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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一棵树

来源:作者:牧子时间:2012-10-22热度:0

    从公路往上,爬五分钟山路,到了父亲住的地方。五分钟的山路,节节攀高,说不准你会打几个趔趄,鞋子被灌进土,裤管被扎进刺儿,手臂被划破。也说不准你得歇几歇儿。如果手里再提点菜疏水果什么的,一准儿是大汗淋漓、呼哧气喘、红眉涨脸的,爬一次让你再也忘不了。这山,父亲一爬就是20年!

    父亲不是农民,原本与这山无关。父亲从事教育几十年,过去好赖都有公房住,尽管父亲仅能享受一孔窑洞的公房,可家里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六口人,哪还有喘气的机会去想建房的事?绝对没有!

    就在我们姐弟在县教育局分的那一孔窑洞里一个个长大时,住房改革风起。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县上大兴土木,修建热潮风起云涌。小小县城,两山夹一河,山坡下是城,城边是河,私房往哪儿建,只能往山坡上建。于是乎,削坡平地,依山修窑。地皮一下紧巴得争来抢去。着手早的,可能批到缓一点的坡地,着手晚的,越批越高越远。父亲属于后者,被改革的春风吹到了高山之巅。

    在陕北,窑洞是独一无二的民居。采光性好,冬暖夏凉,基础坚固,结实耐用。父亲在前山批下地基后,决定修建三孔石窑洞。母亲却对这个地盘不甚满意,觉得山又高又离街远。直到开工后,母亲在公路边租了灶房给工人做饭时,还经常说,反正我是不来住。当时忙着修建,谁也没在意母亲的话,住不住是将来的事了。果真一线三孔石窑修好几年,我们一家对这高山之上的新宅亲睐不起来,宁愿挤在家属院,不愿搬进独门独院的新窑洞,让新宅粉刷好后,闲置了十多年。

    这当中,家遇不测之灾,年届五十的母亲得病去世,到底应了她“我是不来住”的话。好端端的家塌了半边,子女说大不大,尚不能操持家事,经历文革挨整曾失忆过的父亲,几近痴呆,谁还有心劲儿去想搬新家的事。春熬秋捱又过六七年,我们姐弟几人相继成家,分门立户。这时家属院所在的中学要扩建,教育局给各家各户做工作,程度不等地给一些补贴后把大家给撵走了,中年丧偶的父亲直接被撵到前山的那院窑洞里。

    父亲一介书生,一生除了看书写字别无爱好。住到高山之上,交通不便,书报、信息来源有限,父亲最大的消遣是练书法,一沓一沓的宣纸或报纸写了干,干了写。

    不久,父亲开始在宅基四周栽树。

    树有灵性,看着父亲汗水津津的脸面心怀感恩地生长;树有志气,朝着天空,心无旁骛,直直向上;树会说话,向着日月星辰,能讲很多的故事。父亲鳏居高山之巅,太寂寞,太需要学会这种“树语”。

    父亲是韧性和耐力非常强的人,认准的事,准干个八九不离十。为了栽树,父亲先进行宅基四周的坡改梯,一个人一干就是多半天。然后在梯田里栽树。枣树、榆树、果树、桃树。不几年,高山上的宅院,因了一弯弯一盘盘参差不齐的树,气象殊异,草木欣欣,水气增多。移来的树苗品种不一,父亲因地制宜学会了嫁接的活儿,把小枣接成大枣,杏树接成桃杏。这些树挂果早,长不了两年,就摇摇曳曳结出一身果实。子女们不在跟前,桃杏熟了父亲吃不完,眼巴巴地望着沟口有人上来,盼着儿孙们回来。有时,山上偶有放羊的经过,父亲喊人家捧几捧,装两口袋。

    说来有趣,父亲嫁接的一株桃树,口味奇美,果汁充溢,甘甜如蜜,令人吃过不忘,大加赞赏。父亲颇有成就感,务树更为用心。夏浇水,秋培土,冬天给“穿上”塑料防寒衣。从桃子初熟起,父亲就开始忙不迭地电话通知儿孙、亲戚来吃,来拿。有一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年前给父亲打扫房舍,见父亲的空窑里摞着几十个空牛奶箱,埋怨父亲不及时清理垃圾。正准备收拾收拾扔掉时,父亲发话了:千万别扔,留到夏天桃杏上来,好装了送人。原来如此!

    孤独中,父亲当然乐意家里来人。尤其儿孙们,回来了嘻嘻哈哈热闹半天,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父亲会高兴地拿出自己的好酒斟上几壶。酒足饭饱后,父亲还会引领参观他的树们。一一介绍树龄、家族来源,品性等,这种时候,父亲大有指点江山的气势。树们或高或低,可粗或细,都端端正正,精精神神,很为父亲挣面子。

     一年四季更多的日子,高山之上,只有父亲和树们。父亲乐时,绕着树,又浇又淤,又修又剪。烦时,闷时,累时,到树中走一走,看一看,坐一坐,看一看树的绿意,听一听树叶的喧哗,心里就轻松亮堂多了。父亲喜欢树,依赖树,依赖那把根扎进土地,又相互连接的大树。好多次,父亲对我们说,现在就是街上有栋别墅住,我也丢不下我的树。

    父亲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安慰我们。

    每次回家,从公路开始上山,我就发怵那段石头土块路,窄逼难走不说,节节趋陡,人愈累坡愈陡,越想歇脚,越找不着能站稳的地方。每当这时,我就为暂不能给父亲在街上安置独立的住房而内疚。而父亲现在生活能自理,又不愿与城市的我们住在一起。丢不下树,是丢不下树根深扎的故土呀。

    虽然回家路难行,但因了年事趋高的父亲,因了那一山一坡的树,我们越来越牵挂这个高山上的家。作为父亲惟一的女儿,我的心常常攀抵那山。有时在梦里,大汗淋漓地爬山回家,快到大门口时,习惯地一声“爸—”给喊醒。每次回家,一上到沟口,向家的方向望去,一眼望见的是一坡树,再一眼就看到树中站着父亲。儿女们回家的这一天,父亲在坡上站了多久,只有树知道。

    有一次暑假回家,下午与同学在街里聚会,吃喝聊天,席散时,已近午夜,却逢风雨大作。几个女同学留我跟她们去住,我执意要上山回家。我不回,父亲一夜睡不好。无奈中,东红买了把新手电,撑伞陪我去。我们从公路刚爬到沟口,向上就望见我家大门口二百瓦的灯泡雨中孤独地亮着,我说,看到了吧,那是父亲等我的眼睛。我几时不回,它几时亮着。父亲的眼睛,照亮我回家的路。

    又一次归期逼近,离家的时候,父亲一直站在山坡上目送我。任凭我走几步,回转身喊两声“爸,您回去。”父亲挥挥手,纹丝不动。直到我下了山、走出沟,在沟口最后转身,仰脖子向山上望去。这时,父亲俨然高山之巅的一棵树,花白头发被风吹得竖立而散乱,与身边冬天稀疏的树梢毫无二致。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