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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漫笔

来源:作者:宋长征时间:2012-09-19热度:0


                                                  一 麻雀的翅膀
  
  我们从沉睡的冬日醒来,欣喜之余仍然保持着一份冷静。——尽管在漫长的冬天,大自然曾经赐予我们洁白的雪和摇曳的炉火。在冬天,温暖是一种纯商业的操作,并且是一种没有盈余的经营。我们把柴薪、黑色的碳,把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体转化为温暖,利用起来,以求达到自身最为私人化的享乐。回望,有多少山林从此死寂,有多少碳的黑色瞳孔,变成大地上的满目疮痍。无可复制的大自然,就像一块美味的甜点,一旦被分食殆尽,我们便永远只能存活在味蕾上那点单纯的回忆。
  万物在苏醒,墙角的虫蚁和树枝上的鸟儿,无不伸展肢体和翅膀,迎接时间册页上的又一个春天。只要冷静下来,在院子里,或者坐在一只老树桩上,我们便可能忆起冬天的很多场景。冬小麦在残照下恹恹睡去,或许只是为了让大地歇歇脚。所有的草木用爱约定了时间和地点,等待春天。这个疲惫的老人,这个万物的生身之母,这个朴实的土的掉渣的乡下母亲,终于在北风的催促下入梦。田鼠好像也变得极为乖巧听话,储存好过冬的粮食,为了不再消耗体力,尽量呆在地洞酣睡。或者身体力行地将生存的技能,口传心授给自己的儿女。——只是偶尔,会扒开厚厚的积雪,忘情地沉醉于日落的片断。是在等待春天,还是为大地和粮食而祈祷?遥远的钟声,被寒冷浇铸得更加清脆、清澈,沿着封冻的河面传递至村庄的深处,以提示:时间并未真正冻结,滴答的指针仍旧在保持匀速律动,每一个生命体内的血液仍旧在按部就班循环。
  下意识耸了耸衣领,才发现是一种错觉。当大地苏醒之时,风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冷硬,那么面孔陌生。风在春天扮演了一个天使的角色,褪去冬日洁白的盛装,用青绿将自己打扮得生动而鲜活。风一直在唱一首不甘寂寞的歌。在夏日,为万物生长太阳的热情而欢呼,而起舞,引流苍天的泪水,浇灌家园,浇灌土地,浇灌野草与庄稼,浇灌我们干涸的灵魂。在秋天,风是魔术师手中的一只魔法笔,三下两下,从容而流畅,将收获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我们乘着风,盛赞着大地与谷物,敬仰膜拜着赐予我们快乐与富足的神灵。——尽管,高高在上的神从来沉默,但我们会一直相信有一双慈爱的眼神,在天的尽头抚摸我们的头顶,烛照我们卑微的灵魂。只有在冬天,当风的情绪变得有些冷漠——那是一种警醒式的冷漠,提醒匆忙行走的我们,务必要停下脚步,学会思考一些与灵魂有关与爱有关的事情。我们很难像冬天那样围坐在篝火旁,饮茶,吃着瓜子和糕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拼命追赶着我们。脚步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物品越来越丰富,冷或热,渐变成温室里的温度常态,不温不火,不疾不徐,却狠狠地刺伤了季节的尊严。所以,风告诉我们,该停下脚步沉淀或思索了,该总结一下这一年来甚至很多年来我们付出多少,收获了多少,智慧的诗稿有无增加一行一页一个符号。篝火殷红每个人的脸庞。我们羞愧的内心是否会持有一点清醒与刺痛,在物质之外,生命到底还是否需要精神与思想的填充?在漫长的道路上,当幸福荒芜成最后一支玫瑰——那遥不可及的玫瑰啊,即使一个人多么富有,也会在寒风中日渐枯萎。
