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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遗忘的城市角落

来源:作者:四川李汀时间:2012-10-26热度:0

   不能遗忘的城市角落
   李  汀
 
   接住城市上空的雪花
 
   雪花飘在夜色里,飘在城市喧嚣的夜色里。孤独又肆无忌惮地飘舞,静悄悄落在城市街道,静悄悄飘进跳跃闪烁的灯光里。在深沉暗淡的街道上,在这迷离破碎的灯光里,没有谁注意到雪花的降临。没有谁注意到这圣洁精灵的到来。
   雪花啊!没有人再这样发自内心的迎接。我站在潇潇洒洒的雪花里,每一朵雪花都是我似曾认识的女人。我看不清楚她们的面孔,但我又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们一律戴着白色口罩,头发统一用一条紫色的沙巾束着。我知道,只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才会在寂静的夜晚抵达。只有那一双双纤细的小手,才会扣开夜晚这扇沉重的大门。她们更像是一群长不大调皮的女孩子,一样的身高,均匀的腰身,婀娜多姿的舞蹈,没有忧伤和琐碎,她们像春天“噌噌噌”从土里冒出的草芽。鲜嫩,可爱!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知道我在看她们。我走不进雪花的内心世界。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得见手舞足蹈的人们。他们不会因为这是一场圣洁的相会,依然忘我地喝酒,依然放开身子吆喝。他们更不会因为这是需要宁静的地方,依然使劲按着汽车喇叭,依然风驰电掣地奔跑。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低着头,眼睛茫然,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雪花飞舞的街道上手舞足蹈。他踩在地上的脚步很轻,像是在云上飞翔。他没有发现身后奔跑的汽车,没有看见城市霓虹灯的闪烁,更没有听见那些酒馆里放肆的喝酒令,他看见的只是那些飞舞的雪花。我似乎对雪花特别感兴趣,捧着双手一片又一片地接那飞舞的雪花。有时候迎接不必刻意准备。就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盈门,只管在雪地站一会儿,那就是最隆重的一种仪式。如果还需要做的,就是满含憧憬地默念那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满含憧憬凝望又一个春天的蓄势待发。
   有人在喊:“疯子,疯子。”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仍然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接着那一片又一片飞舞的雪花。接住一片,他会满足地微笑一下,并摇晃着脑袋。他捧着的那双手更像是在向路人乞讨,他的高兴劲更像是从上天乞讨到了满钵钵的黄金。这时候,他露出浅浅的笑容感动不了雪花,雪花仍然冷漠地飘着,一望无际地飘着。我突然感觉他是想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表达什么?我说不准他要表达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向这个世界述说着一件高兴的事情。也许他是回到了童年那场雪里,在行为上他显示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自己的救赎。在心灵深处,他一定不会忘记童年那场雪,只要神经触到敏感处,一定会唤醒身体的全部。
“嘎”一长声,一辆飞驰的黑色轿车生气地停在他身后。车窗飞快地摇下来,随即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伸出头,涨红着脸吼:找死啊,找死嘛!死东西。我被这一阵吼声吓着了,身子不由得抖了抖。他呆呆站在街道上,依然微笑着,依然捧着双手,那飞舞的雪花一片又一片落在他的手窝里。那神情就像旷野的一只鸟儿,平静地在雪地上抖动着羽毛。那神情更像是雪地里的一只狼,两眼放出冷漠的光芒。他一定忘了这是喧嚣的城市,自己是一个流浪街头的流浪汉。在平时,他一定不会招惹这些城市的东西和人,他知道各行其道,互不接触。可今夜这完全是一副梦幻般的景致,这雪花漫天飞舞的城市,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梦幻的城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这城市是一座美好的花园,所有的城市肮脏都被这圣洁的雪花覆盖。那些飞驰的轿车,像是跳跃在乡间小路上的黑狗、黄狗;那些匆匆忙忙行走的城市人,像是乡间从一个土堆向另一个土堆搬家的蚂蚁;那些闪烁的街边霓虹灯,像是乡间旷野闪烁的星星。
   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离开城市街道。他找了一处冷清的街沿坐下来。我注意看了他,才发现他并不是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一张英俊的脸莫以名之地沾满了黑糊糊的灰尘,因为雪地的映衬,那些黑显得有些夸张。也许他刚刚从一口黑乎乎的矿井出来,就被这飞舞的雪花震住了,一下子震懵了。也许他是从茫茫尘土的砖厂出来,远离灰尘和噪音,一下子晃花了眼睛。不管是矿井还是砖厂,他的眼睛长时间在黑暗钻探和挖掘,异常惧怕突然到来的光亮。乡村出来的孩子,都惧光。
   他依然故我地捧着双手,笑嘻嘻地接着那些飞舞的雪花。他是爱上了雪花,看着雪花一层一层把城市的房子、车子、广场覆盖,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兴奋和冲动。他似乎与雪花较上了劲,静静坐在那里,微笑着迎接雪花一片一片飘进他的手窝里。实际上,雪花一落进他手窝,雪花就融化了。他不管那么多,拿出了坚持到底的态度,任雪花飘落,任雪花在手窝融化。我不知道,一个人这么坚持不渝地接纳一片雪花,有着怎样澄清的心灵。我也不知道,这种接纳是通过眼睛,还是通过心灵来完成的。一个人久久注视着一片雪花,在他眼里那雪花又是何等的亲切和美丽。
   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当他远离黑暗时,他表现出了多么幼稚的欢乐。欢乐其实多么的简单,只要感觉到了,他就会为心灵的东西奔跑舞蹈。不管是在怎样的环境,选择怎样的方式,他想要的欢乐,就一定会得到。一个人在夜色沉沉里,注视并以一种虔诚的方式接住一片片飞舞的雪花,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作为一个人,不该对漫天飞舞的雪花上心。如果上心的话,这个人一定有病,病得不轻。他这样胡闹,一言不发地坐在大街上,捧着双手迎接雪花,也只有一个疯子才会那么傻。对于一个人来说,他捧着双手乞讨,世界上所有美好都会从天上像雪花掉下来吗?
