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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恨爱录

来源:作者:刘泉锋时间:2014-12-29热度:0

                          

                                          喋血恨爱录


                                          □刘泉锋


     想起人云之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想起昔日都城之惊变,旬期之间,军民丧生几十万,于是怅怅然凄凄然,万念俱灭。其时余身陷其境,目赌屠刀举头搁地,枪声响尸堆山之惨状,犹如恶恶恶梦之一场,实则是造就一批冤枉之灵,实则是造成一批灵之冤枉,实则是旷古奇冤……
                                              
                                          上  篇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五岁。真不大。真年轻。
    1931年12月9日,日本人进攻南京,攻城的日军与我守卫京都的中央军接火,双方如雷电交击,鏖战方酣。我所在的师团守卫在城南中华门,对手是日本最凶狠最残忍的部队之一——华南方面军第六师团。兄弟们虽然死伤惨重,但同仇敌忾的士气使阵地依然如故,不料尔后军心惶惶,12日下午,上面传来指令:放弃京城,各路军自行组织突围。马上兵败如山倒,十一万南京守军不战而逃,眼红的日军也乘机杀入。
但是,真正逃出京城的国民党军队不过数万,六万多弟兄束手于敌人的枪口下。我,正是其中一员。
最开始,我们连的兄弟沿着中华路向城里迅撤,准备从城东南的通济门突围。城里大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市民与官兵,那些无路可逃的青年市民,看到军队一股一股往外冲,便壮着胆子跟在他们的后面,年老体弱者无计可施,战战兢兢钻入自感避人的角落。市区里到处是哭骂声嚎叫声和激烈的枪声。我是连长,我带着我的一帮兄弟拼命向后撤。城的南边是无法突围的,凶狠的敌人已经出现在城墙上,一批又一批扑向那里的士兵都在火光中倒下。没办法,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冲到白下路,汇入到其他部分组成的士兵流涌向通济门,不料还未到那里,就听说通济门也不能自守,日本的增援部队又从其它地方赶了过来。
我们正要商量一下怎么办,就见前面的人如洪流般地向后涌,不容分说,我们被这股洪流夹带着,一直退到太平路与朱雀路的交界口。这里的情况更加糟糕,只见通向中山门以及从市里通到这里的大街上,千万官兵纷纷向这里集聚,出路实在渺茫。大街上到处都是绿军帽绿军服与磕碰乱晌的枪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划出无数汗道,无数张划满汗道的脸密密匝匝地挨着,呼喊着向前冲。大街上挤满了人,相向拥挤,东西南北挤不动了,从城门冲进来的敌人便使用各种快枪向人群扫射,人们如割韭菜般倒下。日军的飞机也顺着大街降底飞行,寻找机会或扫射或投弹,哭爹喊娘之声骤然四起,可怕的灾难眼见就要降临至我们的头上。
“真他妈的窝囊!连长,我们怎么办?”身材魁梧的副连长王长山从后边挤过来,朝我大声喊。
“他娘的,还能怎么办,分散逃命!”我急得满脸通红,其实心里没有一点主意。
犹豫了一下,王长山爬到街旁的一个窗台上,朝我们的人喊:“三连的兄弟们听着,他娘的日本鬼子,我们不能呆在这里等死,赶抉寻找地方逃命吧。别忘记,我们是军人,窝囊的军人!拼着小命也要逃出去,留条大命,后会有期……”他用沙哑的嗓门喊着,后面就再也听不见喊什么了。
看看没有人听他的,王长山就跳下窗台,拉着我,钻进了街旁的一个大院里。
这是一个纺纱厂。我们进去的时候,大院里了已经藏了好多人,有的人还正往楼上爬,还有成群结队的人从大街上仓皇跑进来。这里绝对不安全。我们继续向院子后面撤,翻过一堵不高的院墙,进入了纺纱厂的家属区。这里依然是人影幢幢。拥挤不堪的楼房与低矮的简易房,在炮声中不停地震颤,一些未来得及逃出的市民就躲在自己家里,有人不住地伸头向外探望。不远处,有些国兵正从巷子两头向里跑,几个日本兵出现了,黑亮的钢盔在朦胧的日光下依然刺眼,跑在后面的人在枪弹中纷纷倒下,没有死去爬在地上呻吟的人,立刻又被追到的日本兵添上狠狠的一刺刀。王昌山见状圆目一瞪,抽出手枪就要往前冲,被我一把拉住,拖进了一座旧楼里。与此同时,小巷的东边又出现几个日本兵。
我们绕到楼房的北面,这里没有什么高层建筑,两排简陋的瓦房平行着东西伸开。南边的房子整洁一点,好象住着人家,北边的那排多没门窗,里面堆满了市民们不常用的杂物。我与王长山正要钻进北边的杂物房里,不料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拉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子却向外跑。“真是找死,鬼子来了!”我不由大声冲他们喊了一声,那两人一愣,又慌慌张张拐回屋去,正是我们藏身的那间房子的对面。
片刻,六个鬼子嚎叫着冲到楼后,其中三个鬼子开枪打倒了几个跑在前面的青年男女,又向东匆匆追去,余下的三位则正好拐进了南边的屋子,马上屋子里响起了砰砰崩崩地砸打的声音……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躲的这间屋子里早已藏下了十几个老妇老男,几个人正用恐惧的目光看着我们提在手里的枪,浑身都在颤抖,连同那盖在身上的破被套破布头旧棉块都在抖动。 “你们是国军吗?”一个老太婆怯怯地问。“嗯。”我向他们顶顶头,其中的几个人又钻进破烂堆中。
这时,一阵浑厚凄苍的哀嚎声从对面的屋子里传出,紧接着就是几个日本兵怪声怪气的叫骂声。忽然,那边的窗户被撞开,刚才那个穿旗袍的女子奋不顾身跳了出来,跌爬在地上。三个日本兵很快追出来,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抱起来嘻嘻哈哈地钻进屋去。那女子挣扎着,哭骂着,发出绝望的尖叫声。
“怎么办!”我的心激跳起来。
“他娘的。”王长山脸色铁青,扒开捂在窗口的破布包就要跳出去。屋里的人看见他的举动,脸色吓得铁青,那个老太太急爬几步,上前抱住了王长山的腿,眼泪汪汪地说:“大兄弟,求求你,救救这屋子里十几条命吧,千万别跑出去暴露了我们……”
王长山正想发火,我急忙挡住了,搀起老太婆安慰道:“老婶子,别怕,鬼子不会发现这里的,等我们出去,你们只管堵好窗口就行了……”说话的当儿,王长山已跳了出去,冲进对面的那间屋子。我跟着也跳出去,扑向那间屋子敞开的窗口。屋子里,一个鬼子已被打死,另一个鬼子刚端起三八大盖,就被王长山一枪撂倒,爬上床正在脱裤子的胖鬼子慌里慌张蹿向窗口,被堵在外面的我迎面一枪,倒仰后见了阎王。
我跑进屋,那个头部受伤歪躺在地的老年人吃力地爬起来,抱住我的双腿,指着跪在他身边那个女子乞求道:“恩人呀,我把我女儿托付给你们,让她跟你们逃一条命吧……我不行了,千万别让东洋鬼子糟蹋了她,我给你们跪下了……”说着松开枯柴般的手,拄地一头磕下去。我急忙扶住他往起搀,可怎么也搀不起,托起老人的头看时,原来早已死了。
我惶恐不安地把他平放在地上。
旗袍女子一头扑在父亲身上痛哭起来,一声比一声高。她浑圈的肩膀不住地抽动着,齐着白晰脖颈的短发被泪水血渍弄的粘糊糊的。王长山看了我一眼,焦急地搓着大手,示意我对她说些什么。我弯腰对那女子大声说:“喂,大妹子,别哭了,快点离开这儿,鬼子一来就别想活了。”那女子不理,依然哭。
王长山端起枪紧张地监视着外面的动静。
我心里有点蹿火,别看我是书香门第出身,平常温文尔稚,就看不惯女人这般婆婆妈妈,这是什么火候你也不瞧着点。我一把抓住那女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大声喝道:“你这女子,到底走不走!”那女的“呼”地一下抬起头,满面哀怨,两只眼睛愤怒地注视着我,紧咬的嘴唇在微徽颤抖,整个面孔苍白而带有血的钢性。她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嘴唇又动了两下,就颓然垂下头:“你们走吧。”她终于说了四个字。
 这时我才看清女子的面容,心里暗暗吃惊,这女子竟如此漂亮,尤其是她圆润的面孔上镶着的那双宝石般的丹凤眼,使我震惊不已,心头犹如滚过一声春雷。我稍微压了点火,扭头说:“对不起,我们走了,对面的杂货房里可以藏身。”
“大妹子,可不敢任性。”王长山犹豫了一下说。
顾不上她了,我们迅速走出了屋子。
这时天已快黑,暮色夹带着烟雾浓浓地裹住南京城,四周一片苍茫。满城里响起日军集合的哨子声,枪声还不时地或远或近地传来,冷不丁从很远的地方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鬼子还在杀人。城东区有些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掺杂着燃烧的噼吧声与房屋倒塌的声音。中山路上一群又一群解除武装的俘虏被日本兵押着向西走,大街上躺满了一塌糊涂的尸体。在一个十字路口,鬼子索性用死尸堆起掩体,几个日本兵架起机枪爬在里面,监视着从面前走过的中国俘虏……
其时,我与王长山正躲在一幢四层楼房最上层的一个杂物间里。
“真想不到,南京会有这么一天。”我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中国军人的耻辱日!”王长山把手指骨捏的格巴直响。“他娘的,这样老鼠般地逃来逃去,我真觉得害臊。”他沉闷地说。