  春天的翅膀飞过村庄的上空,轻盈,透明。旧的房屋,新的瓦垄,在春风的抚摸下,一点点变得温暖,舒展开来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屋顶上,烟囱上,树枝上,一口老井的台阶上。老井旁边有一株经年的腊梅树,能听见花蕾柔软的的絮语。是啊,耳朵一旦醒来,告别冬日的沉寂,也会变得聪敏而快乐。听见鸟儿的鸣唱响在云端,听见流水自大地的深处奔涌,听见土地的肌肤开始一层层松软,草籽的欢笑透过一滴露珠清澈地表达出来。——在春天,谁不想表达彼此快乐的心绪呢。尽管有的人还会背井离乡,看一眼风中的老屋和院门,流着泪背起行囊远赴他乡。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每个离家的人在心里都有一条隐约的归乡之路。无论黎明或傍晚,只要停下匆忙的脚步,就会想起有关家,村庄,院墙,庄稼,那些生动的词语。他们的离开是无可厚非的,就像一只辛苦的鸟儿或者虫蚁生活在大地之上,每一日都在为生活奔忙,每一天都在为生存努力。所不同的是,我们一旦离开单纯单向度的思维,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名利场与物质的附庸。每天沉浸在物质的失落或欣喜里,陶醉在一种有形却并无温度的所谓的幸福温室里。有时想来,当一个人最终走到生命消失的路口,回首往事,除了身价,功名,除了那些终将变成旧物甚至消亡的事物之外,我们是否给神或大地有一个满意的答复?除了消耗还是消耗,除了膨胀还是膨胀,还有没有曾经收敛过生命舍利的光芒,让思维与智识的光华凝集,变成一枚珍奇的夜明珠,为夜行人照亮前行的路,给子孙后代留下一册半卷生命之书?
  在一座古老的拱桥上,我们的目光和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冷静下来,放松下来。青砖,生长在缝隙间的野草,桥头上一棵粗壮的皂角树,日夜流淌的清净的水流,仿佛连成一体,构成一个不可侵犯的物种链条。曾经,她们牵手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漫长的黑夜,度过了多少饥饿与荒寒,看见过多少人从咿呀学语蹒跚走向老年时光,聆听过多少次天籁而沉默不语。无疑,有时静止也是一种足以令人敬畏的思考方式。斗转星移,在移步换影之间,多少朝代倾圮,多少功名利禄烟消云散,多少人怀着失望与落寞,葬送在他乡客坻。时间真的是一位高明的工笔画师,用素色调合成为冷色调背景,而后勾勒出大地流水山野房屋。鸟的动态是静态之笔,一双展开的翅膀永远无法合拢。人是静态的动态之笔,匆忙交替的双脚,日夜在大地上行走,阅尽世间风情,却不能合上疲倦的眼帘。流水是静态与动态的交融——把太阳的光线再削弱一些,河水的光芒便愈见明亮,树影,桥影,鸟的影子,人的影子,在流水的思绪中复活,让你觉的从容,却又留下几分深深的疑惑。从来,我们都在制造速朽的东西。拆迁,破坏,圈地,规划风景,自以为是勾勒所谓的和谐家园,自以为一支笔就能将森林与河流,湖泊与山野搬到自家门前,自以为动用几个能工巧匠就能代替时间的神来之笔。而聪明者永远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只有看似愚笨的灵魂才能和时间天空大地对话,心系一起。只是他们早就习惯了沉默,在强大的集体利益的驱使下,噤若寒蝉走过街道与田野。他们敬仰心中的神,他们渴望用勤劳的双手换取丰收的果实,而不是挖空心思寻找致富的捷径。也许,在众多人眼里被视如草芥,而沉默的生活之下,他们笃信只有耗尽毕生的血液才能表达对大地的深情。他们崇尚艺术,崇尚高尚的灵魂与文学,更简单的说来是崇尚自然之神。在短暂的轮回里,也许只有借助神的启示所创造的艺术更美,这才是物所应该保留下来的真实面容。而后,有人赞扬,有人追捧,有人会把那双能将短暂化为永恒的手奉若神灵——多么让人呲之以鼻的想法和举动啊!当所有人蜂拥而至的时候,所有的物之神奇除了速朽还是速朽。
