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父亲疯了,既当爹又当妈的姐姐没有上学,为了填饱肚子,必须到队里的田地干活,读书是不可能的了。当初,父亲清醒的时候,曾经要求大伯答应照顾好我和姐姐。起初,陈长坤大妈同意,和她家人一起住宿、搭伙食。后来,欧阳於道大伯说,可以住在他家,不过吃饭的问题就由自己解决。大伯说,大儿子帮玉在赣州读书,家有二女儿月莲、三女儿月英,尤其是四儿子帮兴和小女儿月凤两个哑巴。一是怕在一桌吃饭吵架,二是怕我和姐姐身体长得差,旁人会说闲话。
我本来就面黄肌瘦,体弱多病,经常患肠胃炎,手脚麻痹、抽筋,抗病能力差,每每喝了生水,就会“拉稀”屎,闹肚子痛。我吃药怕过打针,若吃药时没有家乡的河粉干包住“囫囵吞枣”的话,恐怕连肚里的食物也会一起掏空。平常,我宁愿喝点盐水,或喝点咸蛋水止泻、止痛。土办法实在行不通,才会勉强去看医生。为这事,外婆、舅母操了不少心。
逢年过节,我和姐姐总要翻过一道山梁,去十里之外的长沙外婆家做客。我每次不呆上个三五八天的就不回家,总是想和表兄贵龙呆在一块一起玩耍。每逢遇上我拉肚子时,舅母、表姐她们最有办法了:用一个鸡蛋包上好几层湿纸,把蛋扔进火坑里煨几分钟,然后取出来趁热吃就“药”到病除了。这种土疗法,也许是利用“以热制冷”,或是“以毒攻毒”的原理。
1975年9月,8岁的我早已到了上学年龄。道胜叔叔的二儿子帮朋邀我去学校开学报名读书。我问父亲自己报啥名字?父亲随口说,就叫:欧阳帮为。起这个名字,我没多想,或许父亲是希望自己长大后大有所作为的缘故吧!
有一次,我跟伙伴们在河里划木排掉进水里,全身衣服都湿透了。父亲很生气,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当时他的手就有点颤抖,既心疼又后悔。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生平第一次打自己。在他眼里,儿子就是他生命中的宝贝中的宝贝,从来不舍得打、骂,对我十分疼爱。
父亲不在疯癫了,似乎醒了。有一次,父亲带着我上山拜祭爷爷、奶奶(我从小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并嘱咐我等他告别这个世界时就把他葬在同爷爷、奶奶的一个座北朝南的山头上,他给他自己预先挖了个坟穴的位置。我似懂非懂的点头。站在“石壁”(山名)山的斜坡上,山脚下是一条河流的回笼滩(水倒流);河岸两边是一片片稻田;南面是一条进入小孔田村弯曲的泥沙路。旗山下(既是山名,也是队名)的山脚边是我的家,家的旁边(北面)是马路和小河。山的背后是座“老鼠尾巴岽”(山名)的高山。东边隔着两排山,有个叫“八十地”的山名。这样的怪地名,不知是山坑有八十亩田,还是山上有八十座坟?因为客家话把“坟”,也称着“地”。当年,母亲就葬在座东朝西的山坡上。或许父亲想每天陪在爷爷、奶奶的身边,既可以看到对面山坡上的母亲,又可以看到自己的家门,才打算以后葬在这个山嘴上。其实,母亲的坟墓葬在何处,具体位置我不清楚。毕竟,那年我才3岁多。亲人很迷信,说母亲是遭“产难”死的,每年清明节扫墓不必去拜祭,母亲的坟也就漫漫的淡忘了。这是我家的悲哀,也是农村人封建迷信造成的结果。
父亲的病好了,跟人聊天没有什么异常,疯了好几年没干过体力活了。如今,他开始下地干农活了,这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件好事。
一天,父亲特别的勤劳,往稻田挑了一整天的牛粪。晚上,他在天井边洗澡时雷声大作,大雨倾盆,每闪一次雷电,父亲就会颤抖一阵,好像很胆小。看着父亲在或明或暗的屋檐下出如此“洋相”,我和姐姐哭笑不得。父亲洗完澡,他慢条斯理地说:“我让你俩笑个够,到时候想哭可能都没有眼泪……”接着又说,他白天见到一团黑色的东西追着他转个不停,太可怕了。说完,父亲说:“我累了,该回老屋睡觉去了”。我和姐姐听糊涂了,难道父亲的病又复发了?
