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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集市

来源:作者:宋长征时间:2012-08-09热度:0

  
小猪赶了一趟集

  集市离村庄不远,集市是一座更大的村庄。很多村庄的很多人都来到集市上也便成了集市,于是很多人的很多时间,都和集市产生了微妙的关系。
  卖鱼的,卖菜的,卖瓜果梨桃各种时鲜果品的要占好地方。倘是老卖家,哪个地方是自己的地盘基本固定,收杂税的若有一天看见换了一张新面孔,也会觉得诧异一下,开单子撕条子的速度快了很多,并不跟你说长道短拉些家常话。
  卖鱼的和卖猪肉羊肉的皆在一起,一人高的铁架子上挂了几个铁钩子,猪和羊不是老了,它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填饱人的肚子,这有点不公平。但人与动物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很少有人看见杀猪宰羊哭哭啼啼,表现出无比悲痛的模样。现实往往就是这样,褪毛的猪剥皮的羊肉还鲜活着却早已消逝了生命的迹象,挂在铁钩子上,挂在铁架子上,大块小块匀开,臀肉排骨剥离。相比鱼似乎慈悲了许多,鱼贩子一大早赶往不远的水库,养鱼人早就张网以待,昨夜放下的渔网,五更天咳着从看鱼的房子里出来,收网。银闪闪的鱼儿们惊醒了美梦,它们想要挣脱,可谁能奈何得了一张渔网呢,密密匝匝的尼龙线织得很密很结实,翻几下跳几下劳而无功,也就翻了白眼,让主人忍着困倦过称,收钱。鱼池子很大,很多鱼挤在一起就变得小了许多,喘不过气来,电瓶吹氧机呼呼供着氧,认了命的鱼儿游呀游呀翻着眼皮看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知道自己悲惨的命运。
  人世间其实很少有人(或猪或狗或猫和老鼠)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除非神——神真的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吗,也未可知。集市上有一条通南扯北的大道,最南端,也就是集市的上首,就有一座小小的神庙。小庙里供奉的却是大神仙。有几年人们唾弃神厌倦了神,和神势不两立,掀了庙瓦硬拆了庙门,砸了神龛神台子,神不吭声,任由人舞动四肢把神庙拆了个底朝天,望了望西天的日头,轰然倒塌。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儿,人忽然觉得离了神就好像少了主心骨,天天忙忙碌碌不知所为何事。于是请神,建庙,塑神像,金灿灿的衣裳给神穿上,明晃晃的皇冠给神戴上,脚上套了一双很是威风的朝靴,高高在上,慈祥的眼神仿佛苦渡着芸芸众生,又仿佛万物皆空。
  小猪有点想不清楚,为啥一大早被人哄着骗着出来吃食。断了奶的小猪,以往的口粮并不怎么好,无非一把粮食一捧麦麸,有时还夹杂着干草磨成的面。当然,小猪知足,口粮好或不好并无大碍,日子还是流水般过着。今天与往日不大相同,秦老歪很早就起来糊了一锅玉米地瓜粥,香喷喷,甜丝丝,把小猪的肚子吃得溜溜圆。
  “别再添了,添的多了吃不下。”
  “能吃,还能吃,你看还呱嗒嘴哩。”呱嗒嘴就是还没吃够的意思。秦老歪对三婆说着,一边赶跑那头想要蹭食的老母猪。
  老母猪按说才是家里的功臣,儿子上学,女儿出嫁,小猪仔一窝接一窝接连不断,设若行情又好,养了十几年谁也算不清为这家生了多少钱。可老母猪明显显得年纪老了,两个蒲扇般的耳朵耷拉着,眉头上拧出来好多干菊花的褶子。尤其肚皮,怀一次娃儿涨开一次,早已失去了弹性,耷拉着两排钮扣一样的的奶子擦着地皮。老母猪不解地乜斜一下主人,很不情愿地折返,重新躺在麦草上,眯着眼听小猪吃得欢实。末了,好像很是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秦老歪这才冷不丁丢出绳套,将小猪套了个瓷实。
  小猪在猪笼子里面挣,四个蹄子被紧紧拴住,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小猪想起不久前的场面,更多的兄弟姊妹被人从睡梦中惊醒,院子里就像炸开了锅;老母猪发了疯地拱猪圈,坚硬的墙壁蹭破了鼻子也没能拱出去挽救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绳捆索绑,丢进猪笼里。它们喊,它们叫,它们一次又一次撕裂了母亲的心,还是被拉到集市上卖掉。
  那天小猪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也不知为什么别的兄弟姊妹生下来就比自己长得欢实。吃奶,小猪挤进去又被挤出来,只能等别人吃饱了才嘬住母亲的奶头。玩耍,它们也欺负小个子,总是不和小猪呆在一起。很多天后它们都无忧无虑长大了,小猪好像还是那么瘦小,秦老歪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甚至把小猪丢进村口的池塘里,小猪还是湿淋淋顺着门缝挤了进来。唉,养就养着吧,反正也糟蹋不了多少粮食——小的像只耗子。
  小猪躲过了一劫,拥有了很多月白风清的好日子,依靠在母亲怀里看日头西沉,看月亮一点点爬上山墙,星星眨着眼伴小猪进入梦乡。
  去往集市的路上已经有了很多人,大人带着孩子,男人陪着女人。去乡里办事的,照身份证交电费的,去计生办门口排队,等着让人用扩张器检验是否怀了孩子的。办完了事情才叫赶集,口袋里有钱想买啥买啥。赶集的日子好像很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说不出的欢笑。
  小猪不觉得欢喜,小猪觉得今天大概就是世界末日了,所以使出吃奶的劲儿喊叫,挣扎。但绳子实在系得太紧,竹笼子实在严实,逃是逃不出,歇一阵叫上一阵,这让秦老歪有些头皮发麻。
  羊市猪市牲口市其实也在一起。往年高个子骡子大头马憨厚老实的牛和个子矮小的驴子曾经是牲口市的主角,牙子们来往穿梭其中,看牙口,在袖口里面划价,自是一番热闹场景。但自从机器轰隆响着开进村子,人便不爱侍弄牲口了。——侍弄,有侍候的一层意思,人不能待牲口太薄了,牲口也是有血有肉能喘气的活物,一天拉犁拉磨不得闲,若侍弄的皮包骨头让人笑掉大牙不说,也不能顶替人力干又脏又累的农活。最后一头牛走了,最后一匹马快如闪电的奔逃再没回来,最后一头驴子扬尘而去至今仍无消息。牲口市连一泡新鲜的粪便也看不见。牲口牙子们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老了还是不由自主由腿领着上了集市,看一看拴牲口的树桩子,兀自叹了一口气,和多日不得见的老伙计坐在小饭馆的一角,抿一口烧酒,说着那年那月的老事儿。
  羊市里有羊,羊是比较温顺的动物,眼睛像孩子般懵懂地看着人世,任由人牵到集市上,卖了人,进了屠宰场,一伸脖子一蹬腿,变成一锅汤浓味美的羊肉汤。
  小猪的命运还不会如此,小猪还小,杀不了几两肉。但膘长得快,人买了去饲料可劲喂,不出三四个月就会长成膘肥体壮的成年猪,这才完成一只猪应该完成的使命。
  板牙早年是个好的牲口牙子,据说凡是板牙看上的牲口一般都会给出买卖双方比较满意的价钱。板牙不经眼的牲口别人不敢看,板牙达成的买卖从没人提出异议。牲口市没了,板牙经常一张嘴露出的两个大板牙寂寞了许多。人老了,腰弯了,嗓子也像一只破风箱,呼呼啦啦招呼一声老熟人,蹲在拴马桩下不说话,老了的眼皮懒得往上抬,像个半死的人和那些半死的记忆一起回到从前。
  可人老了民间的权威还在,一个集市上总有两三桩买卖需要说合。羊贩子驮走了几只羊,机动车一溜烟消失在马路上。板牙满意地将几文钱塞进口袋,一步一歪走到秦老歪跟前。
  “卖猪娃?”