  树的枝桠隐隐泛着青绿,从来静雅的个体都会有自己的养生秘笈。树的庞大根系盘根错节伸进桥里,桥的冷静与清醒传递给这棵大树,从青砖缝隙间伸出来的野草,透着一种古朴与深意,流水的镜像胶片,虽是永恒的黑白底色,但表达的却是一个有关爱,有关相濡以沫的命题。
  村庄很近,我们的脚步也并未走远。在醒来的长长的炊烟里,阒静的房屋,环绕着村庄的树,飞过村庄上空的飞鸟,变得鲜活起来。春天的空气一如既往的纯净,仿佛透过一扇透明的玻璃窗伸手可触,能触摸到一种微凉的质感。醒来的牛,在野地上吃草,作为一种古老物种的代表,它们很少言及诸如幸福与悲伤的话题,吃草饮水,蜷卧在大地之上,和流水交谈,倾听天籁的私语。牛的眸子是一汪清泉,透过这眼在春天醒来的泉水,人很容易走到从前的某些画面。人是活在记忆里的生物,也是唯一好高骛远的生命个体,迫不及待打开春天的那扇门窗,一样会毫不犹豫跳进自我挖掘的物质陷阱……
  其实春天还未真正开始,你看一只麻雀的翅膀上,写满了闪烁的银光,留下还是远足,重复着这个千年不变的话题。
  
                                                   二 时间的目光
  
  路在春天醒来,在春天醒来的只能是乡间小路,或者称她们为阡陌。这些路实在是太小了,即通不到看不见的远方,也不能循着走向天堂。但是那是确实存在的,像一条条灰白色的丝带,铺展在大地上,田野上,连通起村庄与土地的命脉。我们珍爱路,就如珍爱自己的神经,醒来的蛙在路旁调试键盘,展翅的鸟儿在吹试箫管,无数只小虫从漫长的冬夜醒来,各自迅速归位——她们是田园乐队的主角,贝斯手,钢琴师。吹小号的喜鹊和乌鸦。这样的演奏从三月开始,每天都要上演一次。背景是乡村,是沉实的土地,安静的庄稼。当然,听众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者。如果说日子太过散漫和单调,那么你还没有真正和土地融合在一起。我们的脚步始终是怀疑的和犹豫的,怀疑在这片土地上,能不能得到了除了物质之外的东西,怀疑这样的演奏到底有没有现实意义。
  我们看路旁的泥土渐渐从冬日的冷硬、皴裂中醒来,像一个人的脸经过风霜的侵袭,从严肃古板又恢复到鲜活红润。野草在萌发,每一株野草都迫不及待张开眼帘,她们计算了一个冬天,也沉睡了一个冬天。在长长的冬夜守望着家园与土地,看斗转星移。醒来是早晚的事情。天空那只飞翔的鸟儿早就偷偷透露了春天到来的讯息,所以几乎在一夜之间,灰白色的阡陌绣上了绿色的蕾丝花边。母性的土地从来都没有忘记打扮自己。趁着春风推开门窗,趁着曙光染红大地,再一次把自己精心典雅妆扮起来。皮肤,是温润的柔软的;飘荡的柳枝是葱嫩的纤纤玉指,轻轻弹破薄薄的春之雾色。于是阳气渐渐回升,从大地的胸膛、内核、血脉里升起一团又一团氤氲。若是在这时恰好飘起一场小雨才好——其实在春天春雨来得极为稀少,因为稀少而珍贵,因为珍贵万物都会张开希翼的双手,眼神望向天尽处。她们知道,雨是大地的养份与精血,而自身的成长与需求恰恰来自脚下的土地。在春雨沙沙里,蛙的眼神清澈而深情,池塘这时才初现生命的迹象——一只八脚蜘蛛在水面上迅疾奔跑,像一个绝顶高手,踏水无痕。她们在游荡,在这个春满家园的时刻,将欣喜通过灵动的舞步在透明的水之舞台上尽情舒展。醒来的鱼儿禁不住欢呼,哗地跃出水面,银色的光练一闪,水面漾开诗一样的涟漪。