次日,姐姐本想跟队里的姐妹们去安远县城卖东西,一大早就起床去自己老屋舀米煮饭。叫了几声父亲开门,屋里没有点声响(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从门楼内的房间搬到了门楼外的客厅楼上睡觉,距离相隔了几十米)。父亲夜晚根本没闩门,姐姐急了用手一推,门就开了。姐姐正感到纳闷时,一抬头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父亲悬吊在厨房的木梁上,两眼洞开,舌头耷拉着……姐姐瘫痪在地,好久才醒过来,嚎声恸哭:“——爸——爸爸——你不能丢下我和弟弟呀!——爸爸,你叫我俩往后怎么生活?——爸爸,你真傻,有什么想不开的啊……?”姐姐一声声催人泪下的悲痛哭声,吵醒了附近的邻居。住在隔壁80多岁的婆婆说,“於隆,他这几天晚上好像没睡觉,总是吹树叶,吹得人心惶惶,尤其是昨晚吹得特别的凄凉,天亮了就听不到他任何的声响了。昨天下午,我看见他用稻草搓了一根长绳子,以为是用来牵牛的,没想到他是用来自己寻短见的,就这么狠心扔下两个孩子去了,走得太匆忙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丢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说着,说着,婆婆不由自主的一把眼泪溢出了眼眶。
我跪在父亲的遗体面前真的哭不出来,撕心裂肺,泪不成声,心里的悲痛、酸楚、苦水噎住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爸爸,儿子是你的心头肉啊,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去呢……?”
父亲入棺时放了一个磨刀石做枕头,并撒了好多狗毛在他的身上。乡亲们说,父亲患的是疯癫病,又是上吊死的,即使他的魂魄不散,想害人的话,一定得等他睡“烂”了那块石头,及数完那些狗毛才可以出世。石头只会越来越坚固,哪有死人能把石头睡“烂”的道理?我半信半疑。鬼神之说毕竟是见不着,也摸不着的东西。
小孔田村总人口一千多人。姓“欧阳”的最大姓,主要分布在旗山下队、寨檐下队、湾仔队、竹圆背队、洋田坝队;姓“李”的几十口人家座落在村北面的山脚下;姓“唐”的3家人座落在村北面的“岽下山”;姓“叶”的两家人座落在村西面的“洋田坝”。村周围四面环山,土坯瓦屋几乎建在山脚下,村中央大部分是农田。一条清澈的小河由西往南拐了个大弯向东流去。小河中建有灌溉用的拦河坝、木桥连通两岸。靠河边住的人家挑河水喝,水质容易污染。离河较远的人家一般喝井水或小溪水,比较干净。唯一进出的村路像条蟒蛇似的,随着小河的走向而盘旋。整个村庄就像个锅形,恰似“山清水秀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地方。
父亲葬在坑口东边的半坡上,朝向座东向西,视野开阔,还算不错,整个村庄收入眼底,与母亲的坟地仅一山之隔。遗憾的是没按他生前的意愿葬在爷爷、奶奶那个山头,他自己预先选好的坟址。毕竟我年龄小,做不了主,这种事情大人不会听小孩的,只有小孩服从大人的。