   看到一个人如此迎接一片片的雪花盈门,我会突然发现生命相互映衬的美丽,会发现人对哪怕一片雪花的友好和敬畏。最高境界呀,其实就是旁若无人地观察一片雪花的飞舞,或者捧着双手接住上天飘来的雪花。静下来,我会突然觉得大自然就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在里面可以找见自己的影像。
雪花还在飞舞,走进来照照吧!看看浮燥、肮脏的自己。
 
    怀抱一棵白菜的快乐
 
   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在擦黑的时候,许多年他都是这样,弯着有些驼的腰,怀里抱着一棵白菜,跨过一个街道又一个街道。他像风一样缓缓在城市角落移动,像云一样缓缓在街上移动。
   我在房间里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窗外望出去,黑夜那种朝夕相伴的朦胧意味和气息,总让人有一种疲倦的感觉。我累了。此刻,说不清为什么,我在黑夜中看见他跳进来,那种熟悉的背影和熟悉气味,突然让我体味到了一丝暖意。紧挨街道的窗台很宽阔,我的视野放得很宽,放眼望去,我就打量和思考到窗外的物事。
一波又一波的人走过去,一波又一波的人走进来。人群中晃动和重叠着一张张模糊的脸。生活中有着千万条触须,每一条触须都异常灵敏。不要思考好多东西的意义,活着本身就是一个日渐变得疲惫和麻木的过程。不管怎样的风起云涌,这个过程正在把人从波澜壮阔逐步推向风平浪静。我安静地站在窗台边的最大意义和价值在于能够看见这个世界,能够观赏到那些过往人群。
   只有光配击破夜的寂静。我在一束束光影中看见他走进来。一闪一闪的,怀抱白菜的身子多么的满足。他绕过街边的那棵小叶榕树,那些树上的鸟还在叽叽喳喳吵,他停在树旁,把怀里的那棵白菜往腋下耸了耸。我似乎听到他与鸟儿的一段话,我能感受到他的心里。
   “原来,你们鸟儿也喜欢这城市的热闹?”他在心里嘀咕着。那些鸟儿依然大吵大闹着:“热闹!热闹!光的热闹,影子的热闹,风的热闹。”
   “我需要安静。这城市太吵了,连鸟儿在夜晚也不消停?”他抱怨着。鸟儿吵得更欢了:“又是一个——一个进城的农民。”他把怀里的白菜抱得更紧了,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着。他没有惊讶鸟儿都看出了他的身份,他心里向往着自己那个安静的角落。
   他把怀里的白菜从左边腋下换到了右边。这时候我感觉到他是从田间归来一样,顺手从地里拔了一棵白菜。那白菜棒子的露水还在,那白菜根上的泥土还在。他走在大街上,就像走在回家的田间小路上一样,伟大,平凡。他对自己说,活得安静庸常点,那些光的热闹、影子的热闹、风的热闹见鬼去吧!他像抱着自己亲爱的孩子,踏实,享受,步调缓慢,他对自己也对怀里的孩子说,回家,回家,回家多好!