“我也有同感。……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们,没有上面的命令,我们会跟日本人拼到底的……”
“这些软蛋上司们,眼看把中国葬送完了。”王长山骂了起来。
“冷静点,大哥,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就是冷静。”我劝他道。
 尔后,默默无言,两人躺在杂物上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
 窗口依然可见火光的闪耀。
“那个穿旗袍的女子……”好久,王长山又若有所思地说。
“真漂亮。”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那双迷人的丹凤眼。
“这……我倒没注意,你他娘的净想女人。”
    “胡诌什么,什么时候了,我还想什么女人。”但我已满脸通红,用拳捶他一下,分辩道:“那你为什么忽然想起她……”
“我只觉得她的身形与我妹妹一模一样,我妹妹今年也象她那么大了……妹妹在家也穿旗袍,也留着黑油油的短发,她挺活泼,爱说笑话,也爱骂人……”王长山说这话时我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他的语气忧郁不已,无不透出哀愁与悲伤。他是哈尔滨人,芦沟桥事变那年从东北跑到中原当了兵,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我佩服他。
“妹子现在可好?”我问。
    他叹息一声,没有回答我,忽然说:“那男人临死前给你磕了头,你看出来了没有,他是想把女儿送给你作老婆。你年轻英俊,我胡子拉茬的,别忘记,是我最先出现在他面前,他为什么不抱我的腿?你说……”
“这倒是有点蹊晓,可也别胡猜乱道,或者是怕你那副凶像吧……算了,都是自命雄难保,谁还有别的奢望。”
“可我们把她丢弃了,我感到心中愧疚啊。”
“英雄无用武之地,南京城几十万妇女,连有百万大军的蒋司令也保证不了她们的安全,我们能成什么气候。”
    “他娘的,这个鬼世道!”王长山猛然坐起,把一个空木箱踢到墙上,屋子里啌啌地响。
     翌日,再看南京城,这里完全变了样,断垣残壁,烟火腾腾,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火味火药味以及烧焦的臭尸味。日本人有计划地出动了。好多的日本人冲进商店或工厂,把大批的商品物资装上汽车,一批又一批地拉走,而对劫洗后的房子也不放过,投上一把火——日本人的绝招—一这些日本人都是玩火长大的。被抓获的俘虏,小帮的就地枪决,大批的押出城去,不知要耍什么花招。我根本想不到日本法西斯会凶残到这般地步,总以为他们对投降的军人和毫无抵抗的市民会以人道主义予以释放,而事实上,他们把这些成千上万的军民押出城后就一批又一批地屠杀了,而且还无人味地变幻着令人发指的杀人手法……
    半日后,日本人开始了疯狂的大搜捕,我们逃到了城西区的一个居民区。在那里,我们躲在一个矮墙后面,又一可怕的情景震慑了我们:七个鬼子正在一家屋檐下轮奸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妇人,他们中的一个人在地上厮耍,其他的饶有兴趣地观赏,嘴里发出嗷嗷怪叫。我与王长山忍无可忍,同时开枪打倒了两个鬼子。马上哨子响起来了,附近的鬼子纷纷向这里跑来。王长山不等我答话,就爬上一行平房边打边跑,把鬼子吸引过去。十几个鬼子发现了他,就紧紧地追上去。我观测一下周围的地形,觉得身后的障碍物完全可以摆脱鬼子的追击,就向敌人连开几枪,马上,爬上平房的鬼子一大部分又拐了回来,而我则迅速钻入一条狭巷中,七翻八跳,甩掉了鬼子,躲进一个养猪场里。自此,我与王长山完全失去联系了。
   从猪场出来的时候,我已打扮成一个地道的市民。军服脱掉了,从被鬼子翻过的宿舍里找了一件旧棉衣胡乱地穿在身上,头上安住一顶灰色礼帽,手枪埋在一堆猪粪中,这样我觉得保险些,万一碰上鬼子,也只会以一般市民论处而已。我极力让自己的腰佝偻些,头耷拉下,装成一种病态,就不会引起鬼子多大的兴趣,因为他们正在满城搜杀青壮军民呢。我壮着胆子向西走,准备在天黑前摸到汉中门附近,晚上再伺机丛汉中门出城,等出了城,天地之大何处不能让我逃?(其实这又是我一大错误估计,后来才知道城外的情况更加糟糕)我就这样胆战心惊地朝前走着,忽听前面的一条小街中传来州群鬼子的说话声,心中一慌,不由闪进路旁的一座楼房里。楼房的后面是一个大院,大院的南边还有一座未竣工的楼房。我三步并两步跑过去,顺着底层的大厅向里走,在一大堆砖石后面有一个黒阴的洞道,这就是这座楼房的终下室入口。我顺此台阶走下去,里面光线昏暗,居然已藏三四十人。大家都用不可揣测的目光看着我,呼吸都很急促,仿佛我就是日本鬼子。我从人群中间走过,坐在里面一处较空的地方,大家才把目光收去。但我发现在我西边的墙角里仍有一双闪着异光的大眼睛在盯着我,我顺着这道目光望去,不由“哦”了一声,原来正是我与王长山昨天下午救的那女子。
    “是你?”我轻声地招呼她。
    “你……”她满脸疑云地看着我。
“我改装了。”我避开她的眼睛,弯腰走过去,在她的身边蹲下来。“你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我问。
“我也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逃命的耗子,见窟窿就钻。”她神色黯然地说。
我无语,我也是逃命的耗子,我也弄不清这是城西区的什么地方了。
    这时候,地下室的气氛稍微缓和了点,有人开始低声说话了。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神色焦灼地站起来,东张西望,好象寻找什么,尔后,则小心地踏上出口的台阶。
    “那位大哥呢?”她问。
    “我们跑散了。”我说。我知道她问的是王长山。
    “他是个好人。”她喃喃地说。
    “是的,他是个好人。”我重复了一句,心中不由地十分想念起我这位老战友,但愿他此时依然健在。
    “今个早上,昨天你们藏身的那个屋子里的十几个老小全被鬼子杀害了。”
    “哦……”我冷吸一口凉气,却再也没说出话来。
    沉默。
突然外面枪声一响,地下室出口亮光一闪,刚才出去的那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连滚带爬地跌落下来,摔倒在众人面前。霎时,满屋子人“啊”’地一声全站起,妇女孩子紧紧地向男人身边蜷缩。她不由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深处流露出莫测的恐惧。头上未封面的预制板分明传来一阵叮叮嘎嘎皮鞋撞击声,那种声音一直通到进口处嘎然而止。
“鬼子,鬼子……”那个中年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他的左胸中了一弹,身上血糊糊的。
    我全身紧张,急忙拉住她,让她站在我的身后、
    鬼子并未下来,出口处传来一阵叽哩哇啦的吼叫声。我父亲在日本经商多年,我十几岁就到过日本,在那里我学会了常用日语对话,因此对这些日本人的吼叫基本上能够听懂。我听出来他们喊的是:“统统地出来,可以饶你们一条命,否则,就要把手榴弹丢进去了。”下面的人紧张地站着,一声不吭。紧接着另一个日本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喊:“排着队统统地出来,不然就死拉死拉的有!”
    后面的这句话人们都听懂了,几个年迈的男人领头朝出口走去,后面的妇孺老小排成一行战战兢兢地跟着。我拉住她故意拖在最后,当人们全部涌到出口时,我就拉住她向后边退。在一块黑暗的地方,墙边烟囱有一个尚未收口的小洞,十几块砖散散地堵着,这是我进来时就注意到了。我轻轻地一掀,十多块砖就倒了外去,我们两人迅速钻进去,很快又摞上砖,小口马上就不见了。里面很小,仅仅只容我们转身,头上有脸盆那么大一团亮光,阴霾的天空依稀可见,外面的枪声喝斥声清楚地送进耳鼓,谁知道呆在这个烟囱里到底保险不保险呢。
    余下的,我俩是在咚咚的心跳中度过。我听见地下室的人全出去了,好象有两个日本兵下来查看一番,刚才中弹的中年人发出几声惨叫。尔后,地下室上面传来日本兵的争吵声,几个鬼子好象在争抢什么东西,接着便是一阵激烈的枪响,顷刻爆发出的绝望的呼叫声,最后日本兵走了,上面突然死寂如夜,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个时间,我才发觉她与我的身子紧紧地偎在一起。我感到了一阵剧烈的不安。可怕的战争让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就这样荒谬地贴在一起,使人无暇顾忌到自己的存在方式是否妥当,我感到可卑可笑。但此时的我却不由地把她的侧影细细看了一遍。我觉得她确实太迷人了,她的头齐到我的鼻根,我已经闻到了从她的头上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轻香,我的嗅觉这时才通知了我。她的黑发均匀地垂贴在白城的脖颈上,圆滑的双肩、丰腆窈窕的腰肢流泄出女性迷人的青春力。她的脸正毫无表情地向着东边的烟囱内壁,我看见了她的一只丹凤眼与那密匝匝的长睫毛,她白亮的鼻尖小巧的嘴唇圆溜的下巴。她的旗袍脱掉了,换上一身蓝色的可体的制服,无不流露出女性的娇美……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中荡起从未有过的激动,无法抑制的激动。我真想紧紧地抱住她,就在这荒乱年头,在这生死不测的日子里,完成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袭击……
这就是我当时所处环境中那种实实在在的意识,我的全部邪念,我的企图与凯觑!