1976年父亲去世,他跟毛泽东逝世同一年。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那晚说的最后一些话,就是他临终前永别的暗示语。想起来,我就后悔莫及。怪自己太糊涂没听懂父亲话中有话的意思;姐姐更糊涂,既然没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下雨打雷时他为何会颤抖,连老天爷也好像在告诫他,不同意他这种愚蠢的行为。我想:这是父亲要离开自己亲人的一种复杂的精神表现,也是思想斗争的一种反常状态。他疯癫了好几年,突然间醒了,觉得自己没面子见人似的,他去死的目的显然是不想拖累自己的子女。可他没想到如此的厄运会给自己子女的心灵添加更多的悲哀和伤痛,造成更大的痛苦与不安,失去了至亲致爱的亲人,也就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想念父亲的夜晚,我会经常被噩梦缠身,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来。有时,自己在梦里会飞,一旦被人追打时,就自然而然地飞起来像个超人似的;有时,自己一下子掉进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永不翻身,吓得一身冷汗,一旦醒来,心有余悸。心里的阴霾随影同行,伴随孤独的童年成长。
据大伯大妈说,父亲原来就疯癫过一次。当年白军(国民党军队)撤退逃往台湾经过我们村庄时,抓走了好多壮丁给军队扛枪、挑担,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幸亏中途红军与白军交上了火,在山上打了几天几夜的仗,父亲才趁乱跑出来。回家之后,他却无缘无故的开始疯癫了。有的人说,父亲在战场上曾经捡过一箱金银财宝,不知怎么搞的半途不翼而飞了,可能他是为弄丢钱财而疯的;也有的人说,父亲在战场上有个被杀的人头滚落到他的面前把他吓傻了,之所以他才会疯疯癫癫,时而用树叶吹山歌,时而来一句:“白军来抓壮丁了,乡亲们快跑啊!”当年人们信以为真,每天提心吊胆的,以为白军真的来了,吓得魂不附体东躲西藏的……我想,父亲头次疯的原因应该是那个“带血的人头”吓疯的,不然,他临死之前怎么会说有团黑色的东西老是紧追着他不放呢?
五
粉碎“四人帮”后,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有了良好的开端。小孔田小学位于小河北边的“象山”脚下,建有两层砖木结构的瓦房。班级是这样安排的:一年级和二年级同坐一间教室,三年级和四年级同坐一间教室。教书时,只好轮流上课。五年级是毕业班,单独一间教室。住在小河南边的学生,每次上学、放学要通过河滩上的木桥。每逢下大雨,河水涨了,木桥冲垮了,学生只好临时休学。后来,村里集资,每家派出劳动力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建起一座石拱大桥。学校的教师是“半工半教”的,既要下地干活,又要教书育人。大部分是民办教师,只有一个是公办教师,每月几十元工资。几个民办教师有的是高中毕业生,有的是初中毕业生。学校的教育质量一般,学生的学习成绩也一般,得不到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的具体要求。
好在学费不算很高,读一级每学期几乎是一元钱,依此类推,读五年级每学期大约五元钱。我的学杂费不成问题,都是自己用苦力砍柴挣来的。学校布置的作业,我不得不在学校完成。每每回到黑漆漆的“家”,既没有桌椅板凳,又没有好的照明设备,偶尔从大伯家借用的煤油灯盏,又要急着还回去。厨房只能是一日三餐煮饭及站着吃饭的地方。
