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土屋
我的家在渤海南畔,美丽的黄河三角洲上。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当时,黄河三角洲一带土地荒芜,草野莽莽,人烟稀少,几乎是沿海湿地原始地貌,生存条件很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十分的贫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是我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乡农民的生活更加艰难。当初是大集体时代,农村是按劳分配的原则。我家人口多劳动力少,生活更加艰苦,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吃,平时要靠添加野菜等支撑度日。
我从出生到少年时光都生活在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子里,房子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已没有人记得清,墙体完全是用土坯垒起来的,没有一块砖头和房瓦,房顶只有稀疏的几根檩条,铺上几层用秫秸制成的箔,上面又抹上厚厚的黄泥做成屋顶,屋檐上夏季会长出杂草,每年雨季到来前,都要和上稀泥将房顶和墙体泥一遍,防止雨水渗漏。两扇木板的门被风雨侵蚀的黑亮,窗户是木棱子做成的,天冷的时候糊上一层厚厚的牛皮纸,天暖的时候再撕掉。屋子里家具只有几件简陋的桌凳,里间屋有一个很大的土炕,这便是一家人的寝室。别看是土屋,它可是冬暖夏凉,是一家人安身立命所在。
我家的房子不大,却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因为周围邻居离得较远,院子十分宽敞,没有围墙,周围载满了柳树、榆树和槐树,用树枝扎成篱笆墙。院子中间有一块菜地,每年种满瓜果和时令蔬菜。一颗老枣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枣。秋天,小枣成熟后,大家只能限量吃,母亲总是把枣晒干,留到春节蒸年糕慢慢吃。父亲有空时,经常围着院子的树转,给树苗施肥除草,修剪树枝干,时常用双手对掐树的粗度。母亲说:“将来树长粗了,你也长大了,就把树砍下来盖新房子,给你和弟弟们娶媳妇。”当时,我们不理解母亲的话,只是盼着自己和小树一样快快长大。
家里虽然简陋,日子过的也清贫,但一家人生活的平静祥和,只是父母为了让全家人吃饱饭,十分的辛劳。在生产队里积极的劳动,多挣工分,多分粮食。平日里还要精打细算减少开支,还要种点蔬菜,像萝卜、白菜等产量高又易储存疏菜,甚至挖野菜吃,吃不完的晒干储藏起来,掺着有限的粮食吃。院子里还散养了几只老母鸡,一只白山羊和几只家兔,这些生灵几乎承担着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小的时候,父母下地干活,便将栅栏门一关,把我们兄弟几个放在家里,看家护院的事交给一只大黄狗。我们的童年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与这些生灵为伴度过的。
夏日,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白天父母不在家,我便偷偷跑到小河里洗澡、摸鱼、捉青蛙,爬到树上掏鸟蛋、抓知了------。虽然经常受到父母训斥甚至挨揍,但从来不改。晚上,在树下捉金蝉,屋檐下抓麻雀,和邻居的小朋友捉迷藏,缠着爷爷奶奶或叔伯们讲故事。实在无聊时,就在院子里铺上用麦秸自制的草席,躺在上面数星星,看流星,直到入睡。童年的时光每天总是开心快乐的,一年年在小树陪伴下,我们兄弟渐渐长大。
时光到了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这天夜里睡梦正憨时,我被父母从梦中拖着跑出屋外,院子里夜色黑暗,整个村子人声嘈杂,鸡鸣狗叫,脚下大地在晃动,分不清是地下还是天空在炸响,夜幕中,只看到屋子的黑影在晃动。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十分的恐惧,双手死死抱着院子的树不敢松开。此时,听到大街上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紧接着想起了急促的锣声。虽说以前听说过地震,但没有经历过,尤其是在夜里,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有恐惧感,死死地抱着大树,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人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子,大家才平静下来,其实地震早已过去,大家受到了惊吓,都不敢随便跑动,更不敢进屋子,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又过了一会,父亲小心翼翼摸进屋子,取来一些衣服和被单给我们披上,大家只好待在院子等到天亮。
天亮后,大人们检查一下屋子,发现房顶的檩条断了三根,墙角也出现了很宽的裂缝。村里干部告诉大家,河北唐山发生大地震,我们只是受波及。要大家不要住在屋里,做好防余震准备。