   想到那个安静的角落,他心满意足的笑了。尽管在这个城市,一个小小的角落都不是属于他的,他还是满脸微笑。那个角落有他的爱人在等他回来,那个烧煮的一锅清水在等他怀里抱着那棵白菜下锅。每天他这样抱着一棵白菜回到小角落,这些固定的动作和距离,共同地构成一道温馨的风景,构成了他在城市进出的旋律。在小小的角落哪个地方放着妻子的化妆盒,哪个地方放着衣服鞋子,他闭着眼睛都找得到。他行走世间,靠的是一颗柔软的心。他行走在城市角落,靠的就是怀里抱着的这么一棵温暖的白菜。他爱着这些小欢乐,哪怕有时这些小欢乐只是闪现一下,他还是始终保持着淡淡谦卑的笑意。哪怕这个小欢乐有时侯会像春天河流上漂浮的薄冰,一触即碎,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管那些小欢乐在还是不在,他永远都是那么淡定和安宁。
   街边一个拉三轮车的喊了他,他把抱着的白菜放在三轮车沿上,站着和三轮抽了一会儿烟。他们两个对面站着,满口满口吸着烟。两个脑袋在灯影下闪着光,那种普通的蓝色衣服有小小的褶皱,一个年龄大些,五十多岁,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他们说着租房子的价格,说着城市的菜价:“我那个房子勾子大的地方,一个月要三百元。”“我那个地方还不是贵得吃人,两口子站着打不开转转,还要三百元呢。”“那你们两口子干脆躺下,不干事方便嘛。”“安静不下来,好像到处都是吵闹声,不安逸。”两个都意味深长地笑出了声。说完房子,开始说菜价。“你晓不晓得,一棵白菜到了四元。”“要是在村里,地里的白菜随便砍。”“这哪是村里,走一步路都要钱。”说完这些的时候,那些焦虑一晃就不见了,一转眼就消失了。他们悠然地抽着烟,在烟雾弥漫中幻想着村里遍地的青草,满目的青草。遍地的白菜,满目的白菜。一杆烟抽完,他说:走了,走了。三轮看见车沿上的白菜滚了一下,急切地喊:白菜,白菜。那声音就像淌过田野的溪水,甘甜、滋润。他折回去,抱起三轮车沿上的白菜,咧嘴笑了:忘了,我的白菜,白菜。
   我从窗户望着他抱着一棵白菜走进夜色里。我在想,他们在勾子大的地方把一棵白菜切细、滔净,放进锅里煮熟,两口子埋着头喝完白菜汤的那种知足感。我在想,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在城市角落安静享受着一棵白菜的快乐,也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跟随一条闪光的鱼游走
 
   我发现那条鱼一闪一闪从我身边游过的时候,我差点喊出了声。一个白发老人迈着方步,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走在大街上。那条鱼使劲往上摆动着身子,把老人的脚步摆得零碎而缓慢。那条鱼的嘴巴使劲哈着气,我似乎听见了她撕心裂肺的喊声,那些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无限变形和压抑,我的喉咙开始发紧,好像一股气流掉不上来。我知道,她远离河水的艰难困苦,世世代代生活在水里,根本不知道岸上的情况,不知道岸上这些奇特生命的情况。
   这条鱼的眼睛挺得大大的,离开水的世界变得异常缤纷多彩。她是否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悲伤?她是否感到了游走是那么的艰难险阻?她感到异常好奇,怎么那么多人在变换着姿势奔跑,她开始虚心模仿他们的姿势游走,一步一步,像白发老人一样迈着步子。她听见有人在打着口哨,从宾馆出来的小伙子,头发梳的油光水花,叼着一杆烟,那个兴奋劲儿像刚刚从水里跳出来。她单纯的心里,一定在想:哦,这个小伙子多么像自己刚从水里蹦出来那样的亢奋。老人晃晃悠悠提着这条鱼,鱼很想站起来自己走。鱼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她很想为老人分担一点,使劲向上摆动着、摆动着。在摆动身子的间隙,她看见一个小女孩把街边的一个金属易拉罐跳得“哐啷哐啷”响,夜色里她还是看清了女孩头上的蝴蝶结在翻飞。她很想挣脱老人手上的草绳,跑过去拉着女孩的手走过那条车辆飞驰的大街。她很想凑到女孩身边,和漂亮的女孩说两句话。她想:樱桃小嘴的女孩,一定懂得一条鱼的语言和想法。樱桃小嘴的女孩,一定懂得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欣赏和体贴。