帮春哥哥是个竹匠,他带了两个徒弟,天晴、下雨时偶尔在世厅做竹匠活。有时,我会很好奇地尝试编织米筛、簸箕、箩筐……搞得手指头一阵阵锥心的疼痛感,指甲残缺不全。有时会跟他的徒弟摔跤,我的腰细得像黄蜂腰,曾经被他们向后背折过好几回,年轻气盛,不知利害,就在不知不觉中给自己的身体惹下了病源的祸根。
每逢周末放假,我就会和队里的伙伴们上山砍柴。一般去屋背的后山上,有时去瓦仔坑、老虎坪、寨仔垴、杨梅崎……甚至去十多里以外的地方,如洋田坝上面的十字山、上瑶、黄坑等茂盛的树林里。最要命的是身上有两处毛病:左肩最多能扛二十斤以下的重量东西,不然超负荷了就会痛得难受;其次是腰部,每次扛较重的东西就疼痛难忍,尤其是左腰部位。尽管如此,我还是忍着疼痛每次超负荷的扛木柴。左肩不能扛,只靠右肩挑重担。从不愿服输,与同龄人比扛木柴重量,比走路速度。别人不知道我有这两个致命的弱点和痛处,姐姐也不知道,说了怕她担心。扛回家的柴截成约1米长,劈开晒干后,由姐姐挑到二十里外的县城去卖,解决日常的生活费用。
记得姐姐头次用斧头学劈柴时,一不小心,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夹在柴缝里动弹不得,坚硬的压力两边夹攻,使她直冒冷汗透不过气来,跟古代受刑的夹棍法相似,十指连心,那阵阵撕心裂肺的痛,难于言表……好在有旁人帮忙解救,不然手指就会伤残。
我砍柴有套省时、省力的方法:一是人爬上树尾巴(指一般碗口大小的树),整个人掉在半空中增加树枝的重量,同时用力拉着树尾巴往下扯,树身弯成“弓”的形状。另一个人拿柴刀用力猛砍几刀树头,即刻树倒,人也倒;第二种是把山上的树砍倒之后,藏在山上晾晒几天,再扛回家。这种办法有时并不保险,一旦被人发现就会白费力气,成了别人现成的“馅饼”。有一回,我藏在山上的干柴被细牛叔叔的儿子扛回家了。我知道后与他理论:“西斗哥哥,你怎么把我砍的柴扛回来了呢?你行行好归还给我,那怕一人一半都行,好吗?”没想到他蛮不讲理:“去你的,在山上捡的柴没有刻着你‘亮仔’的名字,你凭什么这些柴就是你的?”我被他踢了两脚,挨了一顿打,那些木柴终究没有要回来,白费口舌。“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是什么世道?”我无可奈何。
冬天,公社每隔几年就会发一件卫生衣给特困户,我穿过几件不太合身,但很保暖,总比没有的好。天寒地冻之时,不出门干活的人一般呆在家里烤火盆,年青人打牌,妇女纳布鞋,绣袜底,小孩就特别喜欢到田野或沟边玩冰块。
欧阳帮洪、帮炎、福星三个人是我比较要好的邻居伙伴。平时去何处玩耍,基本上我说了算。我除了劈柴的工夫了得外,最拿手的绝活是捉鱼、摸虾。我从未怕过蛇咬,更不怕螃蟹身上的两个“钳功”,每次在小河、稻田的沟渠里捉到好多鱼和虾。随着季节的变换,我经常带着伙伴们,有时上山打鸟,掏鸟蛋,摘野果;有时在屋背后的斜坡上玩自己制造的木架三轮车;有时捕捉蜻蜓撕碎放在地上诱惑两种不同颜色的蚂蚁,主要是看蚂蚁打架斗殴,争地盘,争食物。当双方斗得天昏地暗,惨不忍睹时,我们就拍手叫绝……有一回,我一个人上山摘高山油的“茶泡”(春天油茶开花后树枝上结出白色的空心果),爬树时脚踩在枯枝上,树枝突然断了,一不小心我从树上掉到地上,当场休克不省人事,半天才从寨仔垴的山坡上稀里糊涂的从鬼门关醒过来。
