子中间,把一大脸盆水置于灯光下,像农民在田里搞的灯光灭虫。飞蛾撞在灯泡上,就掉落在水里,然后在水里挣扎。他有时就叫我:快来看看这些游泳健将啊!我们就在那样的艰苦条件下,以苦为乐,从不抱怨。当我们备课、改作业累了,就站起来,走到脸盆边,把那些“游泳健将”们当作怡情的宠物,尽情地欣赏。
贺和我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逗他。趁他不注意,会把筷子伸到他的碗里,把那些诱人的肉片夹走。发现碗里的肉片不翼而飞,频频丢失,他就有了警觉。有一次,他看到我们的目光又盯牢在他的碗里,就及时警告:你们别觊觎我碗里的肉了!
“觊觎”这个词,是我们刚刚在高师函授的古典文学里学到的新词,意思是“非分的希望或企图”, 《旧唐书•崔元略传》说:“时刘栖楚自为京兆尹,有覬覦相位之意。”被他用来形容我们对他的肉片的态度,真是恰到好处,当场把我们笑得喷饭。
后来,他为了彻底打消我们的“觊觎”之心,就先打菜,后打饭,把菜埋在饭底下。第一次看他端了一碗白白的米饭就坐上来开吃,很是疑惑。再看之下,只见他从容不迫地从碗底夹出一筷子菜来。原来,他改进了操作程序,在探矿队的子弟学校教书,耳濡目染,竞借鉴了探矿手段,采用“边探边采”的方法,确保了他碗里的肉片安全。
这样的日子有快乐,也有辛苦。辛苦在我们一边要上班,一边还要为更高的文凭而奋斗。他在师范本是学的英语,现在却也和我们一样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他看书背书比我们刻苦用功。他除了看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书籍,还一边学习许国璋的英语书籍,后来又学《新概念英语》。
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对于学习,他总能与时俱进;而对于生活,却永保他在家乡时的本色,一点“新概念”也没有,包括待人接物,包括穿着打扮,包括卫生习惯。
他还将他的老实厚道进行到底。
这些,也许就是影响他日后命运的主要原因。
三
他老实厚道,性格内向,与世无争,更不会吹牛拍马。有一次还因为无意中在一个领导夫人面前说了句“他妈的”,被这位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同事们从来不用提防他,他在单位的存在,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包括明里的,暗里的。如果遇到一件事情,单位上需要某一个人吃亏(说好听一点叫“作出牺牲”)的话,那么这个人必然是他。和他同住一屋,靠门口的人也必定是他。
他看上去也不太懂得关心他人。但有一件事情,我读懂了他的善良。那一年的某一天,我在房间里站得好好的,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双膝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他赶紧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而我也一下就站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而且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当时把他吓坏了,他神情紧张地问我怎么样了,要不要紧。那神态,让我心里一热,并且永生难忘。
另一件事情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小得都让我忘记了。但此刻我却突然记起,并对他杂揉了感谢与歉疚之意。
我们的学校离县城很近。我们三个经常在周末步行去县城,或者买书,或者看电影。那个小小的新华书店,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在那儿买了不少书,其中有一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本书就是郑兴东、沈史明、陈仁风、包慧编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报纸编辑学》。此前听我们校长夸了一句“小龙做校对真仔细,要是当编辑最合适”,所以当我一眼看到这本书时,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了。