   在潜意识里鱼看见,广场雕塑《孕》:女孩鱼一样的身子躬着,怀抱中抱着的婴儿像春天绽开的花朵。鱼微微张开嘴,抿嘴笑了,她感觉自己像怀抱中的婴儿样,在一点一点打开自己的身体,花朵覆盖的田野,就像一流湾的流水,她在花的海洋中游啊游。她感觉白发老人也变成了一条长着白须的鱼,她跟在这条终老江湖的鱼游啊游。好大的海洋呀,看不到尽头。好宽阔的海洋呀,她和老人显得那么孤寂。从前那些伙伴呢,陪伴在身边的水草、石头、小虫虫都去了哪里?一路都是五彩缤纷的花在身边飘荡,柔软的,缓慢的流淌,没有一点水声和浪花。曾经小孩吵闹的声音,苇浪和柳林里轻风拂过的声音,姑娘洗涤抖衣撩起的水波声,水流一趟赶一趟的声音,甚至鱼儿追逐鱼儿的声音……没有一点声响扑过来,她游动得那么索然无味。她想喊老人停下来歇歇,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时候的大街小巷,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过于妩媚、生动。鱼看见行人的奔走姿势夸张。她在想:夜晚是人的海洋,白天的收敛变成了夜里的畅游。灯光的迷离遮掩,一出出戏正在徐徐拉开序幕上演。她看见,一只猫从广场草坪窜出来,一阵小跑跨过了大街,在不远处的街边榕树下蹲下来,静静做着夜的观察员,两束深远的眼光穿过星辰。她想:一条鱼在猫深邃的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一点黑影而已。
   忽然,鱼看见天上闪烁的星星在眨着眼睛。那是怎样浩瀚的海洋,有人来人往的人群,有纵横交错的公路,有婉转动听的鸟叫,有波涛汹涌的河流,有尔虞我诈的场面吗?鱼在想,向往来到美好的岸上,目睹岸上那么多的伤害、狡诈,原来人间并没有水里干净。天上呢?嚓的一闪,一道闪光的抛物线划过天际,若隐若现的亮光倾斜着降落下来。一颗流星好似掉在不远处的田野里了。街那边一个小女孩也发现了流星,立即叫嚷起来:快看快看哦,流星,好大一颗流星。许多人抬头望了望天空,一道还没有熄灭的亮光在渐渐消失。望过,许多人静静低头又开始忙碌自己手上的活路。奇怪,人们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顿时,鱼感到非常失望,一颗星星从天上回到人间,这是多么天大的一件事情,竟然没有多少人关心。看来,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对人间发生的事件见得多了,所以,他们见惯不惊。尽管如此,鱼还是想学着人奔跑的姿势,跑到田野去看看星星坠落人间的情况,弄清楚一颗星星坠落人间与一条上岸的鱼的遭遇有什么不同。
   老人干脆没有理会女孩的叫嚷,提着那条鱼在大街上穿梭。老人像是提着一串黄金一样耀武扬威,灯光打在老人脸上,厚道纵横的皱纹像一道道水波纹。鱼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头儿了,从草绳那端传递过来老人的手温,她感到了来自另一种生命的温热。她很想游过去,用那还有点温度的嘴啄老人的肚子和脚丫子,让老人也能够感到依偎和伴随。鱼想:在老人的怀抱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起夜风了,她朦朦胧胧睡去。在睡梦中,鱼看见好多人俯下身子,模仿着她游泳的姿势,一大群的鱼游过来,又一大群的鱼游过来,阳光把水照得流光溢彩,此刻,大群的鱼游走在友爱的暖流里。突然,一张大网撒开来,所有的鱼都身陷网中,无论怎么挣扎也出不来。越是挣扎,网中的鱼愈来愈多,密密麻麻网在网中,动弹不得……
 
   听见一匹马的呼吸
 
   让开,让——开。有点稚气的声音急促地从我背后传来,我迅速把身子闪开,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闪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一少年拉着一架子车的东西从我身边飞奔而去。少年两只手死死攥住架子车的车把,身子使劲往后靠着,架子车趁着惯性奔跑着,少年尽可能把身子向后靠,控制着跑起来的架子车,少年几乎要伸直了身子。跑着跑着,架子车慢下来,少年又两手撑下,两脚一弹起一弹起的带着架子车跑动,架子车又趁着惯性跑起来了,少年又伸直了身子。少年脚下就像安了弹簧,轻轻一着地,身子就弹了起来。他畅开的衣服,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我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这少年多像一匹血性刚烈之马在飞奔。
   就是一匹马啊。少年身上的汗水洒过来,一种乡土的味道、乡野的脾气扑过来,我凑了凑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像是站在乡村缥缈的雾里,像是站在乡村的小溪沟沟里。少年的样子,就是一株草、一棵树木、一穗麦子、一株玉米、高粱的样子,憨憨的站在风中。少年飞奔的样子,就是一匹马在陌生的城市左突右撞,怯怯的生怕撞了城市的垃圾桶呀、行道树。我真担心他撞了城市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有时侯城市不说话的东西,比说话的人要高贵许多。少年拉着一架子车的纸箱子,纸箱子高高码起,远远高过了他的身子。他稚嫩的身子还在生长,却承担着那么重的担子。我记着乡村许多草被石头压着的样子,草很倔强,从压着的石头缝里探出头,又一点一点站直了身子。这个少年被那么多的纸箱子压着,他怎样仰起自己的头?我欣赏草的样子,可怜少年弯曲的身子。我记着乡村一匹马的样子,在田野,在小路,年轻的马撂着蹶子,年老的马站在风里沉思。一匹栗色的马曾经越过麦地扫过来的眼神——高仰、跳跃,青草一样纯净、明媚,像是我还没有长大的兄弟。一匹枣红色的马曾经无数次看过我的眼神,那眼神与母亲有关。母亲不但在村里种着小麦、玉米、高粱这些庄稼,还用漫山遍野弥漫着中药味的青草喂养着那匹枣红马。每天早晨醒来,我看见母亲担水的样子,也听见枣红马在晨雾中的仰天长啸。偶尔碰到枣红马似解与非解注视我的眼神,我以为是母亲突然从种庄稼的空隙抬起来望我的眼神,美丽、深沉、温暖。