  别忘了,此时的我们还走在路上,远行人刚刚消失了背影,他要走进城市的怀抱,他要用自己的双手通过劳动创造或许更加完美的生活。这个世界没有不劳而获的乡下人,用笨拙和诚实实现着既卑微又高贵的梦想。而荒芜的时间里,好像总有什么在警醒我们。就如我们每天从大地上醒来,都会隐隐觉得除了日升日落,还应该有一些愉悦快乐的事情即将发生。事情是这样的,当我们终于在曾经的家园上盖起一座又一座心仪的房屋,种上花草,种上蔬菜和粮食——仅仅这些就足够了。在没有盘剥的社会里,通过双手所创造的价值远比非法所得更让人心安。五谷香甜,梦境香甜,何况当每个人的思想都经过净化或者回归之后,将有更加优惠与完善的服务为我们提供坚实的保障。医疗,卫生,街道,商业买卖,安全与消防,能在一种相对公平的环境下进行,无疑将成为我们最美好的理想。
  路的尽头还是无尽的长路,云的尽处才是飞鸟的故乡。一群羊和牧羊人行进在蓬勃的原野上,他们太需要旺盛的野草作为生命的储备。这里面,尽管充斥着役使与贩卖的自然法则,但你千万别认为是缺失了关爱与亲情。羊的感恩从来沉默,穿过逼仄的乡间阡陌把身影留在松软的土地上,留在茵茵的草丛中。她们习惯了这样充实的生活,眼底纯净毫无杂质,在咀嚼青草时诉说着对牧羊人的眷念与深情。一条鞭子仿佛是无形的摆设,通常只通过空气的点拨才会发出一两声空洞的脆响,告诉羊群,也告诉自己,要一步步走向春天的纵深。野地上此时已经繁花点点,谁能想到在冬的荒芜与消沉之后,一片野地也拥有如此火热的激情。苍耳,荆棘,迎春花,红色黄色白色,星星点点,像一片神意指点下盛开的花园。我们还会想起那些萧瑟的日子吧——田鼠和野兔封住了洞口,北风吹过无边的狂野,寂寥而寒冷。雪的天使飘飘洒洒,有多少失望就会有多少憧憬,憧憬在这片寂寞的野地上也能孕育出一个繁花似锦的梦。——就像当初我们失落时,走在空寂的山野。也许再忍耐一下就能听见泠泠的山泉了,也许再磨破最后一双草履就能看见山野深处的炊烟了,也许在我们咽下最后一片干粮时,漫山遍野的野果将果腹我们饥饿之后的流水年华。一轮挂在山顶上的彤彤落日,便会点燃我们继续行进的火把。
  砰砰的砍树声在透明的空气中传来,从听觉的经验上断定这至少是一株十多年的大树。两只仓皇出逃的乌鸦,她们的巢穴就在这棵树的顶端,也许昨天夜里就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在明媚的阳光下家园倾圮,不得不携子带女飞到另一个地方,衔枝筑巢,重建昔日的温暖。砍树人相当执著,把多余的衣物放在身旁的树杈上,专心致志对付这棵即将成为房屋某一部分的大树——丢失巢穴,构筑房屋,这绝不是巧合。就像野地上的一群羊和孤独的牧羊人。生物与人的关系,动物和植物为了生活不得不服从我们,并一直被役使;我们为了生存的同时也被其他生物所利用,役使。到最后,各自在自己的生命终点烟消云散。这并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事情的关键在于,当我们砍倒一棵大树的同时,会不会栽植另一棵小树。当我们消灭一只动物时会不会心生怜悯,去善待更多的物种。自私在此处显露,浮白,当一片森林变成荒芜的土丘,我们已经找不到通向生态平衡的路口。大批大批的植物动物,有名的无名的物种变成消耗品,能源不可再生。
  杞人忧天,原本不是一件坏事,这同未雨绸缪一样恰恰是智慧最后的见证。砍树人辛劳的脸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的手长满了由于长期劳动日积月累的老茧,他的肤色因为每天在太阳下曝晒黧黑而健康。——劳动是值得颂扬的美德之一,只有通过劳动一个人才能实现自身的意义与价值。但价值恰恰是软性的泡沫所在,如果凌驾于相互间的欺诈隐瞒暴力掠夺之上,无疑会迅速返回到最初的基点。事实往往就是如此。在最简单的链条上,往往存在更为复杂臃肿错误的辨析与判断。当一切美好的风物一旦化为乌有,那种彻底的消逝简直会令人咋舌。
