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杂记

来源:作者:李维康时间:2014-03-06热度:0


今天是我来重症监护室照看爱人的第三天。
这是一个能够容纳20个床位的超大病房,每一个床位都用布帘隔成相对独立的单位。这样的病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私下打探了一下,说是为了抢救方便。
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都是高危病人,他们随时都会撒手人寰,告别亲人,他们不知道这一秒钟睡了,下一秒钟能不能醒来。对于重症病人来说,战胜心理的恐惧有时甚至与战胜病魔同等重要。看到几乎每天都有病人在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是重症监护室的每一个病人及其家属最最不能承受的哀伤——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呢?
作为陪护,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熟睡的爱人呼吸是否均匀,头顶上方监护器显示的心率、血压是否降了下来(两者都超出正常值过高)。待看到那上面显示的居高不下的数字,绷紧的神经更加紧张起来。望着病床上一脸孩子气的他(一典型的孩子王,如射雕英雄传中的老顽童周伯通),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告诫自己:坚强点,一切都会过去!
方苞在《狱中杂记》曾说狱中的不自由,每天都只能重复着从窗口到门,再从门到窗口的七步,那种苦闷与难耐,非常人难以想象。想来方老前辈没有住过重症监护室,没有体会过躺在病床上不能随便翻身、随便活动、甚至随便吃喝的境况,不然,他老人家会慨叹“我还是呆在牢房的好!”

监护室里没有黑夜,电灯通宵达旦地亮着。过度的紧张和劳累,使病房始终弥漫着阴郁的气氛。陪护们尽量压低的嗓音以及病人微弱的呻吟声,是监护室永恒的主旋律。作为陪护,在这里,你不能生气,不能欢笑,你所有的言行都要时刻配合病人:他内心的绝望,他心里的沧桑,他情绪的波动,你都要观察入微,并随时报告给主治医师,然后在医师的指导下,适时地予以调整,以便让病人走出死亡的阴霾。在监护室你会常常看到陪护们在洗手间、在布帘后、在医生办公室悄悄地落泪,他们哭红的眼睛从来不会让病人看到,病人看到的只是他们脸上洋溢的欢快,那是病人能够战胜病魔的希望。可他们内心的忧伤,他们对未知的恐惧,他们身心的疲惫以及遭遇病人的不理解、甚至是不可理喻又该到哪里寻求解脱呢?
紧临我们的2号床是位糖尿病并发症引起的心梗病人,此人年逾五十,从他的家属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他是位南方人,擅长烹饪,做得一手好菜,平时是美味食品滋润惯了的,但在这里,要遵医嘱,饮食宜清淡。家属出于对他的爱护,便谨遵医嘱,所送饭菜尽量偏轻偏淡,不想却触怒了此君,对妻子是一顿臭骂“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饿死得了!”其妻无奈,只好瞒着医生,偷偷给他做鱼吃。如此这般,他倒是满意了,可他的宝贝女儿得知情况后不愿意了,所以妻子是两头受气,左右为难,最后协调的结果是由他的妹妹负责他的一日三餐,并且保证每天都能让他吃上肉,他才稍稍消减了怒气,情绪也渐趋缓和。他的妻子对他是爱恨交加,在他视线范围之外,总要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揍他一顿,以解心中的怨懑之气。

病房的作息时间有点近似军事化。医院规定:早晨七点半以前必须洗漱、吃饭、杂物整理完毕,否则就会招致当班护士的训斥。这里的白衣天使都像木偶似的,面无表情。也许是见惯了死亡,生死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天要下雨、刮风那样平常、自然。但我认为(当然,不是因为我是病人家属这个身份)天使的职责就是为病人传递福音的,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世风如何日下,天使的笑容是不该消失的。
也许是医护人员对病人太过漠视,病人及其陪护人员倒能互相体谅。按病房规定,晚上九点除了护士站以及公用灯之外,其余布帘隔间的灯光都要全部关掉。但若是哪个病人有特殊需要,也可以开灯处理,大家绝无怨言。有20多位病人的大病房,大家又素昧平生,能够做到体恤别人、和谐相处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病房的第四夜,半夜睡得正酣,忽听一病人疾呼“抓住他,抓住他。”众人皆被惊醒,我抬眼看了看头顶上方的监视器屏幕,上面显示着0:38分。值班医生以为是有小偷,查问后得知是病人做了噩梦,众人皆虚惊一场。但是大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也许是太累了,不一会儿,病房里的鼾声便此起彼伏,只剩下值班的医护人员还在来回穿梭着查看监视器、换药、处理紧急事务。
缺少天使笑容的遗憾仿佛被这一无形的和谐深深地抹平了。


