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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盐井——阳光与风的传奇

来源:作者:李忠东时间:2012-06-01热度:0


[引子]

当歌曲和传说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在说话

                              ——果戈里

盐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历代以来,盐都是作为国家战略物质被最高统治者严重控制,甚至到了供需过剩的当代,盐仍然实行国家专卖。在维系人类生存的诸多物质中,我们对盐是有崇拜和畏惧心态的,近几年来屡次发生的全国性抢盐事件便是证明,我们似乎很担心失去它,或者得不到它。不仅如此,形盐还是历代国家礼仪的象征,是国家祭祀的重要用品,这样的习俗一直沿袭到清代。

马克·库兰斯基在《盐的历史》一书中感慨:“现在看来,为了盐而打仗非常愚蠢,不过以后的人们看到我们今天为了石油而打仗,也许会有相同的反应。”在他看来,古时的盐与今天的石油具有同等地位,都是一个国家最高的战略利益。

其实,中国是一个不太缺盐的国度。东部有海盐、中部有井盐、西部有湖盐,因盐而兴的城镇贯穿东西南北,如江苏的盐城、四川的自贡、山西的运城、西藏的盐井、新疆的盐湖等。据说仅柴达木盆地的察尔汗盐池,便足够我国十三亿人口食用四千多年。

在工业化高度发达的今天,大多数的古代盐场都已蜕变为盐业遗迹,唯有西藏盐井的盐田仍然执拗地固守着千百不变的传统工艺,澜沧江边那些层层叠叠的盐田既代表着久远的历史,又是当地人现实的生活,这个活着的古老盐田即是奇观又是奇迹。

[澜沧江,诗意地流淌]

说到西藏,自然会联想到雄伟、辽阔、壮丽这样的字眼。然后,藏东却是一个例外,这里山川与河流并行,之间雪山耸峙,峡谷深邃,森林浓密。山与峡细微处,甚至田舍俨然,桃红柳绿,呈现出的秀美风貌能让人有误入江南桃源的迷离。

朋友知道我要走川藏线之后,便再叮嘱“一定要去盐井,无论如何也要走一段滇藏线”。在她的眼里,甚至波密、林芝、拉萨都算不得什么,这片川滇藏交错混淆的区域才能找到我们寻找的东西。

盐井位于滇藏公路西藏与云南的交界处,属西藏的芒康县所辖。芒康县的前身是宁静县和盐井县,1960年两县合并后称为宁静县,1965年改为芒康县。曾经是一个县的盐井在历史上的地位要远远高于芒康县。这里曾经是吐蕃通往南诏的要道,也是滇茶运往西藏的必经之路,但随着川藏公路的修通,大量物质从川藏公路入藏,盐井开始边缘化,逐渐沦落为澜沧江边鲜有人知的古老村寨。

芒康县到盐井乡约有120公里,从芒康县城离开东西走向的川藏公路向南行驶便是南北走向的滇藏公路了。这是一段充满了驾驶乐趣的开阔谷地,谷地两侧群山环峙,但又保持着数公里的距离。山的背后金沙江与澜沧江分列左右,并行南流。汽车行驶在平直的公路,两侧阡陌纵横,大片的青稞地从山坡的一端铺向另一端,藏式村寨多沿河溪修建,井然有序。

车行约70公里,谷地逐渐收窄,并最终消失在身后。一排雪山拔地而起,排山倒海般出现在眼前。最初以为是梅里雪山,后来才知道是加美拥雪山,芒康县的最高峰。站在群山之中,但见澜沧江峡谷如巨斧劈开,相对高差达数千米。峡谷最高处,雪山如冠,雪山之下山体呈褚红,覆盖着青黄色的青稞、浓绿的果树和白色藏房的台地如拼图般一块一块嵌入褚红色的山体与河流之间。峡谷的最低处,澜沧江一路奔涌。

澜沧江是著名的国际河流,也是亚洲流经国家最多的河流,被称为“东方多瑙河”。在澜沧江长达4900米的行程中,芒康的这一段完整地穿越横断山,最为狭窄与陡峻。也是人类最难以生存的区域,但令人惊奇的是,就是这样狭束的空间,人类居然利于洪水冲刷堆积的点滴土地,耕种秋收,繁衍生息,并且汲取大自然赐予的卤水,凿井架田,背卤晒盐,永不枯竭地将人与自然的传奇如澜沧江般绵绵至今。

[盐井的民族有两种:藏族,纳西族]

智者说,水是最好的。那些聚雪山之融冰,纳沟溪之细流,凿山劈崖,一路奔涌而来的江河,冲刷出这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山谷,然后再将人类文明的种子播撒在山川的皱褶之间,在大自然的滋养中繁衍生息,连绵不绝。