每逢丰收季节,成年人就会到生产队里的稻田里挣工分,孩子们就去捡拾“稻串”(收割稻谷时,被遗弃的一串串稻谷)喂鸡。有一次,阿莲有意把几串诱人的稻谷丢在旋涡的淤泥上戏弄我。“亮仔,你快过来捡稻串,不然被人捡走了!”我不知她在捣鬼,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稻串面前,正准备弯腰捡稻串时,突然,自己的双脚插进了游泥里,整个人慢慢的往泥浆里下沉,越用力蹬,人就会越往下沉,当淤泥淹到我的腰杆时,阿莲吓傻了。好在旁人发现,及时把我拉了上来。据说,那个淤泥旋涡曾经淹死过一头牛。淤泥旋涡一般在山坑田里才有,插秧、收割稻谷时只能用木板,或梯子铺在淤泥上面才不至于陷下去。
其实,掷石头仔是我真正的绝活,所投目标,既快又准。曾经用石头打鱼、打鸟,乐趣不少。因这个绝活,我惹了不少麻烦。我家门口有条小河,河岸的地势南高北低,北面有几十米宽的河滩,石坝上有形状各异,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北堤岸边是天然的草坪,草儿青青。大人常在石坝上晾东西,小孩特别喜欢在草坪上放牛、玩耍。一天下午,我和伙伴们比赛玩掷石仔,没想到一个女孩闯进了射程目标,当场被石仔击中额头起了好大一个血泡,把大伙都吓坏了。闯出的祸只有自己承担;第二次在屋背后的毛竹林里打鸟,一个伙伴飞出的石仔穿过竹林正好落到了大伯房屋的瓦顶上,传来“啪”的一声,石仔把瓦片打破了。当晚,我挨大妈、兄长的打骂,被赶出家门,在外面露宿了一夜。次日,我精神不振,尚未恢复元气,又无缘无故的遭人挨骂:百米以外的上家细婆婆气势汹汹地冲上门来,说她家瓦房每逢雨天经常漏水,一口咬定是我平时所为打破了她家的瓦片,并不停地指戳我的脸面,口吐脏话臭骂了一个多小时下才肯罢休。好在王二秀婶婶在一旁解围。我好生冤枉,若父母在世的话,别人就不敢踩在自己的头上骂爹骂娘了;第三次跟伙伴们去新龙乡墟上赶集,经过阳崗山门口时,一时兴起同他人在路边摔跤比赛,谁知对方反脸成了打架斗殴的架势。我不怕他,也不能在大伙面前丢脸,月连大姐就嫁在这个队,而且跟摔跤的男孩是邻居关系。我无意中从路边抓起一个小石头掷向对方的额头,顿时他皮破血流。大伙知道我闯祸了,个个趁机溜回了家。不到半个小时,受伤男孩的父母兴师动众的找上门来向我问罪。我觉得事情不妙,由大伯在家帮我顶着,自己就躲在屋背后的山坡上一筹莫展,等待找麻烦的人走了,呆了半天才敢回家。
生活在小河旁的孩子几乎都会游泳。我刚学游泳时,在肚皮底下横一条木材做浮力,双手向前学划水,划拨“8”字形的姿势,双脚用力向后蹬拨弄着水花。学会了划水后,又学潜水。潜水主要靠闭气及个人的忍耐力,一般在水里能保持二分钟的时间就算不错的了。小河中有个“红仔窝”的水潭是天然的游泳场所,水深有5米多,恰似一个“锅”形,临水旁边有几棵大的李子树,还有一个离水面一丈多高的石坎。每逢炎热的夏天,学会了游泳的孩子就像顽皮的猴子陆续地从石坎、李子树上跳入水中,既爽快又舒服。