毫不犹豫地把它买来,其实还另有原因。某年的一个晚上,我在一个叫石桥中学的高二教室里上晚自习,突然走神,想到李白、杜甫都曾在他们的首都——长安工作过,我也要到我的首都——北京工作才行。然后又想到我没有李杜的才能,就降低标准,到省城工作吧。就这样,在我17岁的那个晚自习,在我走神的那个瞬间,把我日后的工作地点确定下来了。买这本书,就是我开始走向省城的第一步。
此刻,我找出了这本有些泛黄的书来,翻看内页里很多画了红线的地方,不由感慨万端。为了改变环境和命运,我竟然能在那个与“报纸编辑”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子弟学校里,把校长随意说过的一句话当作奋斗目标,把一本和我毫无关联的书,看得那么认真,并记住了那些“基本栏”、“变栏”、“眉心题”、“文包题”等莫明其妙的名词。现在想来,都还让自己感动不已。
就在我认真阅读《报纸编辑学》、做着进省城、当编辑的美梦的时候,一段桃花运悄然而至。
这是一个家住县城、脸形圆润、且泛着青春光彩的女孩,怎么认识的,现在已经彻底忘了,叫什么名字更是无从记起。只记得她的一次行动把我吓倒了,让我再也不敢见她了。一天中午,她骑个自行车来到我的校园找我,我在惊恐之中赶紧把她请进房间里坐。这时我的同房——他就出去了,并顺手把门关上了。
这本是个非常友善的动作,他给我让出空间,并替我关上门,省得让我自己去关门而尴尬,应该说他迅速做出的这一系列动作,非常善解人意。可我却在心里并不领情,还对他产生了反感。
我想立即把门打开,却又怕女孩难堪,只好先先忍着,过一会装着倒水再去把门打开。女孩明显看出了我的不安与惶恐,只呆了一会就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赶紧到他办公室告诉他,女孩走了。
很显然,我对他有所设防。
我怕他马上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家,更怕他添油加醋说我和女孩在房间里怎样怎样。
为什么要怕呢?一是我不想让大家误会我会这儿找女朋友,那时我正做着去省城工作的美梦,根本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下订了“终身”;二是也怕这个大胆的女孩再来找我,引出更多麻烦。早就听说在野外工作的年轻地质队员,住在当地老表家,经不住房东漂亮女儿的诱惑,犯下错误。我因为弹一下琴就被发配到这儿,要是再出什么事,就有可能再发配到钻机上去。单位已经早有先例,弄得机台上的钻工很有意见。钻工们说,你们机关和学校的干部表现不好或犯了错误,就下放到我们机台,拿我们机台当劳改农场呢!所以,我必须让他、也让大家把我今天这位“不速之客”彻底从记忆里抹掉。
我居然提防了一个无须提防的人!
四
要为他平反的事情有两件,先说第一件。
对于这样一个只顾自己读书、不太与人沟通的人,大家对他产生一些误读,自是难免的。包括我自己。
首先是家长,接着是同事,对他的英语水平产生了怀疑。他们说,听他一口的家乡口音,连普通话都没学好,还学得好外国话?
这话听上去很有些道理,似乎无可辩驳。
而我对他的“误读”却是有事实根据的。一次,我看完了一个很好看的中篇小说,就推荐给他看,他看完后问我,还有上篇和下篇么?我这才知道,他可能从来就不看小说,居然把小说中的分类“短篇”、“中篇”、“长篇”,理解成中目录中的“上篇”、“中篇”、“下篇”了。这哪像个老师呢?简直像个没文化的人了。于是我就好好地给上了一堂文学常识课。
另一件事,更是让我对他“I服了YOU”了。
那是一个夏夜,淡淡的月色里,我们坐在门口闲谈。我们谈到了莎士比亚。突然,我从他口里听到了“莎土比亚”!我再次问他:“什么比亚?”他说:“莎土比亚啊!”现在我这么书写出来,读者也许还没看问题出来,但当你听它们的读音时,“士(SHI)”和“土(TU)”的区别是多么不同!他居然还是学英语的,他连英国的老祖宗、大名人莎士比亚的名字都读错了!要是他读错别国的什么名人,我或许还不会如此惊讶。可见他当年的学校,没有一个老师和学生和他说起过莎士比亚。
即便如此,我对他还是尊敬有加。一是因为我一直认为,在所有老师中,英语老师是最有学问的。别人教的数理化、语文政治什么的,谁都可以去顶一下课的,而英语,你没有一定水平,是不敢上讲台的。二是,他天天这么学许国璋、新概念,精神可嘉,我哪会天天去看现代汉语或古代汉语呢?我曾花了一点时间攻了一下现代汉语,就在高师函授的考试中得了98分。语文老师贺说,你都快得满分了!我看了一下被扣的两分,对他说,还真的可以得满分了,这两分被扣是笔误。他如此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读许国璋、新概念,水平还能差?三是,他带有家乡口音,他不知道小说“中篇”和目录“中篇”的区别,他把莎士比亚读成“莎土比亚”,就一定证明他的英语水平不行吗?