   少年奔跑的样子,就是一匹青草一样纯净、明媚的栗色马。我兄弟,我的兄弟,我突然喊出了声。我想跑过去抱着我的兄弟,摸摸他的头,握握他冰裂的手掌。哪怕跑过去,什么也不做,像小时候抱在一起,享受彼此呼吸也好。我的脚,在城市迷离灯光的怂恿下,突然抬起,加快脚步跑了起来,我要追上我兄弟的架子车。我不知道,真要是追上了那少年。会是怎样的情景:像我一样惊讶喊出声,还是怯生生打量着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在他血性刚烈之马的身上,还能涌动着乡村的千山万水吗?在他明媚的眼睛里,还能储满那么多田野的纯净,大地的善性吗?在他光滑的脊背上,还能落满那么多的尘埃和阳光吗?在他年轻不谙世事的脸上,还能写满那么多的平静和清纯吗?我说不清能不能,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飞奔着,我要找寻我拉架子车的兄弟。
在我前方的视线里,灯光里围了一堆人。我加快脚步跑过去,刚才拉着架子车飞跑的少年光着膀子,被围在人群里面。这不是我兄弟吗?少年满身的汗水在夜晚闷热里的灯光下熠熠发光。从争论中我知道,少年不小心撞了跟在妇女身后的一只狗。少年有些心虚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睛一会儿盯盯妇女怀里金黄色的小狗,一会儿茫然地盯着围过来的人群,像要从人群中找寻着能够跑出去的道路。陪得起吗?好几万呢,再说了,这是我的心肝,其他的狗能代替吗?打扮时髦的妇女打了一连串的问号。少年的样子更加狼狈,每一颗闪光的汗水都在颤抖,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有小心急促地呼吸着,像一匹跑累了的马。他试探着又盯了一下妇女气红的眼睛,那怯生生的样子真像一只要过街的乡下老鼠,盯一下,马上收回眼光,然后再试探性地盯一下。少年试探性盯了几次,都没有把握说出一句合适的话。他依然小心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上下起伏着,少年还停在他疯狂的奔跑中。妇女突然扇了少年一耳光。吓得她怀里的金黄小狗都呜呜叫了起来,少年没有叫,他还是站在迷离的灯光下急促地呼吸着,少年终于醒了,低声地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漂亮的手,涂着红指甲的手,戴着金戒指的手。要不是那一耳光,这只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钢琴高雅的黑白相间的键盘。不知道怎么的,我感到那只手的厌恶。妇女骂骂咧咧余怒未消地走了,她的背影高傲又性感,一边走一边轻轻拍打怀里的小狗。少年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低头拉着架子车走了。我知道,我的兄弟哭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东西把我震住了。在这万头攒动的城市人海中,我仿佛再次听见少年小心急促的呼吸。在这匹马的呼吸里聆听,我心上撕开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一件外套在飞翔
 
   从玻璃窗看出去,我正好看见他坐在街边,靠在街边的广告栏,眯着眼睛磕睡。巨幅广告上的女人艳丽光鲜,女人手指上的珠宝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女人陶醉的表情像夏天一株泛着麦黄色的麦子,颗粒饱满,麦穗下垂。一阵风吹来,那种麦浪翻滚,光芒闪耀的景象会把人激翻。等风停下来,麦浪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幅幅的麦黄色国画镶嵌在大地的褶皱里,好像什么事情不曾发生的样子。这是麦黄色的一个夏天。