    但我抑制住了,我没有让邪念爬上皇位就把它砍杀了。我终于把握了自己,我觉得我不算个坏人。
    她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我刚才那种骚乱的神态,但她丝毫也不惊慌,从她深邃的目光中透射出自信,一种对多次救护了她的男人那种崇敬的毫无掩遮的诚意来。这种眼光是极其坦然的。
    而我却羞愧得再也不敢正视她。
    钻出烟囱小口,躺卧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正在痛苦地呻吟。他还没有死,看见我们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求救似地看着我,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兄弟,我受不了了……从这儿……给我一砖头……”他吃力地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查看了他的伤口,除左胸中弹外,刚才肚子上又被鬼子戳了几刀,肠子正向外流,他正在艰难地度过他的弥留之际。
“刚才你出去干什么?”我低声而严厉地问,因为是他暴露了这个洞口。
“大……大便,唉呦……”
我与她相视一眼,无话可说,径直向外走。
    “兄弟,求求你……积善成德……”那个人挣扎着扭动着身子,苦苦地哀求。
我转回去,操起了一块砖头。那人感激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的手开始颤抖了,但我还是把那块砖头狠狠地砸下去……
一声嚎叫后便再无动静。我怔怔地站在这个中年人的死尸旁,好久没缓过气来,我的心碎了。她走过来拉了拉我,才使我神志清醒。我们惶惶不安走出地下室,从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血腥味的尸堆上踩踏过去,便出了这座未竣工的楼房。这时外面已是满天繁星,城东西火光摇曳,城外西北方向传来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激烈枪响,面前的大街上除了鬼子的巡逻队外,死寂得如同地狱般令人可怕。
我们避开大街,从一座座倒塌的房屋中小心地穿过。夜很黑,我们一前一后相随着走,我听见背后她气喘吁吁的呼吸声,还要不时地停下来招呼着她点:“喂,慢点,别发出响声。”“喂,快点,紧跟上。”“喂,歇一会儿吧。”……
我喊她叫“喂”。
    “我叫方桂桂。”她靠近我身边轻轻地说。
    “方桂桂。”我重复了一句,好听。
    “你喊我老刘算了。’我说。

                                                 中  篇
   
    几日后,在中华门外的雨花路上,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日本兵。这个日本兵头戴小了点的黄色军帽,肥大的黄色国防服被他高大的身躯穿得反而灵巧而贴体,大头黄皮鞋又将他的个头衬高了一寸有余,显得异常魁梧凶猛。他的肩头扛着一杆带长刺的三八大盖,刺刀尖挑着一只母鸡,手里抓着一只烤熟的鸭,狼吞虎咽地吃。他的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射出令人恐怖的光,但是几个由于冒失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市民却侥幸地逃了过去。他并不理睬他们。他显得随随便便,从一个院子转入另一个院子。
    “我怎么成了黄色的魔鬼了?”他在一潭清水前映出自己的面目,苦笑着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日本兵就是王长山扮装的,自从23日那天与我分散后,他很快就甩开了鬼子,并且一直带枪在敌人的眼皮西活动。据我所知,日军入城后,所有军人不是被俘就是被杀,余下的早已脱掉军装扔弃武器,仓惶逃命去了,还有几个人敢在敌群中与敌周旋斗胆?唯有王长山例外,忙于逃命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官的都逃了,十几万国军都在逃,你还不逃?他完全可以穿着日本人的服装,借大搜捕的混乱之际,堂而皇之地逃出南京城郊,逃出危险区,日本人会友好地向他招手的。但他偏偏不这样做,他的性格在血腥的耻辱中还未完全表现出来,因此他就寻找着机会表现。
    某巷口前有一不大晒场,三个年纪轻轻的日本兵正在饶有兴趣地栽一个茶杯口粗的树桩,高出地面三尺有余。他们命令一个被抓来的六旬老太婆脱掉裤子,踩着凳子站到树桩上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老太婆泪流满面地照作了。但她裹了脚,再加上如此一大把年纪,怎么也站不住,跌下来,鬼子再逼着她上去,再上去再跌下来,如此反复,不大一会了,老人就被折腾死了。三个鬼子得意地哈哈大笑,旁边围观的鬼子也哈哈大笑,完了,快活地散去,到别处去寻找更新颖的杀人花样去了。
这一闹剧的自始自终,王长山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他的面孔冷漠得令人可怕,握在手里的鸭肉被他攥得流出了油。那三个青年鬼子前面走,他就吊儿郎当地跟在后面,把那块鸭肉毫无感觉地吞下肚中。他看见三个鬼子闯进了一个院子里,他就进了这家院子对面的另一座院子。他发现这个院子里只有三间小北房,无人,后墙有出口,可通外面河边的一片竹林,便返身回来,走进了那个院子中。
“嘿!花姑娘,花姑娘那边大大地有!’他的大手在门板上响拍几下,粗声粗气地喊。他有好几次都听见日本兵这样喊。
三个鬼子闻声而出,从门里窗里很快冲到他的面前。他并不答理他们的问话,转身朝外走,三个鬼子就挤眉弄眼地跟着,一直走到对面的院口。他拦住了最后一位鬼子,用手拍拍他的肩膀,用手点点地,便引其他两位向里走。被栏的那位明白其意,极不高兴地蹲在台阶上哼哼,想着那等美事,浑身是又急又痒。
行入北房东间,两个鬼子还未看见花姑娘在什么地方,就自觉两人的脑瓜碰在一起,“嗡”地一阵急疼急响,晕晕糊糊就要栽倒下去。王长山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已将两颗头撞击铁石般狠撞一起,接着分开,又猛撞一起,如此十多下,那两个拿在他手里的脑袋顿时变成血糊芦,两具尸体也就软软地倒他的脚下。
“嘿嘿,嘿嘿,叫你娘的玩够,回老家玩你奶奶去!”王长山把手上热呼呼的血液甩了出去,他的下嘴唇已咬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来。
    坐在门口放哨的那个鬼子听见王长山在北房呼叫,急不可待地跑了进去。刚入门,就觉左耳被一只大手狠劲一拧,刚要说声“莫开玩笑”,就被“呼”地一拳打向墙壁。
王长山把三具鬼子尸体拖入堂间,在墙上用炭灰写了一行字:“小意思。中国士兵王长山。”随后便如前状般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与方桂桂终于从汉中门附近的缺口处出了城。站在城外,城内的火光依然可见,映得城外隐隐约约如同白昼一样,城西北的夜空上升起一盏盏照明弹,屠杀中国军民的枪声与人的呼叫声不断地传来。长江上,敌人巡逻舰的灯光不停地搜索着江面与沿岸的沙丘,其恐怖色彩并不亚于城里。但是一想到离敌人的中心区远了,我心中的威压似乎减轻了许多。
我们不敢再贸然前行,横渡长江需要船只,不用说,船只肯定是找不到了,但只要有块木板或其它什么器具就可能将就着过去。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摸,地上到处都是户体,不时地把我们绊倒。方桂桂的胆子渐渐变大了,死人对她来说,一点也用不着害怕了,几天来,经她眼睛所见的死尸少说也有几千几万,时间长了,习惯了,繁感的神经麻木了,感觉如同一地土坎垃一样。她对鬼子也不那么害怕,生与死仿佛并无多大区别,生则站起,死则躺下,与其活着受辱受难,不如死去省力省心,想开了,真是视死如归。有时候,我还真为她的大胆行动而担惊受怕,仅几天,我们好象换了魂,她是男人而我就要变成女人了,我的胆子小了许多。
真是庆幸不已,半小时后,我们从某个村子里找到了一块木板。这正是半夜时分,江上的巡逻舰开过去了,江水发出哗哗的声响,我背着木板前面走,她紧紧地跟在后面,还不时地用手托着木板,想减轻压在我身上的重量。走着走着,忽见前面几个人影一闪就消失了,我一惊,慌忙爬倒,她也就在我的脚后爬下了。
夜黑风巨。沉静了好大一会儿。
“自己人吗?”对面有人壮着胆子小声问。
“自己人。”我回答。我听到一了炎黄子孙的语言,便知自己人。
几个人影慢慢地移了过来,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借着朦胧的夜光可以看见他们浑身是水,听到了他们说话时牙齿格格地响,我知道他们是刚从江中爬上来的。
“要过江吗?”一个黑影摸了摸木板叹息道,“不行,过不去了,今夜浪大,木板被浪推着过不去,我们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心中一凉,顿时扔掉了木板。
“喂,冻死人了。快走吧,这儿不能久留。”另一个声音说。
几个黑影很快地走远了。
无奈,我与方桂桂循原路返回刚才那个村子。这个村子里并没有鬼子驻扎,但此时的情景比驻有鬼子还要可怕,死寂如狱,夜猫尖叫,死尸累累,血腥熏天。夜晚寒冷难忍,从四处奔来过夜的灾民并不算少,但谁也不肯吭一声,不肯弄出一点什么动静来。有时候,双方在黑暗中打个照面,也怯于问一声,各自匆忙找地方藏身去了,因此,在村中碰见几个活人并不难, 而要听见一点人的动静却实在不易,至于鸡狗猪鸭也早就绝迹了。
我们在村北面找到了一间没有烧掉的民房,屋顶好好的,只是没有门窗,灾民们都想偷渡长江,沿江各村的木器几乎全被搜寻光了。屋里乱七八糟的,鬼子肯定来过这里,但并没有尸体。炕上的芦席还在,从地上摸到了一条厚厚的棉被,真算有救了。我让她爬上炕用被子盖住身子,再去屋里别的地方去找。一会儿又摸到了一张床单,还有一个破了的薄木箱。我将木箱盖遮住窗口,又将空箱竖起堵住里屋门口,屋里顿时严实了许多,寒气也不象刚才那么强烈。尔后我就爬上炕,在她对面的墙角里坐下来,把床单紧紧地裹在身上。
“你用被子吧。”她在对面轻声说。
“你用吧,我穿着棉衣,不觉冷。” 我违心地说。
她从炕上慢慢走过来,把被子丢在我身边又退回去,缩在那边的墙角。我站起来,又把被子送过去,又退回这边墙角。
那边传来她轻微的啜泣声。
我的眼睛也有点发涩。
“好哥,你家在哪里?”一会儿,她问。
“河南。”
“出来作兵家中人可情愿?”