超大病房的空气质量相当差。为了改善,每天早晨,值班护士都要亲自或是要求陪护人员打开窗户通风换气。但由于天气寒冷,病人常常是还没等到护士走远就要求关窗。第五天的早晨,在我应要求打开窗准备拉上窗帘时,病情稍稍好转的爱人竟然用手示意我停下。“今天阳光不错,让我好好享受一下,好久没有见到这么灿烂的阳光了。”因了这满床的晨光,他渐渐变得红润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暖暖的笑容,烂漫的如同一天真的戏水孩童。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享受阳光是多么平常的事,但对于一个不能随意活动、不能下床的病人来说,能够享受到如此的日光浴却是一种奢侈。如此,一场大病带来的不仅仅是灾难,更多的却是对人生、对健康、对亲人、对拥有的重新理解和诠释。大病之后,你会更珍惜拥有,心胸会更开阔,面对生死会更加坦然。也或许你会更加脆弱,更加愤世嫉俗,更加贪恋富贵。但,无论是哪种选择,你都应该明白:大病只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功能向你发出的一次刺耳的警报,至于你如何反应,那就要看你自身的修为和造化了。这一点,从病人看到探视者的态度上可见分晓——达观的病人在有亲戚朋友探视时,表现的是极度的淡定,能够平静的谈笑,爽爽朗朗,不带一丝的忧伤;相反,悲观的病人则是哭哭啼啼,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弄得亲友也跟着愁眉紧锁,郁郁而去。平常爱说看淡生死的人,在真正面对生死时,却是极度的恐惧。也许,这才是人世真正的悲哀与无奈吧。

爱人手术后的第五天,监视器上显示的血压和心率终于降了下来,第六天,在确定这两项指标较为稳定后,考虑到监护室的床位紧张,主治医师通知我们下午搬到普通病房。听到要转入普通病房,爱人兴奋得合不拢嘴,待到护士用轮椅推着他转病房时,他一边高兴地与病友告别,一边念叨着“我是普通病人了,我是普通病人了”。看那一脸的纯真,心底不由升起一种复杂的感觉,至今我仍分不清那是怜悯,还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只是觉得,无论怎么达观和坚强的人,时间久了,都会受病魔影响,只是程度多少而已。
新病房是个双人间,病友是个60多岁的村支书。事后听护士说,他的心脏病已经引起严重的肾衰。也许是端惯了村官的架势,此老爷子脾气暴躁,话不养人,常常惹得陪护的夫人气的打哆嗦。但碍于他病人的身份,夫人是敢怒不敢言。我们搬进去的第三天的凌晨四点,我睡的正酣(前半夜身为基督徒的老太太一直在祷告),突然被老太太狂怒的咆哮声震醒,老太太含混不清地数叨着“你对我是老好?我这般侍候你你却处处发难?咱家是老有钱?你冤枉我跟医生勾结阻止你出院……”细听方知是老爷子在医院呆腻了想出院,医生不允,就把怨气撒到了夫人身上。想必夫人是忍无可忍,再也顾不了老爷子是位病人了。俗语常说:床前百日无孝子。亲身体会,方知做一个孝子是如何的不易。单是病人因身体不适而引发的唠叨就会让家属头皮发麻,更别说自身的身心疲惫。
受夫人一顿抢白,老爷子再不发声,大概是自觉理亏,后又连连给夫人赔不是,夫人才停止了声讨。这一场戏看得我是困意全消,生物钟全被打乱,刚刚好转的神经衰弱再度袭来,之后脑袋便如钻进一群小蜜蜂,一直嗡嗡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

双人病房原是个急救室,由于床位紧张,里面加进了两个床位。但急救所需的器具还在里面存放。护士和医生一会儿是查房的,一会儿又是测体温,一会儿是换药的,一会儿又是拿急救物品的,所以房门总是关不上。
中国有句俗话,说的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这话可真实际。医院的生意可真是兴隆。病房外面的走道里铺满了床铺,百十米长的走廊竟然挤了20多张床。由于急救室的门关不上,室内的病人与急救室走道外的病人也就有了交流的便利。斜对着急救室的床位自打我们搬进的那天已经换了好几个,他们大多病情较轻,观察两天也就出院了,且大都是老年人,所以印象不深。爱人住院的第八天,走道外的床位又换了病人,这次是个年近四十的妇女。年轻,性格又开朗,整天乐呵呵的,像个弥勒佛,很是招人喜爱。我跟爱人私底下都称呼她为“老吴”(姓吴名金枝)。老吴算是个特别的病人,她的病情不重,只是轻微胸闷,需要输液,留院观察几日。没有输液的时间,老吴就在走道转悠,跟这个病人搭搭讪,跟那个陪护聊聊天,很是轻松自在。后来我们搬到单人间,离老吴远了点,还真有点不舍,不过老吴常来我们病房外的走道与其他病人聊天,能时时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也让我们高兴不少。
老吴长相一般,胖胖的,低低的,属于在人群中找不着的那一种,但她的乐观与温和却给人留下深深的回味,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回想起她笑脸盈盈的样子,那种真诚的问候,善意的开导,贴心的交流,给人一种如浴春风般的温暖,无论何时想起,心底都会涌起暖暖的感动。我常想,老吴真乃一高人,只是浅浅的一笑搭上几句轻描淡写的关心,就牢牢抓住了素昧平生的人的心,让人对其久久不忘,心存恋意。这种因天性慈悲而散发出的人格魅力又岂是那个满脑子“别不把村官当干部”的村支书能够企及的?