   他靠在巨幅广告拦的柱子上,甜蜜地睡着。他的扁担靠在街边墙上,跟他一样陶醉。他的一件蓝色外套挂在扁担上,等待主人醒来穿上。扁担默默蹲在一旁,用担当守着主人的生活,用身体的光芒,照着主人的幸福。扁担知道主人累了,他看见主人肩上的那块死茧。每每担着一担子重东西的时候,扁担就要自己变得柔软一些,好让主人肩上好受些。有时侯,看见主人肩上磨出的丝丝血迹,点点滴滴,断断续续洒下来,似乎在提醒着什么。扁担知道,这个出血的肩膀承载着怎样一个家庭的幸福。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一棵梨木被主人在月光里打磨成了扁担。记得那是一个清夜里的月光,扁担在主人手里掂来掂去,放在肩上的时候,那是多么年轻的一个肩头,能感受到年轻骨头的坚实。村头桥头的月光明显要厚一些,亮一些,当时年轻的主人还兴奋地去村头老井担了一担水回家。一路小跑回去,月光荡漾,扁担兴奋得和主人都叫了起来。那叫声穿过山头又折回来。一只猫在草丛里跳跃,一会儿嚓的一闪,消失在月光里,只听见猫奇妙的叫声飘出好远。这个夜晚,扁担站在门外,听见年轻主人与年轻女子切切私语,忽然,扁担看见天上一颗流星“嚓”的一闪,一束亮光倾斜着降落,从亮到淡,从天上垂直而下,一道抛物线划过天际,掉进了对面的小河里。年轻主人也好像“扑通”掉进了水里,那种兴奋和激动像是水里畅游。猫一跃,窜上房梁,把房里翻箱倒柜的老鼠吓得四处找洞逃跑。一会儿,河水平静下来,年轻的主人平静下来,星空安祥,四野寂静。扁担是这个夜晚整个事件的目击者,也是这个夜晚秘密的拥有者。现在想起来,扁担动了动身子,笑了。
跟随主人这么多年,有一件事扁担最感到幸福。这个世界上,无论与什么东西(人尽管有时侯不是个东西)相处久了,都有了一点彼此的照耀和呼应。扁担与主人相处久了,一接触到主人的身体,就有一种异常敏锐的触角,主人一点伤风感冒,一点情绪表达,都会感受得到。这样,有时侯扁担就有了主人的气息,有了主人的脾气,有了主人的大致模样。什么样的人,就拥有什么样的东西。扁担天天跟着主人,也算是人与扁担的缘分。沿着城市街道,主人扁担的一边箩筐里挑着小女孩,一边箩筐里放着小买卖。他走街串户,一角一分地攒,一把汗一把汗地往前赶。有时侯,他坐在街沿上,望着箩筐里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他所有的累就消失了。他会把小女儿抱在汗漉漉的怀里,把小女儿亲了又亲。这时候,扁担立在那里,像自己抱着孩子一样幸福。在拥挤的街道上,主人依然会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空,指给年幼的女儿,教会女儿在拥挤的空隙学会望天,学会追逐天边的一丝云彩。小女儿就这样渐渐长大,扁担很少看见小女儿了,只看见主人空空的箩筐,和那满箩筐的小东西。主人有时侯孤独望着天,那么幸福,又那么茫然。
   默默藏在这一切后面的,是那憨厚的扁担。对主人的了如指掌,对主人的熟悉和平淡,目睹过往,扁担真还希望,等主人磕睡醒了,披上挂在扁担上的那件蓝色外套,在风中畅开胸膛,像年轻时候一样飞奔在大街小巷。外套飞翔,扁担飞翔。
   主人在麦黄色夏天的风里飞翔。很轻、很柔的风,他躺在蓝色的波浪里,望着蓝色的天空,好多的蓝色,好深的蓝色。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在天空飞翔,像仙女一样飘逸,像云彩一样跑动。他呼喊女儿,呼喊女儿下来,女儿在厚实的云彩深处,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他使劲一喊,云朵纷纷坠落下来,覆盖在他的身上。他浮在蓝色波涛中的身体一点一点下沉、下沉,深不见底的蓝色,深不见底的波浪,蓝色包围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一惊,醒了,挂在扁担上的外套被风吹落在地上,像风中停歇在石头上的一只孤独的鹰,警惕、淡定。
 
   一部电梯里的美梦
 
   我平生第一次坐电梯,是在外地一个人声嘈杂的外地城市。
   那天,我进入那座大楼的时候,我没有看见电梯。我对电梯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小时候,我最爱在农村的木楼梯上爬上爬下,跟现在城里孩子总爱在滑梯上爬上爬下一样。可是,农村的木楼梯没有护拦,一次,我爬上去的时候,可能是一丝风,也可能是窗外一朵花开的声音惊动了我,我从木楼梯上落到地面,摔得我灰头灰脸,啃了好多的土泥巴。至此,我对楼梯有了一种恐惧。许多时候,在城市我都是选择爬楼梯,而不乘电梯上楼。这天,我照例没有去找电梯,准备直接走楼梯上楼。可是,站在楼梯口的女服务员热情地用手指示:“先生,电梯在那边!”声音很甜,我不由看了看她的笑容,那种固定的笑容。我不好拒绝,再说她已经替我按了上楼的电梯。我站在电梯旁,看着电梯显示的楼层。女服务员站在我身旁,等待我进电梯。