可是,另外的事情却证明了他不是块教书的料。
我们这所学校,因为校长抓得紧,老师们的整体素质也不错,教学成果曾在整个系统名列前茅,我还多次写过报道发表在系统内的报纸上。但后来随着大队的搬迁,学校撤了,老师们也就树倒猢狲散,很多人自己找了单位,去了上海继续教书,有的从了政,有的下了海。
他呢?上海不敢去,从政不合适,下海没有钱。只有在本系统一个个学校去应聘。应聘做老师,连笔试都不需要,只要你试讲一堂课,就对你什么都了解了。可他的试讲,有时只讲了一半,人家就不让他讲了,直接告诉他没过关。就这样,他就在单位成了下岗职工了。
下了岗,妻子又没工作,孩子又有两个,生活条件就差了,加上他不讲卫生(可能老婆更甚),后来就得了肝炎,贫病交加,让他一下老了很多。得了肝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前年到他家,虽然看上去他这50多岁的人,比我们一个同去的70岁的同事还显老,但一切还算正常。怎么才两年多,就去世了呢?
我把这消息告诉我一个他不认识的朋友。谁知道一说名字,这位朋友却认识他。并说,他的英语好厉害!
我说,你怎么会认识他?你又怎么知道他英语好厉害?
朋友说,说来很巧,我单位一个人搞职称,英语考了几年都没过,后来听说他长得像我的同事,就找到他,请他来南昌代考。他考出的分数是96分。
我一直认为,他绝对是个人才,只是不适合教书,因为他口讷;也不适合从政,因为他古板;更不适合做营销,因为他不会。他只适合在资料室翻译文稿。可是,因为他的内向、古板、口讷,他怎么去找这样的工作?别人又怎么知道他适合做这样的工作?
现在,我要用我朋友的话,为他平反:他的英语,好厉害!
五
另一件要给他平反的事,也许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此意。
那时我已经离开学校,有一次他出差来省城看我,对我说了他和他女朋友的“第一次”,听得我心惊肉跳。
他说,完事后,女朋友却流血不止,他吓坏了,赶紧背上女朋友,爬过校园的铁门,背到镇上的医院,缝了三针。
我一边听,脑子却在走神。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家听大人边做手势边说,日本鬼子的那玩艺有啤酒瓶那么大,他们入侵我们县城的时候,很多商铺的柜台下,到处都是被“啤酒瓶”弄死的妇女。只有一个妇女比较坚强,她遭到一个班的鬼子轮奸,全班鬼子完事了,她说了句“还有人吗?”,结果全班鬼子再来一次,最后这妇女也死了。
对老家这些没文化的人讲的故事,我本是不信的。但没过多久就看到一本漫画书,上面就画了日本鬼子蹂躏中国妇女的画面,若干年后在泸沟桥参观抗日战争纪念馆,也看到了日本鬼子蹂躏中国妇女的图片。
可是,我的室友、我的同事他不是日本鬼子,他甚至连另一个英语老师的都不如。我们在公共澡堂洗澡,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可人家从没出过此类恶性事件啊。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当时太激动、太莽撞、太没有经验了。
有一次我回原单位领工资,顺便去学校看看我的同事。却听到了关于这件事情的另一个版本。
因为是借用,我的工资还在原单位发,原单位就想卡住我的工资,逼我回去。这样我就没法让同事帮我代领工资,而要每个月找领导写条子,自己亲自回去领。
领导不高兴了,就可以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我要调往省城了,却又死死卡住不放。不但不放,还到省局一个分管教育的副局长面前告状。副局长听了,很负责任地对借调我的处长说,你用这个人要慎重,听他们校长说,这个人不误正业,书不好好教,就知道写稿。处长回答:一是他们之间有矛盾;二是不误正业,不好好教书,这校长还要他回去干嘛?三是就知道写稿,正好符合我的要求。精明的副局长这才醒悟过来,“哦”了一声,再不管这事了。
同事见我回来了,寒暄之后就和我说起他的故事。
他真的好蠢哦,好不容易找了个农村的女朋友,“第一次”的时候却闹了个天大的笑话:初夜见红,却跑去找医生!