“虽是抓丁,但父亲在日本,干干连连,倒也无所牵挂。”
“你看妹子怎样?”
“……”我胸膛一热,不知说什么好。
    “不配哥?”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不……哥不配你。”我慌忙说。
这话刚完,那边就窸窸窣窣地响,她抱着被子轻走过来,挨着我蹲下,一张被子裹住了两人的身子。太突然了,我的心激跳起来。我感觉到她的胳膊与腰肢竟是那么柔软,一股女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使我的血液急速奔腾,又恍若雷电击中了我的神经,使我顷刻间麻木了。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兴奋,一种不可抗拒的陶醉,我一动也不动,只怕破坏了这种美的存在。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愿想,可怕的南京城,方桂桂父亲临死的情景,萦绕在脑海里的大屠杀枪声与惨叫声,我都感觉不到了,我只感到爱的海洋把我淹没了,我真正开始与一个我所喜欢的女人打交道了,这是多么不容分心的事啊……渐渐地,我抓住了她圆滑小巧的手,我心中还一阵惊颤,只怕她伸出手来打我一个耳光。但她并没有拒绝,她的另一只手却伸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慢慢地,她的双膊抱住了我的双肩,我们的身子都不由地向炕中间溜,朝一起挤……
这一夜她睡得非常香甜,而我却失眠了,我反复思考着我的行动是否荒唐,是否不该容忍,她父亲“千万别让东洋鬼子把她糟踏了”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轰响,那么我的行为算不算是乘人之危呢?算不算呢?我们从开始相识仅仅只有一天一晌与半个夜晚啊……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4日。清晨,我与她走出了那间民房。这个时候,她已装扮成一个黑脸的男市民。她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礼帽,那是从我的头上转移她头上的。她的头发被我用刀子割短了。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薄棉袍,脚蹬一双小点的男式布鞋,这两件东西都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黎明前从死人堆中剥回来的。这件灰色长袍真是恰到好处,把她那苗条的身材掩遮无遗。她的皮肤又白又细,我让她用锅灰把脸与脖子涂抹了一下,直到让我觉得保险为止。
这种别扭的打扮太让她难过了,她的眼睛流出屈辱的泪水。
“不要难过,挺过这一阵子就好啦。”我轻轻地说,同时在她那双迷人的丹凤眼上送一温吻。
半早上,鬼子四下出动,如同前一天的烧杀又疯狂地开始了。我们在那个村子里无法再藏身,加上对郊区的地形又不熟悉,只好跟上逃难的人们沿着长江盲目地向上游跑。渐渐地越跑逃难的越多,鬼子也越来越多,逃难的人慢慢地聚在一起了,鬼子也趁势围了上来,最后几十个鬼子把我们几百人毫不费力地围住,押住我们朝前走。这时我根据城里某些大建筑判断,我们正被押向下关方向。马上,我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我明白,敌人要在那里对我们下毒手了,属于我们的时间几乎没有多少了。我的心激跳起来。我太害怕死了,尤其是今天,我已有了方桂桂,我们还要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呢,我们的前途应该是美好的……
方桂桂也同其他的人一样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她并无惧色,反而平静得如一湖碧水,仿佛身边并没有杀人不眨眼的鬼子,而是正要跟我去消遣散步一般。
这时,我发现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日本兵始终与我平排,端枪向前走,而且还不时地与他身后的一个日本军官开着玩笑。他们说的全是日语,我听得懂。他嘲笑那个军官是靠拍马屁当官的,而那个几军官反驳说,你不拍马屁就只有永远当兵。他又说等回国后我定要告诉你老婆你在中国乱搞女人,那军官苦笑一声,说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国,中国人会杀了我们的。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不久那军官因有士兵汇报情况就站住不走了。
我灵机一动,对那个中年日本兵用日语说:“先生,看来你心中也有苦衷啊。”
那日本兵大吃一惊,侧目看着我问:“你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我回答。
“你的日语说得挺好。”
“日本有我的朋友,自然我也会点日语。”我瞎编道。
“日本有你的朋友,这么说你是日本的朋友,可对?”
“自然对。”
“好的,你出来,我会向我们的队长申请放你回去的。”
“还有她,她也是我的朋友。”我指着身边的方桂桂说。
“好吧,你们一道出来。”中年日本兵朝方桂桂看了一眼就转身向后去。一会儿他持枪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黄色袖章(日本人赦免中国人的标志,一日护身符),递给我说:“你们两个戴上这个,我们的人就不为难你们了。不过我们的中队长说,既然你们是我们的朋友,就帮我们作几天饭,我们的人手不够,作饭必须是可靠的人,朋友帮帮朋友的忙嘛。”
“自然可以,谢谢大你的关照。”我感激地向那日本兵点点头。
“跟我来吧。”那个日本兵也挺温和地向我点点头。
我们跟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说实话,我对这个日本兵的感激是真挚的,虽然他是我们恨之入骨的日本人,我认为正是与这个日本兵的相识才保存了我与方桂桂的生命,我应该感激他,这恐怕与屈膝求饶卖国求荣有着本质的区别吧,不丧国格不失人格,我觉得我还是中国民,一个较为出色的中国人。
我与中年日本兵的对话,旁边的难民自然听不懂,包括方桂桂在内。直到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时,她还一直莫名其妙呢。
    同日,在莫愁湖附近的某个巷道口,有一矮个日本兵在向他的同伙们展示他的才“卓作”。他把一个中国人押过来,装入一只大麻袋里,把一小桶汽油泼在口袋上,然后划着火柴。瞬间,口袋变成火团,装在里面的中国人被烧得大声嚎叫,翻来滚去。口袋就在地上滚动。矮个日本兵用长棍故意把口袋撬进大粪池里,那团火跌入粪池中就“噗”地一下不见了,矮个日本兵故作惊状,命令又两位中国人跳下去打捞口袋。一个拒绝立遭枪杀,另一个慌忙跳下去,却因寒冷难忍挣扎几下就沉下溺死了。旁边好些日本兵拍手叫快,乐得不能自已。
这时,不远处有一巷门打开半扇,一个日本兵站在门口呼叫这边的矮个日兵,矮个日兵正被同伴们夸耀得不知怎样下台,听见叫他,就三蹦两蹿跑了过去。刚进门,门就关住,一只大手捏住脖子把他推到一边,一把锋利的刀子晃在他的眼前。“龟孙子,日你奶奶的,你玩的好痛快呢。”那人说。
“嗷嗷……”矮个日本兵挣扎着却喊不出声。
“我叫你这只猪再哼哼。”利刃插进矮个日兵的心窝,他踢腾了几下就不动了。
门后还战战兢兢站着刚才喊叫的日本兵,他的腰上绑着两棵手榴弹,拉出的弦正扎在另一扇门环上。这时候,矮个日兵死了,那人转过来,把一顶军帽塞在他的嘴里,绑了手,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两枪,跳过那边的墙头走了。
粪池旁正要散去的鬼子听见枪响蜂拥而至,刚刚把门瑞倒,就听“轰隆轰隆”两声巨响,一下炸倒了七八个。十分钟后,足有一个大队的鬼子集中到这个小院里,查来看去,最后在门房一边的墙上发现了几个白粉笔写的大字:
“小意思。中国士兵王长山。”
中年日本兵领着我们来到近城的一个村子里。村子南边有一个很大的校院,校院中间有一片小树林,四周全是教室,教室里拼凑一起的课桌上堆着铺盖卷,墙上地下挂满和堆满了抢来的东西。这里驻扎了一个中队的鬼子。校门口有一个岗哨,院里的平房上也有两个来回走动的哨兵。两个日本军官正在太阳地儿下争议什么,中年日本兵向那两位军官打过招呼后,就把我们送到大院西边的厨房里,把我们交给了一位年迈的炊事员。
“阿木老爹,我给你找来两位帮手,怎公样?”中年日本兵向老兵笑着说。
“是中国人?”阿木满脸疑云地看着我们。
“是的,但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我向老爹保证。请你放心好了。”
“好了,凑和着干吧。”阿木嘟囔着端着面盆走了。
“兄弟,我叫三川夫,就住在这个院里,今后见面的机会很多,有事尽管找我好了。”中年日本兵很友好地递给我一支烟,就哼着曲子返回老江边去了。