  “嗯,卖猪娃。”
  “太小了,怕是没人要。”
  “唉,老也长不大,费了不少粮食。”
  等,板牙在等,等买主,虽说不能口吐莲花相信也能哄住个把人。物件是小可也省粮食嘛,小时候不长,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往疯里长,再说养下一头小猪实在费不了多大功夫,剩饭剩菜更省得白瞎了,几个月就能长够架子了。这是板牙心中所想,若成交三五元经济钱还是会有的。
  秦老歪也在等,说不出等的是啥,假若换成自己也不会傻着买一头看起来耗子大的小猪,回到家里还不得受女人天天数落——不是狗不是猫,又不是养个小玩意儿,这么一只小东西莫非瞎了你那双狗眼。
  小猪叫累了,早间吃得太多肚皮涨的像一面鼓,耗去了不少力气,喊也无用,叫也无用,干脆很不舒服地蜷在猪笼里,看年轻人搂着小姑娘赶集。女孩肯定是刚出嫁,缎子面的大红袄在玲珑的身子上裹着,两三寸高的小马靴咯噔咯噔敲来很多人看。女孩并不羞涩,这年头羞涩和憨傻早就成了同义词,他们偶尔抱下亲下,旁若无人搂着腰说要去哪家商店买衣服。
  小猪也在等,等来一泡屎一泡尿,把早晨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排泄在了猪笼里。秦老歪骂了一声娘,又觉得小猪实在没多大罪,罪孽的是人,把将要上市的猪呀羊呀塞了很多吃食,好多出来几斤。人吃撑了比干活还累,小猪吃撑了肯定也不轻松。
  集市就是流水,是一条河,来的人很快就会流走,卖了东西买了东西算是赶了一趟集。
  集散了,小猪也赶了一趟集,看了很多听了很多,就是四肢有点发麻,过了晌也饿了,嗷嗷叫了两声,还得跟着主人回到原来的家。

粮食市空了

  镇街外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上夏天生长麦子,布谷鸟不会提镰刀,只会从时间的幕后赶来,尖着嗓子喊快割快割。心急火燎的是村子里的人,他们知道布谷鸟一喊就火烧眉毛了,磨镰,轧场,收拾搁置在仓房闲了一年的家把什。秋天的田野内容比较丰富,大豆棉花芝麻花生红小豆,高高矮矮比着往上长。生长的意义在哪里——近了说是为了一个肚子一张嘴巴,远了说还是为了肚子为了嘴,只不过是别人的肚子别人的嘴。
  集市南端有条扯东扯西的大道,不宽。那时的年景乡下还很少有柏油路,不过粮食市比别处平整了许多。粮食市紧挨一道围墙,是集市上唯一的一所小学,里面在念上中下人口手,在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后来念到了秋天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庄稼人不一定能懂,定定地站在田野上用草帽扇风。多好的天啊,多好的地,地上长了多好的庄稼。——可就是累人,干了一天活,腰像一盘转不动的老磨,腿上像系了两块砖头,手上的老茧套老茧,早已分辨不出春夏秋冬。活着,活着就是为了一条命,为了一个家,还为了啥——庄稼人的脑子转弯转得有些慢,看看天上有鸟儿飞过,听听地上有田鼠在忙忙碌碌搬运粮食。唉!也算是为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吧,谁都有一个肚子一张嘴,总不能自己饱着眼看着别人没有活路。
  路还是远年的一条路,坑坑洼洼,碾轧过很多道车辙。在这条路上,好像生老病死都不曾离开过,集市上有粮有油有盐巴有布有家里没有的东西。生了病集市上唯一的那家医院大门敞开,感冒发烧肚子疼屁股上长了火疖子都离不开医院,护士小姐很美丽脸上却一般很少有什么表情,在散发着来苏水味儿的很多小门里出出进进。就那么几片药,就那么打上两针,人就能从生生死死的门槛望一眼返回。死了有什么好呢,上天堂下地狱说来说去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有活着才能吃出馒头香咸菜咸,才能长铺大炕男人和女人痛痛快快淋淋漓漓耕耘命中的那片地,犁出集市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那么多男男女女。
  放学了,放学的孩子不回家在集市上乱窜,瞅身影,瞅哪一块土蓝布衫下罩着自己的爹娘。怯生生,拽拽衣襟:“娘,我饿了。”“饿了回家吃馒头。”“娘,我渴。”“渴了回家喝凉水。”说是那么说,谁不疼惜自家的儿女呢,领着来到李大胖子的包子铺,包子比馒头香,胡辣汤也比家里的玉米糊糊野菜粥味道好了许多。人还没坐下,抬眼皮的功夫风卷残云就下去了一屉包子一碗汤。也有的娃儿站在卖粮食的父亲身边不肯走,爹瞪眼,面前摆着三两只布口袋,绿豆绿红豆红就是等不来一个买主。唉!饱盈盈的粮食浸着血透着汗,总不好一个子儿不要往外送吧,只好紧紧裤腰带站在日光下继续等待。
  没有谁没尝过等待的滋味,在这条东西大街的西段是一座很大的粮站。粮站不像粮食市,没有乱七八糟的绿豆红豆豌豆豇豆,要什么——墙上写着积极交售爱国粮的字眼,要的是麦子。粮食,国,远其实不远,陌生也不陌生,村子里种的是谁的土地,人是在那片土地上过日子,人人都懂。于是行动很是积极。当然交售爱国粮的时候一般要选择好天气,日头像一个永不消逝生命激情的发热发光体,射出千万条刺眼刺向肉体看不见的光的尖刀子,嗖嗖嗖,人的身上冒出有盐渍的汗,蛰眼,蛰得身上生疼。风很难等,干脆脱下上衣擦汗,又能当蒲扇。粮食,一车紧挨着一车,组成一条人和粮车的长龙。骂娘的,奶孩子的,占了道口出不逊打架的,人龙车龙外面吆喝着嗓子卖胡辣汤油条水煎包的,声音的河流此起彼伏。只有粮食保持沉默,从田野里收回来的粮食,开头是牛或马拉着一滚沉重的石碾碾轧,像是翻山涉水的苦行僧,不能窥见内心的一丝光明。后来是拖拉机冒着黑烟冒着白烟在麦场上飞奔,翻晒,扬场,你能说哪一粒粮食没经过庄稼人的手心呢,哪一粒粮食不知道庄户人家的劳苦?知道是知道,粮食知道人忙人累,人也知道庄稼长得苦涩,那么多风霜雨雪,熬呀熬,熬到最后再收回家变成一粒一粒实实在在的粮食。人啊,手握着粮食的人眼里是喜悦,心里却想哭。