原来,同事看他在单位谈了几次恋爱失败,就把目标转向农村。这次同事把一个农村姑娘带到单位来了。姑娘就住在他自己的房间(这时我早已离开学校,他可能是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他就到同事那儿挤了。第一个晚上,他一吃过晚饭就到同事房间看书;第二个晚上他8点到同事的房间;第三个晚上10点才到同事房间。同事看出门道了,觉得这回有戏了,在第四个晚上,同事早早地就把门反锁了,等他11点来敲门,就是不开门。没办法,他只好回去和女朋友同住一室了。同事的这种做法,和他当年对我顺手关门的动作一样,绝对是善意的。
没想到就出事了。
他看到血流如注,就爬过两道铁门(学校和队部分属两个院子,中间一条铁路,两个大门到夜间11点或12点,铁将军一锁,没人值班),到队部去找医务所的医生,医生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加上他谈了几次恋爱,他的迂已经出了名,深更半夜的,一个男医生怎么可能去看你女朋友“出血”?于是就对他说,没事,过一下就好了。可等他再爬过两道铁门回来,那血流却越来越大了。他只好背起女朋友,爬过校园的铁门,背到镇上的医院。
单位医务所的医生大约从未遇到过这种奇事,第二天一上班,就对同事发布了这件奇闻。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单位上的每一个人。但大家也就一笑了之,因为早就知道他的迂。
他到省城给我讲这段故事时,有意省去了找单位医务所的过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次回来,居然知道还有这么大一个背景,我很是惊讶。医务所的医生绝对不知道人家是真的“流血”并且缝了三针的真相,他也不可能去对每一个同事诉说缝了三针的遭遇。在这个世界上,关于这件事,他也许只对我一个人说了。于是,我就必须告诉同事,事情并非如此,而是真的出了意外。我不能让我的同室好友蒙受一个“真的好蠢”的不白之冤。
现在,我要宣布第二个平反决定:他不蠢,而是很聪明、很及时地救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后来为他生了一双儿女。
这双儿女,如今已经大学毕业,并有了稳定的工作。
六
其实,怀念也好,平反也罢,斯人已去,对他来说,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说是怀念舍友,其实是在怀念自己。从他身上,看了到我的影子,我的性格和他非常相似:不善交往,不喜拍马,不会算计,不懂钻营。在一群人里,只要还有一个人和我一同吃亏,我便觉得这世界非常公平。
然而,在这个充满乱象的世界,总有那么多人,想通过特殊方式、特殊渠道,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方面,都想比别人在时间上要先那么一点、在数量上要多那么一点、在质量上要好那么一点、在地位上要高那么一点。这种人多了,那么像我们这样低起点、很善良的人,在那种“物竞天择”的惨烈竞争中,稍有犹豫,稍有心软,稍作“温良恭俭让”,就注定要成为弱肉强食规则下的牺牲品。
有时候,甚至在没有任何利益竞争的情况下,仅仅是缘于某些人心里的“羡慕嫉妒恨”,你也要为此付出莫明其妙的惨重代价。
任何一个人,都会有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天,不管他是强者,还是懦夫。从这个角度说,这个世界又是非常公平的。他走了,他只是相对我们来说,早走了一步。就像一棵树上的叶子,他是属于较早掉落的一片。在这个冬季,所有的叶子都将随风而去。
我不知道他在临终之时,有没有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总结。如果让我们这些熟悉他的同事来总结,我们一定会得一个结论:他所付出的,远远大于这个世界所给予他的。
是的,他无愧于这个世界。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