  春天的风里到底还残存一丝凉意,夕阳透过薄薄的升腾的地气像时间老人的目光,安静而祥和。夕阳下的村庄静谧到一声狗的吠叫传出很远,遇到了什么阻隔重新返回在路上。——回声在春天显得更加透明。夕阳下的树影斑驳摇曳,以一种从未消逝过的风情,感染了这片原野。家园之春,每个人都在渴盼并祈祷,深切地盼望这片生身之地能渐变为生命更适宜生存的辽阔疆土。而微凉的风所告诉我们的是,有些事情还很遥远,在善意与关爱尚未彻底苏醒之前,在人性与自然之美尚未完全苏醒之前,我们仍要通过耳目口心,去一点点撒播有关春天到来的讯息。
  
                                                           三 在水边

  再没有在水边让我们感到如此静谧了,河水像一面镜子,从容折叠天上的云层。春日如歌,燕子在归巢时的依恋洒落长空,像凌空跳跃的音符,弹跳,弹跳在柔软的水波上,呼唤在河底屏住呼吸飘摇的水草。水草是河流的灵魂,一直在舞蹈,每当到了夏天我们便会领略到这些水草的魔力,她们仿佛被水的手提拔着生长,鱼儿,泥鳅,虾米,小而千奇百怪的浮游生物穿梭其间。水里也是一个宽阔的世界,蚌的动作懒散而悠闲,张开硕大的贝壳吞吐河水与泥浆,在柔软的河底犁开一条长长的垄沟,跋涉在水之田野。没有人播种,但水之田野还是保持了原始的单纯与繁盛。芦苇习惯了水中的生活,试着用箭矢般锋利的嫩芽,刺破微凉的水面,她们要畅然呼吸这尘世的雨,这尘世的风,要在秋天扬起飘扬的荻花,仿佛进入收获的节日盛景。而那个时节,人的神思是荡漾的,在荻花飘荡的韵律中感受着季节的神奇,时间的流逝。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青青的芦苇滩,每个人的水边都有一个钟爱的女子——来自水的滋润,来自蒹葭苍茫的深处,来自一片飞舞的荻花,一转眼,一闪眉,变成可以携手一生的那个人。
  河水是女性的河水,水边的杨柳足以说明。飘扬的柳枝便是女子柔软的手臂,穿过透明的,朦胧的,充满生机的春色,清澈到一如孩童的眼眸。她的神情是懵懂的单纯的渴望的,她的歌唱是清脆的婉约的绝无尘世的熏染。柳树下的青石板,浣衣的石阶上青苔在萌动,朦朦的绿意忘情啜饮扑面而来的水汽。如果恰好有三两个浣衣的女子,一高一低的棒槌声会贴着水面传出很远。通通,通通,和着蛙鸣,和着燕子的呢喃。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衫,是一家人长长短短的季节见证,一双手在抚摸一件小儿的衣裳时,母性便会在眼底流转。一个人的一生,离不开庄稼离不开土地,同样也离不开一条小河的环绕与洗涤。母亲在水边出现,母亲在水边浣衣,母亲在水边徘徊低语,母亲蹒跚着身影渐渐离去……你能理解春天的忧伤吗?你能听懂远年的捣衣声声,慈爱的呼唤么?你能看懂一条柔弱的青柳为什么一直守候在茫茫的水岸,从来不曾离去么?——那是母亲幻化的身影,在追忆似水流年时将点点泪水汇集成一条爱之河流,汩汩流向白云深处。
  我们站在堤岸上,眼界顿时开阔了许多。大树小树依偎着取暖,将长长的河堤染成一条绿色的丝带;静静看去,明净的河水就变成了一条纯白的丝带,落日下潺潺流出,奔向日出的远方。哪一片土地都离不开河流的滋养——在草原,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从席慕容多情的乡愁里绵延流淌,若非离乡太久,又怎能理解那种思乡的痛楚。神鹰在天空盘旋,马头琴声在低诉,在徘徊,在呼唤,在悠扬千年不散的离愁别绪。