  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粮站门口黑压压一片,工作人员穿着制服虎着脸,表情严肃地面对一车一车的粮食,测粮器尖得像一柄利剑,哧地在口袋上戳出一个窟窿,顺势倒进手掌心,再抛到嘴里,嘎嘣,差点硌掉检验员王二杆子的一颗牙。“日你娘就你家的日头好吧,快送进去。”交售爱国粮的人领了圣旨似的赶紧拉着粮食往里冲。一咬,到嘴的麦粒变成了面片,任你说破大天也不能,王二杆子喊来几个彪形大汉,帮你从另一个门里出去,找片空地晒干扬净才能交售给国家。
  售粮,看不见钱才是正常事儿,每人捏着一张签了字的白条条,算是完成了今年的公粮任务。
  粮食市上好像一直有人在卖粮,这并不足以说明家家富得流油,家里的粮食吃不完。相反,愈是捉襟见肘的人家才扛了半口袋粮食,换回几张油渍渍的票子,扯几尺给女人孩子做衣服的布料,最主要的是添补几件应时的农具。每到收获季节,粮食市上总会挨挨挤挤。打铁的在不远处叮叮当当,敲镰刀,铁耙子,焊铁叉。庄户人家的东西一般不讲好看不好看,要握在手里趁手,用的时候称心。老铁匠小锤叮的一声响,小铁匠举起大锤往小锤叮的地方敲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响成了一串。火花四溅,热气蒸腾,不用招呼,到了晌卖完粮食的人肯定先来到铁匠铺,像模像样的在一堆刚褪去高温的铁货里找一两件称心趁手的家把什。
  卖了粮食的口袋空了心里实了,可巧卖羊杂碎的担子在眼前站下,正好卖散酒的也在粮食行里,三五个人七八两酒,都是离集市不远的村里人,都是朴实的不能再朴实的庄稼汉子。难得啊,口袋往屁股底下一垫,喝点闲酒扯点闲篇。
  “韩家铺子的老李头有些日子没见了,听说闺女上不起学喝了农药。”
  “唉!还是李家寨的李麦收有能耐啊,就那十几亩荒地,愣是供出了三个大学生。往后啊看不见喽,听说跟着儿子去了省城享清福。”
  “日你娘,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是谁放的狗屁,这喝着喝着眼看就给黄土埋了半截。这人呐,啥时节才是个头……”
  ——吱,一口老酒入喉,好像真成了粮食的魂魄,把几个卖粮人灌得三魂出窍,走路成了驾云,晃晃悠悠,撇开冷清下来的集市,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乡路原路返回。
  有一日粮食市空荡了下来,小学校迁到了别处,只剩下半堵斑驳的围墙。再过些日子有人推到了围墙,起了一家不小的超市,透过宽大的落地门窗,绿的绿豆红的红豆黄的黄豆黑的黑豆盛在很多塑料器皿里,人想尝鲜的时候买上三五斤,杂粮面条杂粮窝头算是改善伙食。
  粮食市空了,粮站改制,可庄稼还在集市不远的地方安静生长。又近五月,布谷鸟尖着嗓子从远方赶来,催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刺蓬头的拖拉机

  站在集市上往南看,就能看见一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在人的眼里那烟囱是一直向上生长的,长过了房子,长过了树梢,又长进云彩里。鸟儿很少能飞到这个高度,再说作为一只鸟飞那么高又有什么用呢,云彩上没有田野,没有谷物草籽和屋檐,飞久了肯定会很累。鹰的高度从来不会让人质疑,在平原上生存的大多都是过路鹰,它们看看稀疏的树,看看稠密的村庄和院落,看看集市上这些单调无趣的人,很难找到一只野物。烟囱由此显得有些曲高和寡,直着嗓子吐烟圈吐烟柱吐纠缠在一起烟的云团。最后,真的化成了一片云,混入更深更远更密的云层。
  赶集的人经常会看见边远地方赶来的蛮子(他们不会用别的称呼,他们一贯将外乡人称为蛮子,岂不知不久以后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将成为别人眼中的蛮子)。那些人一般个头矮小,不像北方人粗手大脚,但他们的耐力好得出奇,在砖厂里,一片低矮的小屋,有时隔了一张布围子,有时不隔,男人女人住在一张大通铺上。男人做工,女人也会带着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脑袋很大,四肢还没发育完全的样子,跟着在砖厂里忙来忙去。这些年弱的外乡孩子,本来还是上学的年纪,但是只能守着一座本地的中学苦捱日子。靠近砖厂的西北角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学校,天真的孩子们在上课铃下课铃声里度着还算丰满的时光。学生的家长有时会到学校送些衣服或吃食,往往在教育孩子时把眼睛向外乡来的孩子身上一指:“呶,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是他们的样子。”孩子可听不得这个,一努嘴照例扎进孩子堆里疯玩去了。
  取土,烧制红砖最需要的就是土,像夹心饼干似地掺入部分煤粉,烧出来的红砖就会铿锵有声,断开来外面像裹着一层鲜红的番茄酱,里面是黑色的果陷。年长日久取土的水坑愈来愈大,成了一面小小的湖。再早有一条暗流和外面通连,后来不知为什么人堵上。湖里的水就自己从地下涌出来,补充太阳蒸发以及邻村人灌溉田地的所需之水。那些外乡来的女人很会做饭,常常从集市上割来一大块五花肉和辣椒花椒焖煮在锅里,开锅时一种浓郁的香气,钻进本地人的鼻孔,看着颜色鲜艳的吃食,又麻又辣又咸,实在不懂他们为何喜欢这样吃饭。
  刺蓬头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看不惯外乡人,本来嘛个子矮矮的,脑瓜子也大,和他们混在一起如果不说话就很难区分开来。刺蓬头的日子很简单,家里除了一个年迈的老娘别无其他人等。但刺蓬头孝顺,学外乡人每逢星期天就从集市上割二斤里脊回家孝敬老娘。