三川夫是长崎人,三年前被抓丁至此。说良心话,他是一位正义感很强的日本人,他曾私下对我说过,日本法西斯发动这场战争是极不得人心的,是违背日本人民意愿的。他说他在中国两年多,仅仅只打伤了几个中国士兵,至于中国百姓,他没虐待过一位。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问:“这话你相信吗?”当时我点点头,心中却在怀疑。他看出我对他的话不太相信,脸急得通红,他拉着我避开旁人低声对我说:“兄弟,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的那位朋友是个女人,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什么?”我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他,简直不知所措了。三川夫笑了笑说:“别怕,我早看出来了,她的那双眼睛实在太诱人,但我只告诉了你,这下你总该相信我刚才的话了吧?”我抓住他的手,无比激动地点了点头。“好了,时间不宜太久,趁我们中队转移时,你们最好逃走,等她彻底暴露了身份,我们的色鬼们就会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到那时我就无法帮忙了……”“谢谢。”我颇感惶恐地点点头,但怎么也想不出逃出去的办法,因为门岗是绝对不允许我们走出校院的。后来,三川夫给我留下长崎的具体地址,说他回国后两人多多通信,谁料一九四二年,他在江西战场上不幸身卒,而我也就此失去了唯一的一位战火中结交的日本朋友。自然,这是后来的话。
年纪大了的阿木也是强迫来中国的,他长着一对黄鱼眼,看人时表情古怪,说话慢声慢气,无话便耷拉下眼皮,专心地干手里的活。但他对我们并不怎么友好,常常按按腰带上的手枪(弄不清他为什么还带手枪),意思是说,小心点,不老实别怪我不客气——他心虚得很,他怕我们收拾他。他给我们安排活时总是离得远远的,干活时不许我们站在他背后。厨房里安静的时候,他就抬起了他的黄鱼眼皮,竖着耳朵,瞟瞟我们,再摸摸手枪。有一次,方桂桂刚拿起菜刀准备切菜,阿木就惊叫起来,作出自卫的姿态,弄得我们哭笑不得。看出来了,日本兵对中国人竟是那么地害怕。
开饭的时候,我与阿木把米饭锅抬到院中,日本兵就敲碗捣勺哄了过来,然后就蹲到一边各自吃去了。有的在外面吃饱了抢来的东西,此时便躺在铺上呼呼大睡,或是钻进村里去寻找妇女去了。每每这时,我就格外地担心方桂桂,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叫她出屋子的,屋外的挑水劈柴一类的活我都一个人对付了,屋里的活她总摸摸索索地干,也真干不完。有时汗水在脸上冲出几个白道道,我就及时地向她暗示,她就偷偷地用柴灰涂抹那些白道道。妇女的嗓门男人最易辨出,她就装哑巴,阿木向她问话时,她就呓呓呀呀地用手比划,表示不懂日语,这时我就说,她是哑巴。阿木看看她,叹息着摇摇头……
    这些都容易对付过去,关键的是她是女人,有好些事情真无法应付。比如上厕所,这个院中原有男女公厕,日本人住这后,中间的隔摘被踹倒,两边畅通.成为男性大厕,门岗又不准她出去,真是干着急没办法。桂桂第一次想小解,又不好意思对我说,急得团团转,最后就解到裤子里。那一天寒风刺骨,屋里也冷嗖嗖,她的腿冰得受不住,难受得掉下泪来。这情景我觉察到了,却也无可亲何,最后我只得去厕所多侦察几次,一且里面没人,我立即叫她去,我则站在厨房门口注意动静,若有人向厕所方向走去,我便大声地喊道:“小李,快来烧火啦。”这一般都是在大队鬼子出发后院中人少了才这样干。
    有一次连住两天,整个中队的鬼子都没有出动,大厕所自然无法进去。方桂桂这两天在用饭上也就非常注意,但是艰难的时刻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到来了。我看见她那双丹凤眼露出焦灼的神光,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悄悄地走出厨房,在大院每个角落都转了一遍,但都没有可藏身的地方,最后我想到我们晚上歇息的地方——堆满大米袋的一间教师住室,干脆就让她在那里面完事,然后我们再做做手脚,掩过敌人耳目算了,不这样干,又有什么办法吧?我回到了厨房间,正想着怎样才能把我的意图告诉她,不料阿木就在这时靠近了我,拉着眼皮,用日语小声地说:“让你的老婆去我的住室吧,床下有便盆。”他把方桂桂当成我的老婆了。我
诧异极了,差点吓昏过去,桂桂到底也让阿木看出来了。尔后我却非常激动,就象感激三川夫这样对阿木点点头,未了低声说:“阿木老爹,这辈子我们忘不了你。”他却瞪了我一眼走开了。
    自这以后,我们与阿木之间的气氛活跃了点,但他按摸腰间手枪的习惯并没有减去多少,凶残毒辣的日本法西斯对日本士兵的教唆与怂恿是多么深入人心啊,而我与三川夫、阿木之间发展的这么一点友谊,不管他们究竟出自什么心理,都是难能可贵的。
晚上,我与方桂桂分睡在屋里两边的大米袋上,寒风在屋顶鸣呜地叫,裹在身上唯一的一条军用毯渐渐起不了抵寒作用了,方桂桂悄悄地摸过来,贴着我身子慢慢躺下,我紧张又不无冲动地抱住她。我在她的眼上脸上疯狂地吻,我觉得我的嘴里咸渍渍地,我吻到了她的泪水。
“桂桂,过去睡吧。”我轻轻地摇摇她。我们这个房间经常有日本兵推门查看。
她并不松手,却爬在我的耳边轻泣道:“好哥,我真想死,我真不愿再象这样活下去。你知道吗,我昨晚作了一个可怕的梦,我一想起它就不寒而栗……”
“噢,有什么梦那么令人害怕呢?”
“我梦见几个鬼子把我抓起来了,他们几个正要侮辱我,这时候你出现了。其中的一个日本兵指着我问你:‘你认识她吗?如果是熟人我们就饶了她。’你看了我一眼,却摇摇头说:‘这个女人我不认识。’你转身就走了……”
“桂桂,这怎么会呢,那是梦呀。”我不住地安慰她。
“是啊,我在梦中伤心地哭了一夜。好哥,你是一个好人,我们应该永远地活在一起,我们应该有一个幸福、平安的家庭。可是,好哥,我觉得我活不长了,鬼子们早晚要把我害死的……”
“不会的,我的好桂桂,只要你这个兵哥在,决不会让日本人动你一指头的。”
“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好哥,我真想现在就冲出去,摸进日本兵的营房里,用刀子一个挨一个把他们宰了,然后就让他们把我杀死。就在我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就紧紧地抱住我,热切地吻着我,然后我就非常满意地去了,虽然我仅只活了二十年,但我毫无怨言,我觉得象这样死去比苟切偷生活下去要强得多……”
“好桂桂。”我再一次把她抱紧,“桂桂,千万不要想死,我们要活下去,等熬过了这一阵,我们就会冲出南京城,把我的弟兄们召集起来,我们要把日本人杀个大败,要让日本人的臭猪血流成河,把我们中国的耻辱全部冲洗干净……”
“好哥,那我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就在这天晚上零点时分,校院东南角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睡在屋里的鬼子有三个当场炸死,五个重伤,而且,大火将屋里抢来的东西烧个净光。校院里顿时乱如天塌,吆喝声咒骂声哨子声闹腾了几袋烟工夫。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昨晚有人给屋里扔了炸弹,院外的一名岗哨也叫人给捏死了。几个考查现场的自本军官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动,平房上架起了重型机关枪,两只警犬在周围呕呕地低声尖叫,三具血糊糊的鬼子死尸用军毯裹着直挺挺地放在大院里。这时,一个鬼子从院子皇捡到一块木板,惊叫着交给一位猪头军官,马上,几个军官
围着木板看来看去,低声咕噜着。恰好这时我出来挑水,猪头军官看见了我,便用中国话朝我生硬地喊:“喂,挑水的,你的过来的有!”我放下水桶走过去,心中骤然产生了一阵少有的惧怕,但当我看见那三具鬼子死尸时,这种惧怕又骤然消失,一股蔑视敌人的气概使我变得不卑不亢,我神色坦然地走过去。
“喂,你的统统地说来,‘小意思’的这个词在你们中国的是如何的解释的!”猪头军官盯着我说,周围的军官,十几个鬼子兵一齐迷着眼望着我。
“小意思……”我说。“指礼品所代表的心愿小了点,这是一般的解释。”我用日本话慢慢地说。
“嘿,奶奶的!”猪头军官脸露凶相,“喇”地抽出战刀,朝我凝视片刻,猛地转身砍下去,身后一颗碗口粗的毛竹齐腰断了。
十几个鬼子惶惶躲开,大家都怔怔地看着那棵大竹缓缓地倒下,我的心开始跳动了,我听得到。
“你的日语说得不错嘛。”另一个白脸军官凝视着我,用日语说。
“是的,我很小就会日语。”我说。我感到此刻要好好地说话了。
“他是日本的朋友。”三川夫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指着我对白脸军官说。
“好了,自己人,请你看看,你认识这个人吗?”白脸军官笑笑,把木板朝向我,我立刻看到木板上用墨汁写的一行大字:“小意思。中国士兵王长山。”
我不觉一阵狂喜。王长山,他还活着,而且还跟鬼子干上了。顿时,我心中流过一股激情,胆子充壮了几分,面前的日本人仿佛变得不堪一击了。我控制着自己,我只能让这种激动深深地埋在心底,表面上决不能轻易地流露出一丝一毫来。几十双敌人的眼睛盯着我,我在未看木板之前精神上已做好了各种准备了。
“太君,我是商人,他是士兵,无法认识。”我面露难色地摇摇头。
“好的,今后给皇军多多地打听,住了王长山我们有赏。好的,你去吧。”猪头军官懊丧地挥手道,我如遇大赦般向厨房走去。
“这个王长山,经常穿着我们的军服,一个人单独行动,据统计,我们至少有五十个兄弟死于他的手下了,这也是由于我们涣散的行动所导致的,我们的纪律必须整顿,这样才能暴露出这个王长山!”