   电梯门开了,女服务员很幽雅地请我进了电梯。我再次看见了她的笑容,那种花儿一样的笑容。电梯门一点点关上,她的笑容也一点点变窄,电梯把她的笑容一点点挤碎,最后消失在了电梯外。我站在电梯里,听着电流声,看着闪烁的红色楼层数字。1、2、3……数字在一个个增加,楼层在一层层变化。我的住处12层。猛地,“哐啷”一声,电梯停了。数字停在了6,我想楼层也该是6层。停电了,随之而来的是漆黑一团,先前看见的红色数字,一晃成为了一团黑。猛地,刚才进电梯的笑容,红色翻转的数字,以及美丽的花儿,涌成漆黑一团,把我震呆了。我停在了半空中,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我用手掩护了一下我张大的嘴巴,虽然黑暗看不见,可我感受到了嘴巴已经夸张地张大。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感受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很快,我就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骂娘的声音。我没有发声,我怕我的声音一下子把电梯震塌了,一下子把我摔在地下,就像小时候从木楼梯上摔到地下。我始终没有出声,我在等待电流声响起。那希望的声音。
   我身边没有同伴,没有同我一起上楼的同伴,独个儿。只有一个挎包。
   我想,总要来电的,电梯还会上上下下跑动。于是,我摸了摸我挎包里的几叠纸。那上面有我流动的文字,有我的思想。摸着一张纸的时候,我心里踏实了许多。那纸有着羊皮一样柔软的质地,有着青草一样的气息。
随后,我又摸到了一支笔,那支陪我说了好多话的笔,它最了解我的心思。此刻,它也了解我的想法,我要说的话,它都替我表达。这支笔陪我好多年了,下乡,开会我都捏着它。有时侯,我也咬咬笔头,让它知道我的苦闷。
   随后,我又摸到了一串钥匙。哦,哪把钥匙开那把锁。这把是家里那把钥匙,开了四五年了,一扇木门,这是我进出最多的一道门。进门是一幅抽象画: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和一个红苹果。那个布沙发上摆了许多的书,躺在沙发上随手可以读一段温馨的文字。这把是办公室的那把钥匙,一扇铁门,比家里的门结实多了,打开就是一张办公桌,桌上啥也没有,几张文件躺在上面,没有生机。倒是办公桌靠窗,有时侯,阳光照进来,让人感觉生活的许多亮色。我知道,生活中需要某些东西的滋润,阳光当然不可少了。这把是那个小抽屉的钥匙,打开会看见那个红色日记本,那上面我记了好多的日记,天晴天阴,会真实记录在上面,那是我心灵深处的东西。这是我心灵的一把钥匙了。这把是放在门外的那辆自行车钥匙,许多时候,我会“哐啷”一声打开自行车锁,骑着自行车去山路上转悠,当然,那是一辆飞翔的自行车,它载过我的恋人,在土路上飞翔,飞翔。许多时候,她纯银一样的声音与我的自行车一起飞翔,在那寂寞的山河间飘荡回响。这把是父母家里那扇门的钥匙,我一打开门就能触到父母的一些气息,那种家的感觉。其实,我很少回去,也很少打开那扇门。但我知道,那扇门永远为我敞开着。我回去,母亲会高兴地拉我进门。
   随后,我又摸到了一张纸。我想把它抽出来,可纸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一样把我的手指划伤。手指有一点点的隐痛,黑暗使我浑身的血一个劲往外涌,在没有找到出口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奔涌的出口。我用另一个手指,摸了摸受伤的手指,湿漉漉的,血的腥味充满了小小的电梯空间。我用手指按住出血口。我仍然没有出声,我在等待。我在心里说,我不怕等待,哪怕很长很长。
   随后,我听见女服务员甜甜的声音响起:“先生,先生,不要紧张,我们正在抢修。”她的声音有些急促,有些颤抖。她的声音是贴着电梯缝飘进来的。我依然没有出声。她又说话了:“先生,先生,我们正在加紧抢修。”这次,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坚定。我使劲点了点头,虽然她看不见。我说:“帮我找一张创可贴吧。”她也好像获救了一样,激动地说:“好,好,你等着。”
   随后,我听到她噔噔噔跑下楼的声音,脚步急促,像她急促的呼吸一样。这时候,我想到了一篇小说,关于电梯的:一男一女在电梯里相爱了,他们真希望这电梯一直不要停下来,就那么一直升上去,变成云梯更好。世间没有桃花源,他们相信天上应该有。小说很动人,很激情。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要是那个女服务员和我一起乘电梯上去,在那黑暗的一瞬间,我会不会爱上她?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电梯变成云梯倒是有可能的,就那么一直升到天空去。
   随后,电梯“哐啷”一声启动了,我又看见了跳动的红色数字,我又听见了电流的声音。这时候,我从光洁的电梯平面上看见了落迫的自己。划伤的手指已经没有再流血。
   12楼到了,电梯停在了12层。我整了整衣衫,走出了电梯。女服务员站在电梯口迎我。我吓了一跳。同时,也为刚才那点可笑的想法。女服务员温柔地向我点点头,我点了一下头,逃也似地走了。女服务员在身后甜甜地喊:“先生,你的创可贴。”我站在那里,她已经把创可贴递到了我的手上。“先生,刚才吓着了吗?”