  土越取越多,水坑越挖越深,湖面越来越大,制砖机转转停停,包窑的头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外乡人实在熬不下去了收拾行囊去了别处,只剩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不肯走,不肯走就和刺蓬头过到了一起,又不是买又不是卖好赖算是有了个媳妇。
  本地人盖房,喜说你看谁家谁家盖了一口明三暗五的红砖大瓦房,那样子简直像是看人住进了金銮殿。不过也算是一个美好的追求吧,一家人勒紧裤腰带往前赶,田野上的庄稼紧熟慢熟,第一年攒几棵檩子和房梁,第二年攒两车石灰沙子,第三年攒来几车红砖,盖房子的材料算是基本齐备了,挂一串长长的红鞭,热火朝天盖新房。
  刺蓬头自从和外乡女子过到了一起,原本单薄的两根麻绳就拧到了一起,扯也扯不断,这样的日子才叫有了奔头,这样的家也就有了一个家的模样,积积攒攒买了一台二手拖拉机。刚好那座砖窑易了主,在不远的地方买了一片撂荒地取土,把脑袋扎进云层的大烟囱重新冒起了黑烟白烟,日夜不倦。砖厂里一天到晚机器轰鸣,拉煤粉的骡子一梗脖子将煤粉运到窑头上,烧窑人兢兢业业干着火红的事业。
  砖瓦市需要的地片要大,集市上老韩家有片空荡的宅子地正好适合停放拉砖拉瓦的马车拖拉机。老韩头没事就地架起一口大铁锅,买主卖主喝水免费,但场地费还是要的,刺蓬头断不会赖人仨瓜俩枣。拖拉机褪了色,斑驳的铁皮,磨秃了带花的轮子,像一个喘不过气来的乡下老者。但刺蓬头不学自通,把个铁疙瘩头头脑脑熟悉了很多次,很难在要紧的关头抛锚掉链子。运砖人有的会使点小手段,码空心砖很是在行——买主盖房时,咦!一会看见这里少三块那里少五块,算来算去被卖砖的吃去几十上百块红砖。刺蓬头的口碑甚好,外乡女子从拖拉机头上下来,用早已熟悉的本地方言和买主亲切攀谈,做生意讲的不是嘴上功夫,刺蓬头装砖时给发砖人两包好烟,不仅多出来几块,还挑火候烧得恰好的地方领,这砖敲起来起码噌凌有声,一听就是上等货。所以盖房人喜欢留下刺蓬头和外乡女子吃顿饭,当然不在话下。
  瓦在早年是小瓦,蓝瓦,铺在房子上像覆盖了一层蓝色的羽毛,让村子里的房屋也有了灵性。后来大概因为蓝瓦太小施工人嫌麻烦,或者不如大片的红瓦看起来更喜气养眼,就都换成了大红瓦。其实送走一件旧的事物远没有那么简单,蓝色老瓦的屋檐下,雨水滴答,像是老天憋了很久的一场泪,哭,又压抑着不肯哭出声来;不哭,又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滴滴答答,湿了人的眼人的心。秋日,瓦松蓬成一团,伏在蓝色的瓦垄上,像一个想要滚下来的刺毛团,又被蓝瓦伸出手苦苦挽留。——留不住的岁月啊,村子里的土墙一堵堵坍塌,蓝色羽毛一片片飞去,渐渐消失了身影。大红砖房落成的那天,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来道喜参观,很多人喝了很多酒,哭的笑的,站在红砖房前沉默惆怅的,谁知道日子到底去往什么地方呢,谁知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口碑甚好的刺蓬头有一年和女人带着孩子去了很远的边地,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儿子正在读高中。他们感念那座窑呢,也感念那个耸入云天的大烟囱,袅袅的青烟里怕是也有自己的道路,说不定很多次化成一片云飞去外乡女子的家乡。从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熬成一个和本地女子一般无二的乡下女人,那女子从来不曾说过半句苦,将婆婆送进南北坑,将低矮的老屋换成一座高大敞亮的红砖瓦房,将孩子们送进学校,将来还会走上合适的工作岗位。
  人这架机器的能量并非人尽可知,谁知道谁的心里憋着一团火,谁的心里能融掉一块坚冰呢?漫长的日子像一条长长的鞭子,无形地挥起,又实实在在落下,催着你向前赶,催着你往好日子上奔。
  砖瓦市上就数刺蓬头年纪大了,和一台老得不能再老的拖拉机厮守在一起。从砖厂运来的红砖还在冒着热乎气,集市上的吵嚷声相对于这里来说淡下来很多。外乡女子瞅了一眼趴在方向盘上打盹的男人,小心翼翼扑棱掉刺蓬头上的砖灰。买主早就说好了要起一座三层小楼,接下来的很多天,刺蓬头还会和他的红砖一起在乡路上飞奔。

一座空房子

  集市的边缘和别的村庄一般无二,都是十足的乡下人。但因为集市上的地理优势,很轻易就能嫁接到心理上来,所以集市上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比别人高出了半头。不同在靠着东西大街以南的人家都会一种叫炸馓子的手艺。
  乡村里的黎明刚刚到来,司勤的鸡便不再做梦,站在槐树枝上亮嗓子。薄暮还未散开,抓紧最后的时间聚集在一起,顺着泛青的树皮滴沥成细细的溪流,像树流了泪。至于一棵树有什么伤心事也无人能懂,卖馓子来——卖馓子的吆喝声比较干脆,没有费事的铺垫,把几个字清清楚楚散落在一片黎明的薄暮里。
  乡里比较看重人情到往,谁家有了病人谁家要去看望很久未曾谋面的亲戚,拿什么可好呢?瞅瞅鸡蛋筐子,只剩下几个眼珠子般大小的玩意儿;年节腌下的肉拎了拎,一是不舍,一是看望病人或老人拎一块咸肉实在不成体统。手插进头发里,顺势拢起还未梳理的乱蓬蓬的头发,恰好这时卖馓子的经过——作为一种实在不可缺少的提示让人恍然大悟。急匆匆拉开门闩,推开木门,撩开没头没脑的晨雾,望着一片片雾蒙蒙的地方就势一喊——卖馓子的,来哟!其实卖馓子的走不远,他们各有各自的老主顾,哪个村子认哪个人的货,好像多年以来都很难更改。
  “闲了哈,走亲戚?”买馓子的也隔着一层迷蒙的晨雾应答。
  “今儿个的馓子啥样嘛?酥不酥,脆不脆,嫩不嫩?”
