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一梦。梦里赤红的干枣挂满树梢，摘下来品尝时，却发现竟是软枣。醒来纳闷了许久，软枣即便是挂在树梢，也应是黑色，最不济也该是褐色的吧？怎么我梦里的是艳艳的红？
　　枣，是我最喜欢吃的水果，要不然不会在梦里也馋。眼见是枣，吃到嘴里却是软枣，是不是说我心里的遗憾潜伏到了梦里？这样想的时刻，莫名地有水雾上漫，模糊了视线。
　　“外婆，我想抱抱你。”这几个字猛然地跳出来，吓了我一大跳。
　　是的，近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疯狂地想念外婆。想念那个穿着偏襟灰大褂，扎着绑腿，有着粽子小脚的外婆。想念她瘦瘦的身躯在我怀里的温暖，想念她被我抱住时受宠若惊的慌乱，想念她身上干爽的麦花香。
　　近两岁时有了妹妹，母亲有心无力，终是将我割舍给了外婆抚养。大约是因为过早断奶的缘故，我幼时是不喝清水的，而且偏爱吃糖。
　　外婆家门口是供销合作社。那时候，糖只有一种，是那种糖块。一分钱一块，买一角钱的，还会搭上一块。每次我闹着要糖吃，总会使出浑身解数，言之凿凿地告诉外婆，吃了这次再也不要了。外婆就半真半假地追问我是不是说话算话，我很坚决地回答是。如愿以偿之后，我就把块糖，一块一块地放到嘴里，以极快的速度，“嘎崩嘎崩”嚼完。之后，又会缠着外婆要糖。同样的事情，反反复复，心肠柔软的外婆总是拿我没办法。
　　“你不知道你小时有多刁。每次喝水，都要放糖，你三姨喝一口试试水温，你非说是喝出了一个坑，百般不依，又哭又闹，怎么说也不听……”
　　这样的事情，我是没有记忆的，外婆倒是常常在聊天时提起。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有疼，有宠，也有哭笑不得的无奈。在外婆的记忆里，我是多么聪明的小人啊。想来，养了三女两子的外婆，五个孩子加起来也没我这么难应对吧。
　　那是物质匮乏时期，一角钱能买二十根梆梆硬的针，能做好多针线活，甚至能用好几辈子呢。外婆却那样娇惯着不知疾苦的我，疼惜着我这个不在母亲身边的外甥女，以至于在成年之后，每每听外婆提起，我都心里闷痛着无措地干笑，不知如何附和。
　　等我有了孩子，外婆也老成了孩子，她瘦小的身子愈发羸弱，对人对物有了依恋和牵挂。外公去世之后，母亲便常接了她来小住。我回娘家，见到外婆，总忍不住张开双臂，把外婆牢牢地抱在怀里，对她说：“我抱抱你吧。”她就会慌乱地手足无措，问：“你不嫌我脏吗？”在听到我说她再脏我也不嫌的时候，就会一脸地受宠若惊。然后就开始絮叨，说她村里某某老人，被儿女嫌弃脏，连面都不愿意见等等。
　　其实，外婆是最爱干净的，即便是旧衣服，也总会浆洗的干净，捋得挺括。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用黑线网成圆圆的髻。也常在衣襟的第二颗盘扣上系上手绢，塞在衣襟里面，时不时拿出来擦一下嘴角。这样的外婆，怎么能是脏的呢。不过，我能从外婆漫不经心的话语里听出来她多么渴盼亲情的碰触，就像孩子，渴盼父母疼爱的拥抱一样。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啊，我的外婆从里到外都是这么干净，就像天空的蓝那么纯粹。
　　外婆比我矮很多，抱她在怀的时候，我感觉她只到我的下巴，或许会多一点，但绝不会多很多。外婆瘦瘦小小的身子有一种阳光下田野的温暖，总会不自觉地暖了我逐渐在红尘翻滚中薄冷的心海，外婆的战战兢兢也无意中拔高了我的骄傲。我觉得，成年之后的我，在外婆眼里，是多么高尚的人啊，她那怯懦的眼神里，带着的惊讶和舒心，曾经那么强悍地沸腾了我的血液。
　　那年的十月一，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常年的病痛，让卧床的她起不了身，就那么躺在那里，喘着粗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和母亲说话。那时，我真想对外婆说“我想抱抱你”，可是，犹豫再犹豫，终是没有出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我便常常渴盼外婆来入梦，哪怕是忽然跳出来吓我一跳也没关系。可是，外婆始终不曾出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我的梦里见我，难道是担心打扰我吗？还是怕吓着我呢？我不得而知。
　　经年之后，我去到外婆去的地方，而外婆尚留在那里，我一定会张开双臂，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对她说：“外婆，我想抱抱你，想了一辈子这么久。”她会不会欣喜若狂呢？！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