身后传来了白脸军官斯文而带有牢骚味的说话声,他所透露的消息使在场的日本人都感到十分惊惧,当然我惊喜的心情也是难以描述的。
当我回到厨房时,脸色苍白的方桂桂才与我同时松了口气。好险呀好险,这时时刻刻都是在玩命啊,假若我不会日语,假若没有三川夫在危急时助我一言,我可能早就死在猪头军官的战刀下了。草菅人命的时代,这残酷的战争。
“好哥,刚才他们让你认谁呢?”趁阿木不在,她小声地问。
“王长山。”
“王长山是谁?”
“一个中国军人,一个普通的小兵。”
    “你认识吗?”
    “不但我认识,而且你也认识……”
    “是谁?”
    “他就是12日下午救你命的那个大哥。”
    “噢,天哪,他还活着?”方桂桂差点惊叫起来。
    “不但活着,而且比我们活得更好!”

                                                下  篇
    
    1937年12月5日,上海派遣司令官朝香鸠彦亲临南京,他在得到守城的中国军队全部被包围的消后,立即发出一连串由他盖章鉴暑的公文一一“杀掉全部俘虏”其中附有“机密,阅后销毁”的字样。无疑,南京大屠杀是有预谋的,中国几十万人的生命死于一旦,而这道命令就是屠杀南京军民的无形大屠刀。
    敌人入城仪式举行后,三川夫所在的中队奉命转移到城北区大方巷广场附近扎营,看管俘虏,我与方桂桂也随日军进了城。在一个广场上,有很多芦席搭成的简易房子,里面住满了成千上万的中国军人,俘虏们被押来后,放下所有的东西,只准带一条毯子什么盖的东西进入房中,其实仅只相隔几小时,就会有敌方一支专门押送的部队把他们押到城外集体杀害,因为在城中遍地的尸体日军正头疼没法处理呢。自然,有些俘虏因为别的原因,呆得时间就要稍长一点,因此几日里供应他们一顿饭的任务就加派到我们几个身上。后来,炊事组又添进一个腿部受过伤的日本兵,这个日本兵很年青,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知不是好人。他的到来对方桂桂造成很大的威胁,听老阿木讲,这家伙曾因找不到妇女发泄兽性而鸡奸过一个二十左右的男青年,名声好丑,听了也让人感到惊悸。而且由于首都电厂职员几乎全遭杀害而停电又无自来水,我不得不步行到几百米外一个水井里去打水,所以留在厨房里的方桂桂的处境就更加不妙了。假若这家伙知道字方桂桂的身份,其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其实这家伙一到伙房就特别留意方桂桂了,他的名字叫乔山记。
    方桂桂的行动因此变得更加谨慎,为了她的安全,我一连几天都在观察地形,我发现利用大院里的一个地下水道口可以逃出城外,于是就决定在12月18日夜晚行动,不料到了18日这天,一个意外的事情使我立即放弃了我的打算。
    这一天,俘虏营里来了几个身份不明的日本军人,他们的军装与普通军服也有差异,其行动就显得更加诡秘,他们是某一特种部队的人。这天中午,上面命令我们赶做三千个大饼,不得有误,阿木、乔山记包括我俩在内不敢怠慢,撅起屁股干了几个小时,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将大饼如数装入十几格蒸笼里,方桂桂蹲在锅前低头烧火,阿木与乔山记在争执这场战争的时间长短,日本在多长时间里可以征服整个中国了。我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走出门外开始伸展疲惫不堪的腰肢,眼睛却在观察大院西边离伙房只有几十步远的敞着口的水道入口处,心想,今晚一定要逃出去,时间不多了……
    这时,又一批俘虏被押了进来,这些军人中掺杂着好些年轻力壮的市民,他们两个一排两个一排地紧挨着,也有的十几个人用一根长绳串起来,更保险的是把他们其中好些人的拇指每两个用铁丝扎起来,让你不得随便跑掉。两边的日兵把长长的闪着寒光的刺刀伸在他们身边,不时地粗野地喝斥着,并且敢用刺刀随意地捅谁一下,痛苦的喊叫声就相继传来。我痛苦地看着我的战友和我的同胞从我面前走过,心中感到巨大的压抑,一种令我窒息般地压抑。他们呢,几乎都要向我望上一眼,看到我身上佩戴的护身符,再在我的脸上极力地辨认,那眼光是极其复杂的,好象是说:“我们不如你,你真幸运,你是一个侥幸的中国人……”我觉得他们挺羡慕我。但我还看到另一种挑剔的目光,一种卑视的目光,仿佛在说:“败类,给狗日的鬼子做饭,让他们吃饱了再去屠杀我们,你算个中国人?”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发烧,我在心里开始为自己辩护:“都是为了逃命,我决不甘心屈服于日本人的!”而且片刻之后竟产生一股激愤:“你们都没种,不能怨恨我,有种的跟日本人拼去吧,象王长山兄那样,决不缴枪!”
因此我的目光就变得凶狠起来,看着我们的战俘有的急忙躲避我的凶狠对视,有的则以比我更凶狠的目光盯着我,然而他们的眼睛太多了,而我就这么一双,我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我那种虚伪的坚强使我产生了赶快退回去、躲开自己同胞的念头。我的身子正要惴然扭转,不料我却看见正从远处走过来的俘虏群中有一双我很熟悉正在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诧异地看着那人,看着那人铁塔般的个头,心中一阵颤抖,这不是我日夜思念的王长山吗?他依然穿着那身被炮火烧得千疮百孔的国军军服,一双辨不清颜色的软底布鞋被他的脚趾磨出个大洞。他的头发烧焦了,脸上出现了无数道伤痕,胳膊上沾满赤红的血斑。乍看去犹如一个刚下屠台的的刽子手,又如一个大力士乞丐。我们的目光一直对视着,都在默默地探询着对方:“长山兄,你是怎样,被俘的呢?他们认出了你吗?”“没有。没有中国人告诉他们,他们是不会认出我的,至于被俘,那是很简单的事,碰到他们的手心里了……不过,你是怎么混到这里面的,你混得不错哇。”“不,这些你都不胡白,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以后?好吧,以后你就写封信在我的坟前烧了,就算寄给我了。”“不……”“再见吧,兄弟,希望你与日本人合作的更好些。”“不,兄长,你怎么也这样看待我。”…………我看出他那探询的目光已掺杂了不少敌视,我隐隐感到屈辱,仿若受人诬谄,我真想大呼一声:“长山兄,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但我喊不出来,喊出来就会暴露他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已不再看我。他的眼睛变得更加陌生,好象与我从不相识。这种无法名状冷落人心的相见太让我伤心了。我呆呆地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远去,直到进入了俘虏棚中。
晚饭时,三川夫过来了,我把他叫进伙房阿木的房间里,颇显焦急地对他讲了王长山的事,自然我没有道出真名,把王长山说成耿大强。
“这个……”三川夫颇是为难地说,“上面三番五次下令,对俘虏要全部处理,这与前几日初进城时的情景已不同了。说句对不住的话,假若你不在当初郊外而也在今日俘虏之列,我即使想救你,也是无把握的啊。”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死去呀,弄不好,他们今天晚上就会被杀掉。朋友,我不能失去这样的好兄长啊。”我动情地说,焦急地在屋里转来转去。
“好吧.老刘,我去试试看。”三川夫被我真攀的友情感染了,他终于答应了我。“只是,有个什么借口就好办些……”他看着我说。
“这……你就说炊事组人员拉不开,无水无电又缺柴,需要添人。”
    “好的,我这就去。”三川夫转身欲走。
    “慢着。”我喊住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块金怀表。毫不讳言,这是我从一个日本人身上掏下的,现在就有了它的用场。“把这个带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递给他。
    “这是朋友吗?”他满目疑云地看着我。
“我不是送给你,我让你送给你的上司,好办事。”
他迟疑了一下,接住怀表走了出去。
我就在厨房里忐忑不安地等,心里打定主意,只要救出王长山,我们今晚就一块从地下水道跳出俘虏营,逃出南京城。但是久久不见三川夫回来,直到鬼子兵吃完饭,天色快要完全黑下来时,三川夫才慢吞吞地走进厨房。他的脸色阴沉沉地难看。
我已感到事情不妙了。
“我无能为力了,很对不起。”他靠近我,把那只金表塞进了我的口袋。
我如遭水泼,愣愣地站着,久久张不开口。
“现有的三千名俘虏已全部交给731部队,他们有特殊用途。”三川夫用只容第二个人听清的声音对我说。
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几个神秘的日本兵,一种更大的威胁使我感到快要窒息了。
“因为我的行动,我已被正面划为怀疑分子,明天就要调离这个中队,到说不清的地方去……”
“实在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内心一阵愧疚,不安地抓住了三川夫的手。
    “没关系,朋友,人活着就是这样,我只是为我们的别离而不能再保护你们感到痛心。”
“三川夫,我们忘不了你。”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方桂桂其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她一直不知道我究竟在干什么。但她意识到了乔山记也随她的目光射向我们时,就赶忙转过身,故意将洗碗水弄得哗哗响,以引转乔山记的视线。
但这个家伙还是听到了什么。
“三川夫,大概又去救一个中国人吧,杀一个中国人如杀狗儿,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你用不着为他们伤心哪。”乔山记冷笑着说。
“这么说,中国人就不是人。”我看着乔山记,不由得面带愠色。
“就是不算人,怎么着。老子的腿让他们打折了,我还没有成家,哪个女人愿意要我这个瘸腿?他娘的,我与他们不共戴天,包括你在内,我今天就是把你杀了,也不犯日本法。信不值……”乔山记说着拐着腿站了起来,从桌板上绰起一把菜刀。
方桂桂惊叫一声,上前护住我。我慢慢地把她推开。我克制住自己,怒视着乔山记,双拳紧紧地握起来。
乔山记朝方桂桂狠瞪一眼,掂着刀朝我走来。
“啪!”危急时刻,三川夫上前抽了乔山记一个耳光,顺手夺下了切菜刀。“娘的,他是我的朋友!”他吼道。
“你娘个X!”乔山记恼怒地骂了一声。
“敢骂老子。”三川夫一怒,三拳两脚就把他打倒在地,踩上一只脚,低声喝道:“小子,告诉你,再敢欺负我的朋友,我就打坏你另一条腿!”