  卖馓子的一边对着人影儿打了个哈欠,笑:“好油好面好馓子,您那一百个放心。”
  静,乡下的黎明里游走着安静,像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子在隐约的薄暮里穿行,看着树杈上醒来的鸟儿,看着飞下树枝扑扇翅膀的老母鸡,看着很多人家都打开了院门,还是默不作声。人的交谈声就很容易在村子里传来传去,买馓子的和卖馓子的简单对话仿佛被整个村庄的耳朵和眼睛一览无余。斤把馓子,把牛皮纸撑得鼓鼓囊囊,好看方便又实惠,走到病人家属和亲戚跟前,人便笑着礼数周全的给你端茶递烟。
  当然有孩子的家里就有些不太平静,这边刚放下的油纸包,香味儿唤醒了小人儿睡梦里的馋虫,闭着眼睛摸下床来撕开牛皮纸一通乱嚼。于是安静里骤然掺杂了喊骂与哭闹。
  清晨正式开始,炸馓子的人家给乡下人多少快乐多少热闹,寂寞的时间心里知道。
  “馓子村”外围有一座空房子,紧挨着大路,铁门上的门闩锈蚀脱落向风中洞开,走进去先是扑来一股杂草弥漫的气息,蒿子秆野艾草密密麻麻,分开一条狭窄的小道,在草棵子里还能看见一口露底儿的大铁锅,蜘蛛织了网留下几只蝉与其他小虫的空壳。集市上,从来让人感觉热闹满溢,唯独这座空荡荡的院落阴森冷郁,像被时间抛弃的孩子,无人过问,只能衣衫褴褛地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窑头中学熄灯放学,路旁的玉米田长了一人多高,有风吹过沙沙像一阵行路的疾雨。天阴着,星星努力拨开一小片夜色还是为云层所覆盖,一双被欲望充血的眼隐约在黑灰色的玉米田里,安静像一只狩猎黄羊的猎豹。男学生和女学生说着班上谁跟谁好了,摸黑钻进庄户人家的玉米田,说着刚来的女老师打扮入时,头发学城里人焗了油像抹了一层鸡蛋黄,因皮肤又白活脱像电影里的苏联女子喀秋莎。间或一个调皮的男生嘘了一声,说玉米田里有鬼,人群顿失散开脚步纷乱,笑声无邪地荡开在一片沉静却渗透了预谋的夜色里。
  第二天有人在玉米田深处捡到撕成碎布条的内衣碎片。第三天,哪个班里的女生不再来上课,听人说在家里不吃不喝,痴了,只是肿着眼睛流泪。很长一段时间,学校不再上夜课,女生的家长早早就侯在校门外接送自家的孩子。
  苍狼落马的那天,才有人知道炸馓子的白景生是个性变态。焦老太太哭着喊着提着裤子从一片高粱地里跌跌撞撞的跑出来,说话颠三倒四说着被侮辱的事实。集市上忽然来了很多白色的警车,很多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守在集市的各个路口。当人们看着从红薯窖里被烟熏出来的白景生,人们的心中有诸多不解。白景生长得高高大大,媳妇也漂亮能干,如果说给“馓子村”里炸馓子的排行,白景生的手艺肯定数一数二,酥香脆透,好像看得入眼的人手里出来的东西也让人那么入眼。
  坊间关于苍狼有不少传奇,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狂,白日里笑着面庞夜里就会露出禽兽的狰狞,放学路上的几起事件俱与苍狼有关。一说苍狼原本就犯过事,一个人逃到集市上入赘给炸馓子的一户人家,吃苦能干却暗地里建了一个叫苍狼帮的帮会组织,专门劫掠从外地到本地来经营生意的客商。事后在白景生家前院的枯井里挖出一具腐朽的白骨,颈骨上用赶车人的马鞭子缠了数圈。
  空荡荡的院子很少有人进去,野猫野狗偶尔会在草棵子里做爱产崽,夜晚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叫声。有人看着面朝大路荒废着可惜,开了一家家具店,不久之后宣布倒闭破产,留下满地的木头碎屑和锯末成了滋生野草和蚁虫的温床。
  集市在无声扩张,人们的脸上少了轻松与宁静,脚步匆匆忙忙。买菜的直奔菜市场,懒得讨价还价买二斤葱几样时鲜蔬菜紧着回家。买衣服的专去不打折扣的店铺,瞅准哪件是哪件,衣服不过是遮羞蔽体的工具罢了,穿在身上就好。热衷于谈论的倒成了房屋建筑。“吓,狗日的,攒了几十年总算盖起一座新房,他三姨有空子跟咱家小三张罗门亲事吧。”
  “是哩是哩。”走媒的婆子一边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卷烟,凑上去点着,一边眉飞色舞,说等十一五一时节趁在外地做工的哪家女娃回来,到集市上来相看下。
  水泥商砼巨长的独臂缓缓伸向天空,人们仰起脸来,不解的表情啧啧称赞这个集市上的羊群跑进来个驴的高大形象。一条长长的鼻子上升,弯曲,加足马力,把青灰色的水泥吐出来,和坚硬的钢筋瞬间凝固在一起。
  “乖乖哦!房租又涨了,这生意干得没个鸟劲。”
  “可不是嘛,听说北街西街全都要建成步行街,狗娘养的步行街,人都去挣日子了哪有时间回来步行。”
  对面的楼房建起来了,右边的楼房也在夯打地基,通通的声音吓得一只野猫在墙头上望了一眼迅速钻进草丛。左边是一家太阳能专卖店兼划玻璃,镀锌的管子在太阳下直晃眼睛,玻璃刀划过玻璃的声音,瓷实得像透过一层肉在骨头上划过,集市笼罩在一片炙热的阳光下,憋闷,焦渴。

花花绿绿的世界

  东风一挥手春天就来了,北风一指节气翻到了霜降,大路两旁的钻天杨长累了想歇歇脚,叶子就成了点缀,柳树的生机抽丝剥茧般从叶脉中从树干中从庞大的根系上游离,被呼呼的风不知吹向了哪里。田野上的棉花是白的,叶子呈现出一种斑驳古旧的紫,不消说肯定是秋霜的杰作。