  有了乡土才会有乡愁,有了乡愁的生命即使劈开千山万水的阻隔也要回到故乡的怀抱。不倦的河流就成了漫长的期待与寄托,在日月长夜的低回里写下一首首乡愁的长诗。我们如果厌倦了忙碌的生活,我们如果吃够了他乡之苦,第一个想到的词语便会是故乡,第一个想起的歌谣便会是流水潺潺的音符。村庄渐渐笼罩在夕阳金黄的光影下,远远看去屋脊和屋檐镶上了一道道金边。堤岸上的梨树正在盛开如雪的梨花,落落花香自鬓发间缠绕滑落,有丝绸般柔滑的质感。在有关故乡的书写里,往往一场梨花的凋谢会产生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一年的出走,你的身影拉长在遥远的地平线,像一道无解的方程。姑娘的歌声在花瓣纷飞中凋零,哽咽,原来春天也会让人如此痛彻心扉。是谁说过的等到梨花再开一定回来,又是谁说过的梨花胜雪——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新娘。洁白无声的凋零,一场花事在暮春的夕阳下黯然收场,流淌的小河为证,私语的燕子在梨花缤纷的当口,窥见春天的隐私。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熟悉了居住的村庄,树的年轮包裹在时间的深处,但总是透过一年年萌生的枝条,告诉我们翻阅的年景。如果把老迈的村庄当做一条驶向远方的帆船,我们就成了掌握各种生存本领的水手。我们通过一双粗糙的大手编织时间的缆索,我们用眼神目测时间深处灯塔的距离,我们把脚步当做沉重的锚链,一次次抛锚起锚,一次次起航,向着彼岸。在这片土地的汪洋里,谷物是我们打捞的鱼虾,丰年欠年将悲喜写进深深浅浅的皱纹,希望与失落写在夕阳升起的帆影。我们习惯了这种单调的生活,我们更需要挣脱这种寂寞,摇动的船桨有时浮躁,有时沉稳,迎来一轮又一轮春天的曙色。
  日落黄昏,我们的心绪往往会不由自主的一沉,多多少少有些失落。在逝去的一天里,在流水的河边,我们亲眼目睹了年华老去,流水见证我们行走的身影。而夜晚总是要到来的,在宁静的大自然,夜晚的到来如此从容,仿佛一位疲倦的少女轻轻合上眼帘。星光在夜空闪烁,每一缕星光都是神发所出的光芒与启示,告诉我们如何在沉静的夜里,学会思索。
  春夜,草虫的低鸣有些纤细,仿佛一根飘渺的琴弦,横亘在大地中央。苏醒的麦苗,经过一场春雨的滋润,咝咝拔节。田埂上的野草换上轻便的草履,在田野上奔跑。醒来的田鼠与野兔,将御寒的洞口轻轻打开,贪婪呼吸着透明的春日气息。人便也是在这个时刻醒来的,围炉夜话的篝火渐渐远去,闪烁的火苗尽管在最后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你还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看萌发的柳,嗅嗅春草的气息,在夜色中走过一片咝咝的拔节声时,理解了麦子为何在冬日保持沉寂。
  河水中,朦胧的水汽渐次氤氲,一小团一小团融合在一起,结成一张朦胧的大网,将清澈的水面笼罩起来。水草还未停止摇曳,河蚌犁了一天的河泥,背靠在一块石头上酣然入睡,偶有调皮的鱼儿跃出水面,白白的水练在夜色中一闪,像琴键发出清灵的脆响。
  而我们的脚步还未停歇,趁着最后一缕落日流溢的光辉在一座老旧的水闸前停下。河流在此分岔,一条流向远方,一条通向田野的深处。有时我们的智慧来自于神的启示,在河流未能到达的地方,用思想开掘出另一条通衢。沉重的闸门上方,硕大的丝帽已经斑斑锈迹,仿佛还能听见开闸时水流巨大落差发出的轰鸣。河水浩浩流向广袤的田野——而庄稼的回报是饱满的,在很多个秋天,谷穗沉甸甸地在夕阳下闪光。我们掌握了最简单的生存法则,由此,宁愿在星空下徘徊思索,也不想在刚刚苏醒的春夜安然入睡。打谷场上,被积雪覆盖一冬的草籽渐次萌芽,长长的根系蚯蚓般拱开坚硬的泥土。紧靠水闸,还能听见打谷时传出的欢声笑语,一个个忙碌了一天的乡亲褪去汗渍的衣衫,噗通噗通跳进水闸前面的蓄水库,疲惫哀伤如脱落的泥垢,沉入生活的谷底。
  在水边,我们的村庄将灯火点燃,水汽氤氲中鱼腥草的清香沿着夜色流转,星空下,一条银白的练子将村庄裹紧,裹紧,一条大船在深夜起航,驶向更深更远的春天。——我还在朦胧夜色的关照下,漫笔似近还远的春天。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