单人病房的斜对面是个双人间,里面有一位也是胸闷的古稀老人。此老爷子性格豪放,声如洪钟又相当健谈。听其话语,知其是位离休干部,老伴已在多年前离他而去,有一独子,已成家立业。在我们住院的这段时间,从未有见他的儿子来看过他。到楼下买饭、挂着液瓶去厕所,都是他独自完成。但是每次听到他给儿子打电话都说自己没什么大碍,自己能够应付过来,要儿子不要来医院照看他,那样来来往往的耽误工作。我曾暗暗为老爷子叫苦:身患疾病,身边却没有一个说话的人,他的内心该是一种怎样的酸楚?在他处处为孩子着想的时候,他的儿子可曾想过老爹心中的孤苦和脆弱?难道工作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把亲情置之度外,可以忽略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那可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呀,他的一生又还有几个春秋呢?都说养儿为防老,但从这位可怜的老人来看,还是养好自己的身体,万事不求人的好。好在此位老人乐观放达,并不介意。如此,做人还是豁达点,不然,最终苦的还是自己。

医院如一小社会,人员庞杂,等级分明。无论是医生、护士、护嫂还是清洁工,都能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与腔调上判断出其在这个医院、这个病房的身份和地位。
早晨六点,天还没亮就单个悄悄走进来量血压、记录昨晚饮水、吃饭数量的是实习生,他们说话温言软语,虽然没有笑容,但还算和气。七点钟,两三个护士一起来到病房,其中的一个黑着脸且大声吆喝着“七点半以前把饭吃完,把床铺、杂物整理干净”的是当班护士,属于医院的正式员工,紧跟其后的几位则可能是实习生。八点钟,医院开始查房,走在前面、气场十足且一脸严肃的是护士长、主治医师或是科室主任,跟在后面唯唯诺诺、一脸崇拜的则是普通医生或是实习生。见了哪个病人都陪着笑脸的是护嫂或护工,他们是医院最忙碌的人,从早晨六点到晚上七点,打扫卫生、清洗被罩、床罩、管理陪护的租借用品,一刻不得闲。这些护嫂和护工、以及打扫病区的卫生人员大多是下岗人员、或是附近的村民。在医院这个大杂院里从事的都是最脏和最累的活。他们一到病区就开始忙碌,象一群小蜜蜂,穿梭于各个病房与卫生间之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默不作声,吃苦耐劳,没有怨言;也有一边干一边抱怨个不停的,不是埋怨病房的条件太差,积滞陈厚,不好打扫,就是抱怨病人及其家属没有公德,乱扔垃圾。有一位在重症监护室负责卫生的老爷子是一典型,每次见到他,都会看到他拉着个苦瓜脸,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让旁观的人对其是又怜悯、又同情,有时还有些许的反感。每当有这种情绪的时候,我都要责备自己缺乏同情心,没有体会当事人的心情。所以,再次见到他时,我就主动向他问声好,或是微笑点头。久之,再见到我他竟然能够高兴地打个招呼,精气神也足了许多。这对我是个不小的震撼:和谐源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待,你摒除掉身上的优越感,然后友爱地对待别人,别人也会对你以礼相待;相反,如果你恋恋不舍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你周围的人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疏而远之……

手术第十四天,医生终于同意我们可以带药出院了。这之前我们也申请过,却遭到了医生的坚决回绝,为此,爱人还乱发了一顿脾气—他在医院实在是呆腻了。
终于可以出院了!我相信,对每一个走出医院大门的人来说,都不会有还想再来的念头。那是一个让人想起都会发抖的地方。
所以,医院大门上悬挂的横幅从来不会写 “欢迎下次再来!”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