哑巴哥哥帮兴和哑巴妹妹月凤勉强能模仿我叫喊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及个别人的称呼,我费了不少劲才教会他俩人怎样发音。同时,教他俩学写自己的名字和他人的名字。大伯、大妈想不明白,最小两个孩子都是哑巴。曾经查过欧阳的族谱,祖宗没有生过哑巴孩子的先例。难道是自己前世作孽多了?还是父母葬的坟墓有问题?据说,当年安葬爷爷时,坟墓的深度的确不够,棺材差点摆放的位置,坟穴里头被石壁山的石头顶住了,当时负责挖坟的人凿了几十公分石头,棺材才放进去。待风水先生赶到现场时为时已晚,他摇头叹息地说,“若你们不凿开那块石头的话多好啊!在坟墓门口砌砖头加长点位置,这家的后人不超过三代就会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如今,你们弄伤了龙脉,失去了灵气,风水就没这么好了”。先生说的话不知是否真假,无法考证。
帮兴哥哥比我大几岁,干活很勤快,也很好交朋友,说话叽叽喳喳,与他交流非要打手语,一般没接触过他的人是很难懂不正规的哑语。有一次,我从屋背后的李子树上摘了好几个尚未成熟的青李子,夹到门缝里压破后再沾盐吃。哑巴哥哥负责推门和关门,我就把一个个李子放进门缝里,当我放进第四个李子时,左手的中指还没抽出来就被他关门时压扁了,指甲变形陷入肉里流血不止,真是叫天(他)叫不应,求地又无门,只有受伤的份儿。这次惨痛难忍,比雷劈还难受,教训深刻。他生来就是哑巴,听不到声音没得怨,只怪自己不小心,嘴太馋。
1977年,小孔田村开了一年多的公路终于贯通了,在村头设了一个木头中转站。只有较偏僻的江头乡和甲江林场的公路尚未开通。林场每次趁下雨河水涨高时就把木头放进水里漂流,派几个工人沿途护送,木头漂到了村里“庙仔”的拦河网,就请当地的劳力把木头抬上岸来,等待林管站人员丈量验方,然后由汽车往外运到需要木头的地方。
第一次,我坐上装木头的解放牌汽车,头觉得天昏地转,眼冒金花,闻上汽油味肚里的滋味就像翻江倒海,呕吐不止。后来坐车的次数多了,人也就慢慢的适应了。
1978年,小孔田村利用拦河坝的水利资源,在用水力碾米的基础上,购买了一台发电机。村里用水力发电,家家户户终于盼来了照明,免费点上了电灯。后来村里不发电了,统一用车头乡“上丁水电站”的电力就要开始交电费了。
有了电真好,再也不用煤油灯盏了。车头乡墟上有个电影院,我盼望看电影就像盼望过年穿新衣服一样。有天晚上,为了看一部《天仙配》的电影,姐姐和我跟着以章叔叔十几个人走了十多里路,兴致高昂,一点也不觉得累。随后,各村轮流放露天电影,我跟大人和同学赶过好几回到别村去看电影。只要轮到我们村时,放电影的消息就像一阵风似的传开了,村里的孩子天还未完全黑下来就背凳子在学校操场上霸占位置,下地干活的人也早早地收工,提前吃了晚饭,四面八方的农民潮水般的涌向操场,目不转睛地享受电影带来的乐趣。一般一个晚上放二至三部电影,大部分是战斗片和侦破片,如《铁道游击队》、《地道战》、《闪闪的红星》、《英雄赞歌》、《车轮滚滚》、《冰山上的来客》、《洪湖赤卫队》、《405谋杀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六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家的新政策就像沐浴的春风吹绿了大江南北,滋润人们的心田,让农民当家自由作主。起初由生产队把田地分到组,然后由组分产到户。我和大伯两家7个人分得七亩七分田(其中七分田是自留地),每人平均一亩一分田(兄长有工作吃国家的商品粮,月莲姐姐已嫁人,两人不在分田范围内)。同时分得一头水牛,以及一些箩筐、晒谷的竹毯子之类的生产农具。
小学毕业前夕,大伯要求学校为我更名,改回了出世时起的名字。他说,侄儿的名(欧阳帮为)不改,言不顺。意思是说,他叫惯了“亮亮”这个名字,而不习惯叫帮为。