上午,亲戚朋友纷纷相互走访问候,乡邻们也相互帮忙,将断裂的檩条更换,墙体也用檩条支撑起来。房子虽然加固了,由于余震不断发生,全家人只好在院子里搭起的窝棚居住。
鲁北地区的七八月份正是绵绵的雨季时节,当时没有什么防雨设备,两个月连绵的雨季,都是在漏雨的窝棚内度过,随时发生的余震,时刻让我内心里充满不散的阴霾和恐惧。
时节渐渐进入深秋,天气也慢慢转冷,房子经过修缮加固也可入住,震后的余悸慢慢淡化,一家人这才搬进屋内居住,但夜里不敢关门。
院子里几颗较粗的树已被砍伐,用于加固房子。我心里有些遗憾,哪些树本来可以继续生长,还可以长得更高大粗壮,能成为栋梁之才,可惜被早早砍伐了,只能做房屋支撑木。
经过这场地震,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应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哪怕像房子的支撑木一样,发挥一点辅助作用也好。我渐渐地承担了许多家务,替父母分担辛劳。学校假期还会帮生产队打草、放牛,挣点工分,为家做点贡献。
一晃几年过去,我高中毕业了,心里总想干点大事,又没有出路,便已然报名参军。父母虽然真的需要我帮助这个家,可又理解我的心思,没有阻拦,只是叮嘱在部队好好干。入伍临行时,亲朋好友送行,我望着家人亲朋,还有那承载我十八年人生的老房子,深深鞠了一躬,当我转身离去的瞬间,眼泪一下涌出眼眶,是内疚,还是依恋,我自己也不清楚,心中忽然有些失落和眷恋的感觉。这座院子记忆了我十八年成长的全部,今天终于和他说再见了。
我当兵四年没有回家,四年里,家里发生重大变故,特别是二弟身患重病离世。父母为给二弟治病,四处求医,花尽了微薄的积蓄,还负债累累。家里没有了收入,几亩土地也荒芜,亲朋好友的钱也已借遍,父母不得已欲将唯一值几个钱的老房子卖掉,面对巨大的医药费只是杯水车薪,最终还是没有挽回二弟的生命。然而,父母怕受影响,没有把家里的实情告诉我。后来,亲朋们凑钱帮着又把房子赎回来,父母总算还有一个家。
四年后,我从部队探亲回到老家,当第一眼看到老房子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一下子回到童年。但一切又变得朦胧,房子更加破旧,墙体又增加了支撑,看上去充满沧桑,让人深感遗憾。再看见父母时,猛然觉得他们更加苍老,几年间,他们从身体健壮的中年人一下子变成老年人,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就像这座老房子,满是沧桑。我的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满脸淌满泪水。父母惊喜的脸庞上更是挂满泪花,我们相拥中,只有哽咽和泪水。
假期感觉特别过得特别快,眨眼间几天过去了。这一天,乡政府和村干部到我家,送来了慰问金和困难家庭救济金,并告诉我村里已经把我家的情况向乡政府汇报了,了解到我家是军属户,家庭确实困难,老房子实在不能再住了,乡里决定拿出点救济金,村里组织义务劳动力帮我家建房子。听到这话,我们全家真的喜出望外,真心感谢政府的关怀,我心里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几天后,在乡邻和亲友的帮助下,紧挨着老房子开始建新房子,不几天的时间,三间新房子建好了。由于当时条件有限,新建的房子虽然不大,比原来的老房子宽敞明亮得多,房基铺上青砖,房顶披上了红瓦,再也不担心漏雨了,特别是新房子住的安心。十多年来,父母终于可以住进结结实实的新房子,也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了。
父母暂时也忘记了心中的悲伤,一家人度过了一段好多年不曾有过的愉快时光。假期结束,临行时我对父母亲既是安慰又是誓言:“爹、娘,盼望你们健健康康地生活着,将来有一天,儿子一定会给你盖上更加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子,让你们幸幸福福的安度晚年。”父母亲含着眼泪点着头,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时光在飞速流逝,岁月一年年累计。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不断寻找自己的人生轨迹。虽经不懈的努力拼搏,但结果并不尽人意,当兵、教师、公职、经商------、坎坎坷坷的奋斗,一直没有起色,直到二十年后,我才有能力为父母盖起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可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父亲早在几年前因悲伤过度,劳累成疾而过早病逝。母亲也在房子建成的时候去世了,他们谁也没等到住进我建的新房子。我对父母的诺言没有实现,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真正应验了那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每当想起父母,想起老家,就想起座老房子,我心中悔恨万分,抱憾终生。哪所老房顶上的野草,永远在我的记忆里随风摇曳,成为我无法抹掉的一缕乡愁,有甜蜜,更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