  日光的温度一层层削减,大地的体温日渐趋于冰点,只是很多生命都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向着冷风的深处退隐,退隐到人看不见的角落。五行上说这叫阳气衰减阴气上升,咳嗽的人声音滞重,从一座低矮的房屋里颤巍巍传了出来。
  冬天到了,死的人就多了,仿佛在冬天人更容易进入洁白的天国。
  集市上死了人跟别处基本没什么两样。先是痛哭声从一个角落里传来,听见的人沿着哭声跑去安慰,跑去陪着流下两行悲恸的眼泪,跑去和主家商量该如何处理丧事。人一生重大的节日包括金榜高中,包括迎娶新人,更包括生死——最重要的当是生与死罢。生了,从茫茫的世界走来,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学习如何认知世界。死了,即是抛开花花绿绿的世界,重新回到那个或混沌或者彷如天堂般洁白无染的殿堂。若是死者为老人,人就滴落一阵哀伤的泪雨,收敛入棺入土为安。若恰好是年轻者,死于滚滚车轮之下,死于高高的脚手架下,死于一种难缠的疾病手里,最是让人心痛。像是胸中扎进一枚铁钉,猛然一疼,这疼从此便锈蚀在血肉里,以后很多安静的日子里,都会突然让人感觉到揪心的疼痛。
  雪刚下过,天冷得紧,再冷再恶劣的日子也须有报丧人。主家的男男女女磕头谢过,报丧者强忍眼泪,说一定准时将死者的讯息送达或近或远的亲戚家。一行脚印或者车辙在雪地上蜿蜒而去,听到死者讯息的人往往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者死去的母亲昨夜托了一个梦,站在身边笑着说到了该走的时日,别再牵挂别再想念。这才怔住了半晌,压抑在喉咙的哭声顿时奔泻而出,一路大放悲声,诉说着死者的好,自己的不好,赶往娘家。这些人必要是在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刻乘一下小车的。赶集的人还很稀疏,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奏着哀乐从死者的家里出来,直奔县城殡仪馆——即是乡下人说的爬了烟囱去了。那烟囱的高足以让人生出骇怕,死者的血肉化作一股袅袅的青烟升腾而去,留下一捧风吹即逝的骨灰。人到了最后身子是轻的,灵魂也是轻的,这适合于飞向天国的漫长路途,奔波了一生,辛苦了一生,操劳了一生,总是要向亲人交代清楚的,撒手而去在天上安静的笑着,和一片云融入很远的天际。
  镇西的花圈店很是简陋,晴日,秫秫杆子扎成的纸车纸马纸牛,花花绿绿的纸院子在街边放置,等需要的人家前来认领。聚宝盆明晃晃的直照人眼,金色的是金元宝,银色的是银锭子,穿在一起挂在枝柯间的是一串串铜钱,叮叮当当在风中奏响。生的时候,为了一张嘴为了一家人为之付出甚至为之情愿付出生命的东西,在这里很轻易就能得到。想是在月白风清的冥世人若需要银两便可执一根长长的杆子往那树上打去,便会哗啦啦坠落一地真金白银,随你想要买吃买穿买东买西。
  纸马的白雪白,像一匹昂首嘶鸣的千里马,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舞,长长的马尾在风中划出一道闪电,一双明亮的眼,相信肯定能驮载主人走遍不曾走过的山山水水,能奔跑在无垠的草原,也能驰骋在一片蔚蓝的云天。
  不知为何还扎了水牛。原本平原不种稻谷没有水田,却站了一头看似膂力很大的青色水牛,弯弯的犄角,铜铃一样大的眼睛,裂开的蹄夹正欲迈向无边宽广的土地。而院子是重中之重,一应人等设定在院墙上画好,极浓的彩笔,种田,饮茶,看戏,玩耍,全在淋漓的笔意中活了起来。死是一个比生更大的节日,死只有一次,从生的那天开始就在预谋此一件事情,劳作建筑房屋结婚生儿育女。——劳作是为了积累财富,建房是为了迎娶新人,生儿育女,百年之后就有了瓜瓞绵延的香火为继,即便死后的日子一派荒凉,每逢祭日自有孝子贤孙备以纸馃供品,燃起尺余的高香,供奉远去的魂灵。
  扎纸活的人往往面色凝重,他们知道微笑有时并不是沟通人事的万能法宝。死者亲眷的到来,极为冷静地寒暄着,并不打问更多有关死者的幸与不幸,微弱的同情与哀伤在脸上写着,表现出极大的真诚。拮据的人家这时不一定小气,丰裕的人家出手更比往日阔绰。没有人讨价还价,定好了日子即日便取就是,再无其他客套。
  集市上的人近了一些,但死者出门那日更显热闹,长子将遗像捧于胸前,商店里的摇滚乐与嘈杂不闻不问,多嘴的妇人往往会插上一句:“死的值了,看,那个面皮白净的儿子听说在城市里做大生意。”“是呀,谁说不是,有个有本事的儿子就是不一样,死了也比穷鬼排场。”
  唢呐在嘹亮地吹。吹唢呐的习惯了那种姿势——眯着眼将喇叭往天上吹,往地上吹,往人的心坎儿里吹。那声音是活的,竟然带着灵气儿直直地钻进人的耳朵,逼近人的心窝,过了好些时日还在想着那弯弯曲曲的调儿,此时将人的魂灵送到了哪里。
  乡下的路更远了些,一大早一行人来到花圈店,雪地上尚无行人。回返时花圈店的老板每人分发一包好烟,所以人心颤颤的,那意思大概都知道,像是在说等下次有了生意还到我家来。呸!想到一个不好的地方,越咂摸越像是在咒人死。算了,脚下的路太滑不容人多想,咯吱,咯吱,踩疼了雪,雪枝上的乌鸦嘎的一声被吓到另一棵树上。