   我笑笑,可能很难看,但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一个梦而已。”
   是啊!一个梦。也是一个等待,就像诗人严力写的一样:甚至像观光客一样,在自己的体内等待电梯。
 
   一枚苹果飞出好远
 
   走在街上,突然就看见新鲜苹果的微笑。有人手里拿着一枚苹果,苹果红脸上的雾气还在,弥漫在那赶路上的手指上,苹果的微笑一直那么矜持的保持着,一直不骄傲,也不张扬,就像我熟悉的乡村姑娘站在身旁。
   我家乡姑娘们红扑扑的脸蛋,结实的胸和臀,跟家乡圆滚滚的苹果一样裸呈着肉质的、原始的性感。苹果苹果,紧紧挨在一起,轻轻一叫,它们都会红着脸望着。一枚一枚的苹果挨在一起,多像满堆的慈娃娃在一起。把手伸向它们中的任意一个,瓷实,一个很乖的苹果在手上,生怕那尖锐的指甲划破了细嫩的皮。指甲一不小心挨上了,能隐约听见它发出凄厉的尖叫。
   阳光的苹果。家乡房前屋后栽满果母子树,苹果树,梨子树,樱桃树,李子树,一字排开。果母子树多,阳光就多。记得青苹果还是指蛋大的时候,我们就翘起青勾子,偷偷摘了,以迅雷不掩之势喂进嘴里,那个酸,那个涩,现在回味起来,还满口生津。从别人房前的苹果树经过,瞅准没有人,站到树下,屏住呼吸,双脚跳起,摸起一个苹果摘起就跑。跑出好几里远,确认身后没有人,或者狗撵来,才把手里那一枚捏出汗的苹果喂进嘴里,有滋有味啃起来。远远望着那摇曳的苹果树枝,像是胜利的挥手,更像是摇晃的OK手势。人在满足自己欲望的时候,就忘了可能隐藏的阴险。一次,我在跳起摸高,摸到那还有些毛绒绒的青苹果时,心里那喜悦才刚刚荡漾起一点涟漪,正准备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的时候,一条黑狗就从院坝土盖上跃下来。形容像离弦之箭射来,一点都不过分。我简直都呆了,定定站在那里,跳起摸高的手也停在半空中,一时忘了收回。离弦之箭的黑狗,射到我面前,刚刚射到面前,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它又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射了回去。调转头站在院坝土盖上狂吼。我一下子明白了,狗怕不动的人。狗叫嚷了半阵,也不见一个人出来。我又明白了,这家就一只看家狗在屋里。狗会吼,但不会说人话。我在心里说:吼吧,看你咋吼破嗓子。我慢悠悠跳高摸起一枚苹果,摘了捏在手里,转过幼稚的身材走了。黑狗显然不服气,又跳下土盖射过来,我突然转过身,站在它面前。黑狗一愣,前腿突然站住,撑起的土块四处飞。黑狗站住,我转身又走。黑狗见识站住吼一阵子,嘴里发出不服气的低吟:没见过这么怪的人。黑狗悻悻回去。我啃着青苹果,笑出了声。
   那时候吃个苹果是吃稀奇。苹果没有熟透,就偷吃完了。青皮的苹果,要是结在树顶顶上的,会挨在秋天去,秋天的树叶一天天黄起来,青皮的苹果也会一点一点变了颜色。那红,那黄,那青会瓷实地嵌在果皮上,很脆,瓷一样脆。是那种年代久远的瓷,蕴含着清水的温润、供奉着岁月的厚重。是那种碎花一样的棉布,铺陈着梦幻的色彩、闪烁着迷彩的光芒。采摘是一种仪式。让秋风这双大手来采摘吧,在清晨,有阳光下来,有露水下来,然后,风打马过来,苹果和几片树叶落在草坪上。很重地落在草坪上,一幅色彩缤纷的国画铺在地上。秋天的暖阳照着,扑鼻的香味四处散开。那个苹果的香啊,一下子就滚到心里去了。
   这天在城里,看见一个男孩担着一篮子的苹果,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那个男孩与我在乡村偷吃苹果的年龄相仿,男孩的颈窝,后背全是汗,那汗味与苹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粘兮兮的、浓酽酽的。男孩担着的篮子一不小心撞在电线杆上,苹果从篮子里滚出来,一个个在水泥地上突突突奔跑着。男孩急了,放在篮子,蹲着身子,两双手追赶着奔跑的苹果,一个,一个重新捡进篮子里。我也蹲下身子,把滚在我脚下的一枚红苹果捡起来,放进男孩篮子里。男孩望了我一眼,那眼睛里是青苹果一样的光芒,美丽、干净。
   一枚苹果飞出好远,滚过许多的高跟鞋,许多的牛皮鞋,可没有一只脚步停下来。我甚至听见苹果喊叫的声音,可同样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只有男孩定定看着那枚飞奔的红苹果,静静等待它停下来,然后,跑过去捡进篮子。男孩担着一篮子的苹果,又走在人群中。我想走过去问男孩:篮子里的苹果是不是一个都没有少?
我手里好像还捏着一枚红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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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汀,先后在《散文》、《北京文学》、《中华散文》、《读者》原创版、《小说月刊》、《短篇小说》、《辽河》、《鸭绿江》、《福建文学》、《四川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100余万字,有作品入选《21世纪散文年度选,2006年散文选》,有作品被《青年文摘》、《文学教育》杂志选载并评介,出版散文集《农谚里的村庄》,与人合著报告文学集《沉淀》。四川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