古老盐井,便依偎澜沧江那绛红色的江水所冲刷出的谷地。谷地呈扇形,地质学称为冲积扇或洪积扇。盐井的村子分为上盐井和下盐井,无论是上盐井和下盐井,所有美丽的村寨和农田都是建在这样的“扇面”。从空中俯看,这样的扇面多沿澜沧江呈条带不规则地分布支沟的两侧。

盐井有三种东西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那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古老制盐术、藏式的天主教堂和过着藏族生活的纳西族。

按照芒康县旅游局局长的推荐,我们在下盐井村找到古盐缘藏家乐的老板罗松。罗松是纳西族,但生活习惯却完全是藏族。他不会说纳西话,只会说藏话和汉活。多民族的融合和多个宗教和睦共存,是盐井最具神秘色彩,也是最让人心动的特点。

四十多岁的罗松个子高佻,皮肤黝黑,性格开朗健谈。他的古盐缘藏家乐位于村子中央位置,是一座有围城围着的藏房。藏房共有三层,底层为客厅,二楼为客房,三楼为经堂,门是锁着的,未经邀请,外人不得跨入。罗松家的园子里种着很多花,房间内的陈设完全是藏式的,干净而整洁。

盐井是一个纳西族乡,纳西族占全乡人口的三分之一。盐井的纳西族是明朝木天王时期,从云南迁徙而来。从云南迁徙而来的纳西族在长期的民族融合中,生产生活方式已与当地藏族无异。村里的纳西族大多像罗松一样,使用藏语,家具的摆设完全藏化。就像他说的,现在的盐井纳西族除了民族属性外,其它一切与藏族无异。

[盐井的盐有两种:红盐,白盐]

来到澜沧江江边。海拔5084米的朋波日峰屹立在远端,山体呈暗红色,顶部覆盖着浅淡的积雪。澜沧江从雪山之间的岩体奔涌而来,将山体切割成东西两岸,下盐井与加达村各居一侧。

以澜沧江为界,两岸的盐田大不一样,西岸地势低缓,盐田较宽,所产的盐为淡红色,因采盐高峰期多在每年的3—5月,俗称“桃花盐”,又名红盐;江东地势较窄,盐田不成块,但产的盐却是纯白色,称为白盐。至于为何一江两岸,分产红白两盐,据说是和盐卤产出的岩层有关,西岸盐卤产于红土,东岸盐卤产于灰白色的岩石之中。

和沿海一撒千里,如田园般的盐场不同。盐井的盐田架设于澜沧江边,层层叠叠,悬于崖壁。所谓盐田,实为沿江依崖搭建的土木结构的晒台,这种崖、土台和支撑木三位一体的结构,从江边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直上崖顶。只所以采用梯田般的垒砌的办法搭建盐田,显然是受到峡谷窄束空间的影响。只有这样,才能更大限度地在有限的空间搭建出最多的盐田,同时又能保证每一块盐田都能在阳光和风的作用下,结晶成盐。每个盐田的面积并不大,大约在20平方米左右,以矩形和正方形为主。田中注满卤水的时候,从高处俯看,宛若一面面镜子,波光粼粼。行走于盐田之间的栈道,穿梭在立柱之间,恍如进入木头塔建的城堡。

许多到过这里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这些盐田要临江依山而建,而不是选择在地势相对平阔的地方呢?这其实是和盐卤出露的位置有关,盐井的盐卤为天然卤水,出露在江边,所以盐井也多沿江边钻凿,将盐田搭建在江边,自然是为了减少卤与晒场之间的搬运距离。

在下盐井村的白盐盐田,我们发现在这里从事采卤、背盐、晒盐、收盐作业的全是妇女,没有男人,罗松也证实了这一点。在盐井,男人和女人有着明确的分工。女人负责制盐,而男人则负责运盐和贩盐。每天清晨,下盐井的女人们都要步行几公里来到江边,然后一趟一趟地把盐井中的卤水用木桶背到晒台,倒进盐田。这是一个十分繁重的工作,单是每天在“井”、“田”上百米的高差之间往返数十趟就很不容易,更别说还有背负几十公斤的卤水。

至于收成,据罗松介绍,全乡约有60户以制盐为生的盐农,另有200余户半盐半农。盐井每年产盐150万公斤左右,平均到每户的收入不过几千元而已。盐井的女人们显然已经习惯于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生活方式,她们从容地穿梭与盐、井之间,用羞涩的笑容面对我们的目光和镜头,用汗水收获着大自然的这份馈赠,将艰涩与忙碌的身影固化在澜沧江这幅古老而苍凉的图画中。