  有雪的大地更像一张巨大洁白的宣纸,花花绿绿的纸马纸车纸房子就成了画在宣纸上色彩鲜艳的景致。那匹高头大马跑在最前面,仿佛将要混入到一片雪白的世界,徒留下一双高举起来的手,一个在风中飘荡的人影。纸房子太大,人就显得小了起来,在雪地上缓慢挪移,像是一架驶向春天的花车。那头青色的水牛落在最后,两只铜铃铛般的大眼睛,张望着一行行走在雪地上的人影,天甚冷,却也打不出响鼻喊不出哞声。
  人在集市上涌动着,叫卖的依然在叫卖,调子喊了许多遍还是那个动静。打铁的依旧在打铁,叮一声,当一声,把坚硬捶打进冷硬的铁里。买东西的还在和卖东西的讨价还价,或者为了少找一点零头骂将起来,围观的人很少来劝,不远处的派出所等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自会有人来管。
  唢呐声又引领着一个人的灵魂升入了天堂,活着的暂时卸去疲惫与哀伤,还要奔走在去往自己节日的那个路上,为了生为了死为了各自的亲人。
  扎纸活的又把一件扎好的纸轿车,停放在门前的空地上,刺眼的车灯,黑炫的车体,几个飞速旋转的车轮,在静态的世界里奔跑在若有若无的路上。
  一转眼秋天过了就是冬天,冬天过了就是立春。

羞答答的麻花辫儿

  秋后的田野一派萧瑟,一个人影也无。那么多的庄稼一转眼变成粮食,挂在山墙上,装进围囤里。这让人的心里有了着落。所谓的农闲也便真正开始。从种上冬小麦的那一刻起,人就仿佛懒成了墙上的一幅老画儿,心甘情愿蒙受着尘埃,不怨再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
  人闲了,集市上便比往常热闹了许多,有外地来的小贩,把毛衣毛裤往当街一摆,秃噜着舌头说是草原上来的真正羊毛衫羊毛裤。有人就笑,那么远的地儿把羊群赶过来,薅了羊毛,织成毛衣毛裤得多麻烦。摸一摸,硬戳戳的直扎手,相信穿在身上也不比老棉衣棉裤更得劲,于是讪讪地走开。有的人贪图便宜,家里的棉花舍不得做成棉衣,要换几个过日子的小钱,免不了一买好几身,一家人穿出来,仿佛一群毛茸茸的怪物在大街上出现。身边有跟着小孩子的,熟人过来打趣:“哟嗬,愣头小子长成人了,哪天姨帮你找个小媳妇儿。”半大小子半羞不羞地躲开,刚脱离了娘的管教,又换成一个年岁相当的小女子,想想着实也没多大好处。于是悻悻。
  媒婆子是闲不住的,集市上唱大戏,媒婆子往往不是什么好角色。一边脸上画了只白得像一坨鸟屎的小雀,一边脸上沾了一个大痦子。一双大脚,噼里啪啦,在戏台子上乱跑乱颠,一看就是老爷们假扮的丑角。王婆子嘬一口烟,问李婆子有没有好人家的好女子,这边也是老实娃儿,爹在大队当支书。娃儿刚十五六,正在窑头中学读初中。闲倒是不闲,在乡下好像没什么人能比得过媒婆子吃香。远远看见踮着脚扭着腰过来,主人家必一手递烟,一边亲热地迎了上去。杀一只鸡,宰一只鸭,放在柜子里不舍得喝的陈年老酒,一顿好吃好喝,把个媒婆子的脸上喝得差点开出狗尾巴花来。一说话,乱颤。娃儿们不懂,所谓的男女情事大都从聊斋志异里看来。一个书生临窗苦读,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忽在窗前出现,不说话,只是面若春风地笑。那笑就像痒了人的心窝子。事情大抵到此也就罢了,从书里走出梦里走出再看看眼下,仿佛都是蒲老头的一厢情愿的善良表达。再者就是生理课,讲到至关重要的章节,女生理老师一般都会说这节课大家预习一下,后面便不了了之。有时候还不如媒婆子,东拉西扯说的人脸红耳热。
  “唔!叫姨。”爹递了个眼神,示意行动笨拙的后生端茶递水。后生脸木木的,看着满眼期待的媒婆子,手脚有些不自然起来。“喝水!”硬邦邦丢下一句话,差点让人喷出水来。“那女子啊——人生得俊俏不说,女红又好,爹娘兄嫂的衣服鞋子拾掇的有模有样,和供销社卖得分毫不差。那女子家说了,啥也不图,就图个老门旧家,憨厚娃儿。”媒婆子口水四溅掌握了绝大多数话语权,把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形象描摹得越来越清晰。这边爹娘心里更是像灌了蜜水,美滋滋的,待晚上寂静无人时肯定点燃一柱高香,祭拜先祖显灵,为添继香火尽了责任。那边,懵懂的后生心里也便住进一个活泼泼的小女子,扎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儿,穿一身碎花连衣裙,说不定一笑脸上还能出来俩酒窝,那酒窝子里汪了颤颤的两汪蜜水似的东西。
  第一次相见被称为“远见”。可不是么,原本不相识的两个人偏偏给多事的媒婆子硬充月下老联缀在一起。地点,肯定是在集市上,这样做有三个好处:
  一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自有点眼的人藏在身后,说那个穿连衣裙的就是要说的女子,那个穿西裤打领带的就是要说的男娃儿。这样做两面都不觉得尴尬。
  二人来人往,谁会注意到有这么两帮人呢?你装作买你的东西,我装作在集市上闲逛,就这么一转身,一闪眼便完成了“远见”的仪式。