“打得好,这小子够损,狠揍!”几个日本兵站在门口直喝彩。
“大家息怒息怒。”阿木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黄鱼眼带着可怜巴巴的哀求。
三川夫走后,乔山记从地上爬起来,瞪着我与方桂桂恶狠狠地冷笑道:“中国佬,嘿嘿,咱们走着瞧,好戏在后头哩!”
这天晚上,我与方桂桂轮流烧火,忙了大半夜才将十几笼大饼蒸熟。揭锅时,来了六个日本兵将我们推开,两人一笼两人一笼一齐抬走,送进紧挨厂舍(即关押战俘的简易棚)的一所平房里。旋即,从大院东边的楼房里走出几个身穿白色大褂,头戴防毒面罩的日本人,手拿什么器具走进去,不到一袋烟工夫又匆匆走出,进楼去了。那门口,立即站上一个荷枪的哨兵。
“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呢?”方桂桂问。
我们都爬在窗口向外窥视,夜色朦胧,景物依稀可见。
“他们要在这三千张大饼上做文章。”我说。
    “莫非要下毒?”
“可能。”
想到几千人吃了大饼后会统统死去的惨景,我不由抽一口凉气,脊背早出了冷汗。坐在铺上,却见四周黑乎乎的,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仿佛遭人活埋一样。
“桂桂。”我轻声叫道。
“嗯。”她已在对面的一张床上躺下。
“我睡不着,心里急。”我说。
她窸窸窣窣地摸过来,钻进我的被窝。“睡吧,我抱着你。”她说。
“桂桂,今天我在俘虏的队伍里看见了王长山。”
    “怎么,他也被俘了?”
“是的,他依然穿着军装,依然是个威武的军人,只是三川夫也救不了他,据说他们全由731部队的人拨弄,我也怀疑今晚的饼子会涂上毒药,明天早上送给他们吃的……”
“那怎么办呢?”
“我们虽然有了护身符,但仍然被他们监视着,而厂舍四周又是铁丝网又是机枪,简直没法救。”
“这是一个困难。另外,我们也得想办法逃出去,那个乔山记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今天你又与他闹了一场,这家伙怎会善罢甘休呢。”
“是啊,我们的处境已不妙了,本来我准备今晚就从大院里那个敞口的地下水道里逃走,可是长山兄来了,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呀……”
“是啊,我们应该想个办法救救他了。”
东方破晓时,我摇醒了刚刚睡去的方桂桂。
“天明以后,你去大院外的广场上打水时,水井旁有个窄巷,你就钻进去逃走。”我附在她耳边说。
“那么你呢?”她吃惊地抓住我的手。
“我从大院里这个地下水道走。”
“为什么?”
“我要想办法救救长山兄,救救那三千人。最其码我可以保证让同胞们知道那大饼是有毒的,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那么让我留下与你一道那么干吧,地下水道我比你熟悉,我从小就在里面玩过。”
“不行,这不是儿戏呢,否则我们两个一个也逃不脱。”
“这么说,我们到此就算分离了?”她突然紧紧地抱住我,我觉得她浑身都在颤抖。
“不,我们还会见面的,今后我还要娶你作妻,你知道我是舍不得你的呀,好桂桂,听话啊……”我心里矛盾极了,我知道我的行动凶多吉少,成功率太小,但我还是流着眼泪安慰她。
“好哥,我不愿听你的话了,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离开你。”
“桂桂,我是军人,我有经验,我会活着逃出去的,我怎么能忍心丢下你一个人去呢?”我的喉嗓发涩了。
她依然抱着我低泣。
“逃出去后,咱们到紫金山北麓碰面,不见不散。记住,别忘记带好护身符,路上要小心,大胆些,机智些……”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把我抱得更紧了。
门外吹响了起床的哨子,换岗的日本兵踏踏跑来跑去,我与方桂桂情不自禁的拥抱一起默默地对吻着……
清晨,门外的情景使我感到十分突然。厂舍前的平地上,昨天晚上锁在平房里的十几笼大饼,早已依次摆在地上,成百鬼子持枪站在四周,离厂舍三十几米远的地方,依次摆开几十件轻重机枪。一个日本翻译官手持铁皮话筒用尖亮的嗓子喊:“中国战俘们请注意,赶快起来准备开饭,皇军为了稿劳你们,特地为你们做了大饼,请注意,一个大房挨一个大房分发,每个房间的战俘出来时排成一行,不得拥挤,领到饼子后赶快拐回去,否则就以企图反抗予以枪击……”
厂舍里的俘虏们被饥饿磨了几天,现在听到有一个大饼在等着他们,情绪霎时激动了,他们吵嚷着涌向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大门的打开,或是从板缝里向外观望着先领饼的人。
我站在伙房前心里一阵紧张,但还不见方桂桂走出那间宿舍。这时候,已经有一支队伍伸到搁置饼子的地方,有几个人已领到饼子拐了回去。
我心中火烧火燎,她怎么还不出来呢,等她挑起水桶出了大院,我就会大胆地毫无顾忌地冲上去,可是……
    她终于出来了。她把那件灰色棉袍胡乱地披在身上,露出了她那蓝色的制服。礼帽脱去了,光着她那短短的不伦不类的头。她慢腾腾地脸上毫无表情地不慌不忙地向前走。我惊诧地看着她,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吓傻了。我刚要喊她快去挑水吧,她却已走过了放置桶担的地方径直朝广场中间走去。我正要冲上前拉住她,但已来不及了,只见她一甩胳膊向前紧跑几步,用她那脆生生响当当的女性嗓子喊道:“中国士兵兄弟们,饼子里有毒,鬼子要毒死你们,千万不能吃啊——”
    这一声好不响亮,整个大院里的人霎时愣住了。我木然地站在厨房门口,阿木与乔山记惊讶地张大嘴巴,正从房里向外跑,朝向厂舍的几乎所有的日本兵都不由转回了头。那些领饼子的俘虏听得清白,纷纷向后退,撤进了厂舍里。几个拿上饼子的人纷纷扔掉,吃上的就咔咔呕吐—而当几个日本军官清醒过来,吼道“抓住她”时,方桂桂早已几步蹿到地下水道入口处,纵身跳了进去。十几个鬼子慌忙追来,朝下就是一阵乱枪,扔下了几棵手榴弹……
    我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回想起来真不现实,然而这可怕的事情是真实的,它的确发生了,令人猝不及防。我的心往下沉,不住地下沉,看见那几枪那几颗手榴弹打进井就象打在我身上一样。方桂桂,我的爱,你为什么会这样匆匆离去呢?是为了挽救长山兄与那数千名同胞,还是为了救我呢?都是,都是。这付出生命的爱!
    这时,鬼子翻译官又喊叫起来:“俘虏们请注意,不要听信刚才那个女贼子胡说八道,皇军好心好意地慰劳大家,怎么会在这里面下毒呢?这不正象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恩将仇报吗’?”
    一个服装特异的731部队的人员走了出来,他也不答话,径直走到笼格前,把一个大饼三下五除二地吃掉,未了,拍拍手说:“你们的看,没事的有,胡说的斯啦斯啦地有!”说完就退进大楼去了。
    日本翻译官又喊:“谁吃掉这饼子,就是对得起皇军,皇军马上放谁出去,否则就是与皇军作对,将受到严格论处!”
话音落地便是一阵死寂般沉静,俘虏棚里发出嗡嗡的议论声。翻译官正要再喊,忽听一个大门中有人拍门,大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饼子!”几个日本军官交头接耳后,立即有一兵卒跑过去开启那扇门,只见一个高大个头的人大踏步走了出来,拿起一个饼子也是三下五除二地吃掉,尔后转向那个翻译官哈哈大笑道:“皇军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我快要叫出声来,他是王长山啊!