[盐井的信仰有两种:佛教,天主教]

从澜沧江边返回下盐井村,天色尚早,我们决定去上盐井村的天主教堂去看看。

盐井是一个全民信教的地区,无论是居住在这里的藏族还是纳西族都把宗教当成精神和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盐井的村民除于藏传佛教外,还有不少人信仰天主教,这让这个古老的村庄显得更加神秘。

盐井的天主教堂位于上盐井村一个高高的台地,是村落的至高点。高高的白色的十字架耸立在蓝天、流云、田舍之间,远远便能感受到一种威严与肃穆。走进教堂,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十字架架设在一幢白色的藏式雕楼屋顶。教堂的外形完全是藏式建筑,据说这是西藏目前唯一保存下来并持续在使用中的天主教建筑。

胆敢在藏传佛教根深蒂固的藏区建立天主教堂,不得不佩服150多前年那个执著而大胆的法国传教士。据说,这位传教士是连骗带哄获得修建教堂所需土地的。长期以来,藏区都严格限制其它宗教的进入。这位胆大的法国传教士乔装成商人辗转来到盐井,他向当地的头人索求一张牛皮大小的地皮,头人满口答应。谁知他把牛皮泡软了剪成细条圈地,并在这片土地上修建了这个天主教堂。罗松告诉我们,这个村子900多居民中,有一大半即信藏传佛教又信天主教。很多藏民家里既供奉释伽牟尼又奉耶稣。

这个传教士只所以成功获得盐井信徒的信任最主要的原因正是采用了天主教本土化的作法。这里的天主教信民仍然把藏历新年当作一年的起始,传教士穿的是藏装,信徒使用的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套藏文版《圣经》,教堂外部也是藏族民居的建筑风格,连在圣母玛丽亚像前敬献的都是藏族传统的哈达。在像圣诞节这样传统的西方节日里,教堂会都邀请喇嘛寺的僧侣和村民前来欢聚。每年藏传佛教传统的“跳神节”到来时,神父与天主教民们也会得到邀请,和佛教信徒共庆节日。

进入教堂,藏式建筑的内部高高的西式穹顶雄伟神圣,两侧的墙上挂着用唐卡绘制的圣经故事。这是一道蕴含着东西方文明的奇异风景。身着藏族服饰的教徒手握胸前的十字架,一脸虔诚地用藏语默诵着《圣经》的祷辞,夕阳透过五彩的玻璃花窗洒在一张张饱经高原风霜的脸上。钟声响起,眼前的一切让人心生恍惚,瞬间迷失在空间的迷幻。

[尾声]

同伴尚在睡梦中,我再一次来到澜沧江畔。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主动带我去一个能远观加达村和古盐田的地方。太阳慢慢升起,越过峡谷两侧的山峰,晨光穿过云层照射在加达村无比美丽的扇形台地。青黄相间的青稞地、掩映在绿树中的白色藏房在阳光中清晰而静谧。澜沧江深邃幽暗,一如昨日,高低错落的千年盐田在晨光中闪闪烁烁,无生无息地在阳光中凝固结晶。

作家马丽华说,盐井的盐田是阳光与风的作品。有人还说,盐井是横断山最别致的表情。在游客眼里,盐井无疑是诗意的,但对于盐井人而言,这是一种生存状态。大自然是公平的,它给这里安排了无比贫瘠的土地和恶劣的环境,但也赐予这片土地神秘之水,利用阳光和风,盐井人将它风干成盐,并以此维系着族类的生存。盐井人获取这份馈赠的过程十分艰辛,艰辛得甚至要怀疑大自然的诚意。近年来,据说因为盐井的盐既缺碘又含硒,政府准备关闭盐井,如果真的这样,阳光与风的合作将由此终结。这片活着的千年盐田和古老采盐技术也许将以一种盐业遗迹的形式存在,盐井人是否也会将100多年前接纳天主教一样,接受这样的变化呢?

吃过早饭,我们将告别这里,走向青藏高原更深处。罗松破例邀请我们到三楼的经堂参观并看他磕等身头。他以极快的速度将身体平伏在地上,然后又以极快地速度起身,每天他都要如此反复300次以上。他的目光坚毅而又平淡,当信仰成为一种习惯后,信仰便变成生活中的一部分。

当车离开时,罗松将身躯平伏于地时发出的“扑噗”声仍弥漫在耳畔,飘向虚空。严酷的自然环境让盐井人对神力充满了幻想和依赖,他们用坚韧的生活与虔诚的仪式表达着对神的感激和祈求,尽管神们早已熟知他们的愿望,但无论是耶稣还是释伽牟尼似乎给予他们的都太少……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