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那一年,我和晓岚12岁,在城关小学上四年级。
晓岚是我小学最好的朋友,她们家就住在学校对面的河坡上,她的父母都是银行职员,母亲在城关,父亲却因成份问题在乡下接受劳动改造。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她有五个或者更多的哥哥姐姐,也没弄明白,她的哥哥姐姐为什么随父姓,而她和她妹妹却跟随母姓,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每天上学,我就从我家住的东正街,穿过一个菜市场来到小南门,在一个甬长的大杂院里叫上晓岚,然后,从大杂院的侧门溜下河坡,跳过一尺来宽的南门河,就来到了学校。
那时候,学校经常开展忆苦思甜活动,请苦大仇深的大伯大妈对我们进行革命教育,让我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直到现在,一想到忆苦饭的糠菜团子,我的喉咙就感到难受。那一次,学校请来了马大爷,马大爷是街道上的更夫,可以说,我们这些学生,都是听着他的更声长大的孩子,每天晚上,特别是寒冷的冬天,都能听到他的铜锣声和喊更声:“哐——,天干物燥,各家各户,小心火烛!”
那一次,马大爷讲得动情,我们听得认真,当马大爷讲到,他的儿子病重,家里又穷得揭不开锅,为救儿子的命,只得将两个女儿卖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时,我们的小脸蛋上都挂满了泪水,马大爷接着说:“万恶的旧社会,逼得我们穷人妻离子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建立了新中国,让我们穷人过上了好日子,让我的儿子能背着书包去上学,可是,59年闹饥荒,可怜我的儿子,竟被活活地饿死,我的儿呀……”
台上的马大爷泣不成声,台下的我们却一片愕然,这时,黄校长(女)走上台,扶起趴在讲台上哭泣的马大爷说:“大爷,您讲累了,下台休息吧。”马大爷抹一把鼻涕,哭号着说:“苦啊,我的苦还没有诉完呀——”另有两位老师上台,将马大爷架着扶下了讲台。
会后,黄校长布置任务,每人写一篇心得体会,写得好的,由班主任推荐,贴在学校的宣传栏中。
很多时候,幸与不幸,仅一字之差。很荣幸,我的作文被班主任推荐到了黄校长那里,很不幸,黄校长阅读了我的作文之后,将我和班主任“请”到了她的办公室。
她把我的作业本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在大红钢笔醒目的提示下,我和班主任同时发现,我竟将“万恶的旧社会,逼得穷苦人家卖儿卖女”写成了“买儿买女”。黄校长严厉地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错误,这是思想问题,阶级立场问题,你在替谁造谣生事,你在为谁歌功颂德?”班主任在一旁替我辩解:“她只是一个学生,将‘卖’与‘买’混淆写错,作为老师,我有更大责任。”班主任的辩解,让黄校长更加生气,她指着我姓名中的“君”字说:“你看看,你看看,批林批孔批到如今,竟然还用这个‘君’,这不是封建思潮的苗头是什么?这不是思想意识问题是什么?”说着说着,就用她的签字笔,在“君”字上画上一个大大的×,然后,在旁边铿锵有力地写下一个大红的“军”字。
“你,还有你,回去好好反省,触及灵魂深刻地反省,明天,写一份检讨送上来,态度要诚恳!”临出门之前,黄校长对我和班主任严厉地说道。
走出校长办公室,一抬头,就看见晓岚和几位要好的女生正在操场上等我,班主任将我交给晓岚,临走时还轻拍一下我的肩膀。她们迅速地围着我,焦急地询问完事情的经过之后,便叽叽咋咋议论开了,有人说:“不就是一个错别字嘛,改了不就完了,为什么还要写检讨?”还有人说:“我们和老师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她如果让你写检讨,你就写她的大字报,反对师道尊严。”晓岚担心地说:“黄校长最厉害了,明天,会开你的批斗会吗?”我有些后怕,想寻找坚强有力的后盾,于是,想到了远在农场当党委书记的父亲,我强壮着胆子说:“不怕,我要向黄帅学习,同修正主义思潮作斗争,做革命的小闯将,不做师道尊严奴役下的小绵羊,我决定罢课,去农场找我爸爸,他是党委书记,一定会支持我的革命行动。”一听说罢课去农场,她们几个都兴奋得跳起来。我们将各自身上的钱凑在一块儿,总共六毛钱,只够买两张火车票,我们决定留三毛钱备用,只买一张票,其他的人逃票。临上车前,两位女生害怕父母责骂,最终还是回家了,只有晓岚,坚定地跟我在一起,坐上了去农场的火车。
其实,去农场的路我也不熟,我从没有单独去过,只是每年的暑假,父亲派人将我和弟弟带去农场,我依稀记得,下了火车之后,就坐机动船,下船之后,再步行半里路,就可以到农场了。
那一天,我们下车之后坐上船,已是中午一点钟,兜里只剩下一毛钱了,想到船一靠岸就可以见到父亲,就可以得到他的有力支持,我们信心百倍,强忍饥渴紧紧地攒着那一毛钱。没过多久,船靠岸了,我拉着晓岚的手飞快地跑下船,朝着农场的方向一路小跑,可是,跑了好久,也没有见到农场附近的那片树林,路上遇到一位大伯,向他打听才知道,我们提前两站下了船,现在,只有再步行八里路才能到农场。
秋天的田野一片生机,两位革命小将却再也无力欣赏,等到到了农场找到父亲,已是暮色时分,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我们,狼吞虎咽吃完父亲从食堂打来的饭菜,来不及说上半句话,便倒在父亲的床上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叫醒了我们,一人手里塞一块大烧饼,便将我们扔到了进城去的大卡车上,想到此行的目的,我站在车上焦急的喊着“爸爸——,爸爸——”,可父亲只对我挥挥手,大声地说:“回家,上学,跟老师作检讨。”行驶的卡车腾起一片尘土,透过厚厚的灰尘,我对着父亲站立的方向大声地喊道:“走资派,打倒走资派——”
…………
时光飞逝,转眼几近四十年,我不记得当年回到学校是否写过检讨,只记得多年前再次遇到黄校长,岁月的风霜已洗尽她脸上的威严,刀刻般的皱纹,将她装扮成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我恭敬地叫她:“黄校长好!”她早已忘记了我是谁,更不会追究我名字中的“君”或“军”,她眯缝着眼睛,笑吟吟地回答我:“同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