那个翻译官对一个军官咕噜了几句,便拿起一个“护身符”,呵呵笑道:“好样的,够朋友,够朋友。你的可以走了,戴上这个,皇军决不阻挠你,中国之大,天南海北任你游……”
王长山也不言语,伸手接过“护身符”,大步走出俘虏营,果然无人阻拦。
三千名俘虏中出现了第一个自由的人。
随后就有人出,吃饼,领护身符,走出俘虏营顺顺当当。到了十点钟,竟走掉了一半多,剩下的拒绝吃饼的,日本人就把他们押出城去,在玄武湖边集体枪杀了。后来我才知道,731部队的特派员给大饼中注入了伤寒菌和副伤寒菌,让俘虏们吃后再释放,就会让他们去传播这种细菌,就会不动一刀一枪地大批地杀害中国人,这就是当年日本在中国的细菌战,其残忍程度比起枪炮对峙的战争已绰绰有余了。
    当然那个731部队吃饼的人,他们自然有办法消除危险。
就在这天中午,在大门外挑水时.我从其他的地方钻入了地下水道,向俘虏营大院里方桂桂跳下的井口处摸来。水道中黑暗难辨,躲在里面已被敌人瓦斯毒死的市民尸体一个接一个,水血交融,汩汩流淌,腥臭味熏得人难以呼吸。我就在血浆死尸中艰难地向前爬,直到那块残白的亮光出现在我的面前。井口下,几具炸成几片,飞溅上去的血团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滴。完了,方桂桂真完了,我的一切信心与勇气就在这血肉成堆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力地倒下了……
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日本人侵占南京的第七天中午,一个遍体血污蓬头垢面衣着槛褛的男人,磕磕绊绊出现在南京城东紫金山北面的一处树林前,战争使他变得如此狼狈不堪,简直象从地狱中走出的一个魔鬼。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这个魔鬼般的人便是逃出南京城的我—一个落荒的中国士兵。
我苦笑着,从一潭渗有死人血液的死水中,模模糊糊看见了我的面孔,我对着这副令我陌生的面孔苦苦咳笑一声,如同看见了一个令我十分尴尬的东西。我沿着树林朝前走,死尸不断地千姿百态地送入我的眼睑。血红的太阳在紫金山上空傻笑,四周很静很静,啁啾的鸟鸣若有若无,间或从西边送来一阵骤雨般的枪响,使我神经质地如同中弹般爬倒在地。我的胆子变小了。
下午三点多钟,我发现前面的斜坡上躺着一个肥大的浑身血迹面愁肿胀的人。他正在喘喘地呼吸,艰难地扭动着身子,尔后一个翻身便从斜坡上滚翻下来,停在我的面前。我愕然地看着他,感到非常恐惧。他也睁开他那窄小的眼睛,惊异地看着我。好长时间,他突然说:“噢,兄弟,你也出来啦。”
我茫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连我也看不出来了,我是长山啊。”他努力地 抬起胳膊,朝我勉强地挥手,尴尬一笑。
“长山兄!”我突然山倒般扑上去,抱住他那肿胀的身躯嚎陶大哭,“大哥,你还活着,兄弟还能见到你呀……”
“我活着……”他一把掀开我,支撑着坐起来沙哑着嗓子说:“那饼子里不是毒,是细菌。兄弟,日本人叫你死,他才不珍惜那几粒枪子呢,何必去下毒……这我早就明白了,只是,我不愿意被枪子窝窝囊囊打死在那儿,就寻找了这一条死路……只是,现在我后悔了,我昨天真不该带这头,这么多人都带着细菌出来,要去传染,去害我们好多的百姓,我心里愧疚啊,早知如此,不如当初……”
“大哥……”
“你别靠近我,兄弟,这玩艺儿染上了还真不好受。你别难过,兄长最了解你,你能聪明地活到今天,真不容易,大哥也就放心了……我呢,我原以为吃了大饼后很快就会难受得走不动,就爬上一个阳台,躺在上面静静地等死,可我放心不下这南京城,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你看,风景不错吧,睡在这里会把城里发生的事情看个明白的……”
“大哥,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不行了,兄弟,刚走出南京城我就不行了,这会儿真是苟延残喘,还一个劲想跟你说些什么呢。”
“大哥,你说吧,我把你背起来咱们走着说吧。”
“不,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就在这儿死去我也心满意足了。告诉你兄弟,南京城中,你大哥一个歪汉,足足杀了日寇成百人,够本了,吭吭……”他咳嗽起来。
“大哥,你真是英雄,小弟自愧不如啊。”我惊讶地看着他,心中想一定得把他救出这块险地,一定要救活他——南京城中罕见的英雄。
“去吧,我渴得厉害,从哪儿弄点水来。”他把身边恰好有的一个压瘪的小铝盆扔了过来。
我好不容易弄了一点净水,他甜甜地喝着。“昨天的那个女人是谁呢?嗓门真亮。”他问。
“方桂桂,咱们第一次救的那个穿旗袍的女子。”
“可惜,我始终没看见她的脸,你不是说她很漂亮吗?”
“是的,她很漂亮,尤其是她那双丹凤眼,可惜,我们永远见不到她了……”我悲伤地低下头。
太阳渐渐西落了,时间不容耽搁。
我猛地搂住他的一条胳膊背起了他。他挣扎着往下坠,并用脚来夹我的腿。我厉声喊道:“大哥,再不依我,小弟甘愿就地寻死,决不食言!”
他无力地垂下手去。
“我恐怕活不长了,我不忍心让你也染上这种病。”他喘喘地说。
“我们很快就会找到象样的医生的,我们都不会死的,我有这个预感。”我自信地说。
我背着他艰难地向前走。
请诸位记住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的时间吧,它是1937年12月29日下午4时整。
阳光从树林外射进来,林里斑斑光彩好不耀眼。惨不忍睹的死尸不住地挡住我的去路,我就在这死尸中迂回前进。一具女尸裸露全身,仰卧在那儿,脑袋歪向一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奶子被割去了,阴户里塞进一个粗粗的树桩……
“方桂桂在死前没有遭到敌人的侮辱吗?”王长山触景叹道。
“没有。她女扮男装,一直跟我给敌人做饭。”
“南京城中能保住一个干干净净身子的女人真不容易啊。”
“嗯。”我的泪水又悄悄地流下来。
“兄弟,咱们相好一场,我没有告诉你,三年前,我的妹妹就被鬼子奸污了……”
    “她现在还活着?”
    “早死了,投河自杀的。”他的泪水滴入了我的脖颈。
“娘的,日本鬼子,他欠了咱们好大一笔帐!” 我咬牙切齿地骂道。
面前的尸堆中突然蹿出一条眼睛煞红的野狗,惶惶地向前逃去……
后  记
1961年仲秋,我应南方一家报社之邀,把我当年在南京城中的经历简写成文,刊出月旬后的一天,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来到我所在的工作单位找我。
“请问,你就是刘军同志吧!”中年妇女凝视着我问。
    “可以说是吧,只不过那是我的笔名,请问,你是……”
“真是年岁不饶人了,老刘,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中年妇女失望地眨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
“你是……”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确实感到面熟,尤其是那双眼睛,但仍然想不起她是谁。
“老刘,难道你不记得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城了,我就是方桂桂啊!”她声音急促而激动。
“方桂桂,你就是方桂桂?”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方桂桂。
“是啊,我没有死,跳下水道后,我脱掉了棉袍,顺着水道逃出了城。从井口扔下的手榴弹弹片擦伤了我的背部,至今一遇阴雨天,这儿还隐隐作疼……12月19日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我来到了紫金山北边,我在那儿徘徊了一天一夜,没有见到你,以后就永远无消息了。二十四年过去了,我真想不到从报纸上得到你的消息……”
“你说你是12月19日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到达紫金山北边的?”我不由感到紧张起来。
    “是的,大约就是下午五点左右吧。”
“唉,天,我是那天下午四点整离开那儿的,前后相差不到一小时啊。”我不无惋惜地说。“是吗?就差一小时?”她喃喃地说,那双不失风彩眼睛里闪过一丝颓废的光。
历史,太可怕了,相错一个小时,就让一对苦苦相恋的情人阔别了二十四年。太可怕了,这残酷的现实,这刁钻的缘分。
尔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俩都默默地坐着。我有几次都看见她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中午,我陪她吃了午饭,下午,她告辞要走。我劝拦不下,只好到车站为她送行。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直到车站广场较清僻的一角,她站住了,但略一思忖,又要往前走。
“桂桂。”我喊住了她。“有什么话你就告诉我吧,我还是二十四年前的我,你不该把我当外人看呀。”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本来我是拿最大的勇气来这儿的,但到这里后,可又觉得不便于……老刘,还是告诉你吧,我们的孩子今年已经整整二十四岁了。”她终于说了。
“什么,我们的孩子?”我惊诧地看着她的眼睛,激动地抓住她的手。
她的脸红了,轻轻抽出了手。“南京事变后的一年,他出生了。整整二十四年了,他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她的语调突然悲怆起来。
“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儿子一眼呢?”我急迫地说。
方桂桂极力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说:“当然,我不希望你去找他。这样吧,中秋节的时候我让他来找你……”
“……只是,我至今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停了一会,她勉强地笑笑说。
我也苦笑了几声,摇摇头说:“刘广生。广大的广,学生的生。”
告别了,列车带着她飞向远处。渐渐地,我看不见她在车窗口挥舞的胳膊,但她那双迷人的丹凤眼却更加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刊于《参花》1989年第1期  原名《喋血恨爱录》)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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