  三若是男女双方有一方不满意,最后一家人商议时,说男孩走路时脚有点跛,女子的眼袋过大,也便月白风清地一拍两散,并不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到底是生壳子,后生被家里人从教室里拽了出来,一路上低着头像个罪人。想想觉得有多么滑稽啊,衣服和领带是借东庄大表哥的,有些大,框框荡荡,人就像个衣服架子。脚上的皮鞋是借邻居大生的,说是正宗军靴,穿在脚上腿肚子像灌了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其实谁知道那个躲在人群后面的女子的状况呢,碎花的连衣裙到底是不是自家的财产。等结了婚生了娃儿,两个人一说起来,还能笑到捂着肚子。怨谁呢?那样的年月人能填饱肚皮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那么多闲钱置办衣着。再说,“远见”之后,说不定还得回到安静的学生时代,西装领带和皮鞋在校园里会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赶集的人还在照常赶集,鲜红的柿子,秋后打蔫了的辣椒茄子点缀着枯燥的集市。一阵风吹来,尘土漫天飞舞,却依然不能打消人们赶闲集的好兴致。
  说着说着秋霜下了,说着说着一茬茬的后生长大成人。八月十五认亲家,这就算将结婚大事摆在了议事日程。
  “他叔,不成就让孩子们把婚事办了吧,你看我们家也不缺劳力,孩子过门也不会受累。娃儿他娘说老就老了,一辈子不管两辈人的事儿,趁身子骨还硬朗也能帮忙带带孩子。”
  女方家这时大多会显得矜持些,并不说透,不说同意不同意,只是意味深长地点头应承:“嗯,嗯,我们回家再合计下,女子嘛,总是过不够在娘家的日子,可以由着性子东家姐姐西家妹妹玩玩闹闹。”
  事情说到了这里,大略已经八九不离十,任由媒婆子从中撺掇,不消几日,便订好了良辰吉日,洞房花烛。
  眼看再好的事情也许会有波折,风平浪静的湖水之下说不定早就暗流汹涌。九十年代的乡间能看见的小车也就是绿皮吉普,像是一只灰绿色的兔子拉着警报,一下窜进了歇马庄村后的那条河畔。
  已近冬日,一指多厚的冰面上破了一个容下人的大窟窿。一群人沿着河面奔跑,呼喊,哭号。偶尔,能看见棉袄的火焰在冰面下燃烧,直至那火焰渐渐熄灭,没有了温度。另一群人围在麦田里,着急地呼喊,喊一个人的名字,快快苏醒。原来,当年说亲的年轻后生乳臭未干,就稀里糊涂被人牵着在集市上“远见”。女子一直在等,最后一家人敲定,学业可以继续,但一定要考师范,毕业了好就近找一所学校教书。当然,依后生的学习成绩有最大可能考上一所更好的学校,选择一门更好的职业。由此两家发生了分歧。冬日的田野萧杀而空旷,一团火焰的激情燃烧并不能改变季节的温度。女子和后生沿着河岸行走,在最终协商无果时果断掏出一把剪刀,狠狠刺向后生的腹部。躺倒的后生此时还紧紧握着那把扎向心灵深处的剪刀。血,汩汩流出,瞬间为冬日的寒冷凝结。结局是跳河的女子再没能苏醒过来,治愈了肉体伤痛的后生从此远走高飞,去了很远的南方,学习,工作,生活。
  冬日,淳朴的乡村也并非没有爱情的僭越者。一场戏在乡剧院大礼堂上演,趁着夜色,年轻的后生和女子相约一起到礼堂里听戏。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在舞台上对秋香秋波暗送,河南来的豫剧名角两只手龙飞凤舞,很快就画出一幅鲜艳生动的铁树红梅。彼此钟情的两个人坐在台下,仿佛黑暗中有一块吸引彼此的磁铁,愈吸愈近,甚至能听见对方砰砰的心跳。手和手,潮腻地握在一起,肩和肩紧紧靠在一起,心和心相约天荒地老永不变心,却在明天的集市上制造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轰动事件。后生家在集市上,即便如何向父母描述对方的好,也坚决没征得同意这看似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按集市上的眼光来说,如此聪慧的女子只能往高处走,过城市人的生活,最次也得嫁到附近的小县城。闻讯赶来的二姨唾沫横飞怨姐姐和姐夫没有家教,没关好自己家的女子。刚巧,后生的家人在集市的一角卖萝卜大葱被逮了个正着,一通打,一通骂,一个集市上的人站在瑟瑟的寒风中看这生猛的人间喜剧。谑笑的,沉默的,起劲的,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在一旁打着口哨起哄的,就是无人出面上来劝架。
  流过去的流水一去不返,流过去的时间甚至没打一声招呼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物。如今很少能在集市上看见媒婆子的踪影,那极具代表性的抽烟的婆娘大都已经作古。有人说好,成全了人间多少好姻缘,即便是黄泉路上也会有人端茶递烟。有人说不好,一张嘴口吐莲花的嘴巴不知颠倒了多少黑白是非,穷的说成富的,丑的说成俊俏,单等两下日后产生了隔阂劳燕分飞,一口屎盆子全倾倒在多嘴多舌的媒婆子身上。
  但集市仍然是集市,卖胡辣汤的嗓子一喊依旧响亮,能喊进每个赶集人的耳朵眼里。打铁的换成了经营铝合金门窗,刺刺啦啦的切割声让人脊背发凉,生意却比当年的炉火还旺。
  人群中,闪过一个扎麻花辫儿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羞答答的脸上飞起一片灿烂的云霞。莫非,一个旧年的女子正穿着碎花的连衣裙“远见”?不远处,一个怯怯的后生,掌心生汗,搓了又搓,找不到放手的地方。
  祝福这个人间,花好月圆。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