姐姐没读过书,除了干活能干外,好像没什么爱好,既不会唱歌,又不会打牌,唯一喜欢的是家乡的小吃。每隔一段时间,姐姐就会舀几筒大米浸涨,配些姜、葱,或配些大薯、韭菜、艾叶(根据季节而定),用石磨磨出的米浆倒入热锅中搅熟,然后就做成扁的,或圆的等形状各异的米馍。客家安远话叫米粄,可以用油炸,或蒸,或煮,其中奥妙在于各有各的味道。有时,姐姐会用磨芋粉煮粉丸吃。有时她用磨芋浆与鸡蛋拌均匀烫蛋皮,卷成蛋饺,或煮蛋皮吃。我很喜欢吃家乡的各种小吃。每年的二三月份蔬菜比较少,冬天种的菜过时了,而春天的菜刚种下秧苗,吃饭只有一小方块过年腌制的煎豆腐,既没有新鲜蔬菜,又没肉类制品。有时只煮个酸菜汤,或夹一块豆腐乳就解决了一顿饭。我家的高山油不多,贫穷人家猪肉又买不起,没油下锅是很平常的事,肚里也就没什么油水。
1980年上学期,我要小学毕业考试了,听说屋背坑的“大圣老爷”的神位很灵。好奇的我,为了证实此事的真伪,当天毕业考试的早晨前去烧香祈祷,保祐自己能考上,并有意提出考场上要跟平时最要好的同学(欧阳东升)同桌。到了新龙田心中学考场,主考老师果真打乱了原先搭配好的考生座号秩序,重新安排位置后,我如愿以偿地同东升同学坐在一块。我好不欢喜,同时又弄糊涂了,难道世上真有神灵之说,还是纯属巧合?小孔田小学毕业生5人考上了初中。一起读五年级的共有9个人,其中旗山下队我1人,寨檐下队(欧阳东升和欧阳柄昌)2人,竹园背队(欧阳帮贵和欧阳金谦)2人,李屋(李德明、李晓燕、李小招)3人。9个人当中,惟有帮贵、金谦、晓燕、小招4人没考上。
1980年下学期,我要上初中了。在县政府农科委上班的兄长考虑到车头中学没有英语,委托在安远第二中学教书的帮昌(更名:欧阳雪松)哥哥帮我转学到县城二中。同时,为我找到了同乡同班读书的欧阳军同学一起住校。他家在新龙乡墟上对面“寨下”的河坝上。每逢星期六下午,我和他及读高中的几个同学一路回家。星期日下午,我带上一个星期吃的2竹筒(1升)米和一瓷盅酸菜干邀上阳军同学步行二十多里的路途回校。
我的体质依然很差,经常患肠胃病,吃饭没有点胃口,每餐最多能吃二两饭。我面黄肌瘦,身体矮小,13岁的人了体重只有六七十斤。毕竟家庭困难,营养不良所致。在校没有零用的生活费,没有油水的酸菜干在家里只炒过一次就得吃上一个星期。如此一来,不但身体差,而且记忆力和学习的接受能力也不如人家。别的同学可以吃好的,有钱买零食,而我只能安静地走开,躲得远远的,视而不见。
六月的天气特别炎热,鸡蛋放在沙坝里都可以烤熟,何况人走在烈日发烫的马路上。有一次,我拿着兄长的雨伞上学。我想,他上县城骑自行车风大用不着撑伞,准备次日还给他。谁知他不肯给,还训了我一顿。我趁机闹情绪,书包扔在地上,不想去县城读书了。姐姐劝了我半天,我受委屈似的一路哭哭啼啼的上学去了。
星期六,我放学回家经过阳岗山门口,一个不懂事的小子,笑我背的书包是猪公袋(意思是说,我很像农村赶自己养的公猪专门给别人家发情的母猪交配的人)。这个黄布书包,我从小学背到初中用了好几年了。我听了很恼火,当场揍了他一顿。这时,他的姐姐冲上来跟我扭打在一起,说我打了她的弟弟。她揪住我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放手,双方正在扯来扯去赢输不分上下之时,村里湾仔队的欧阳振芳叔叔赶圩恰好路过。为了给我解围,他心生一计:“小妹妹,要我侄儿做你的老公仔的话,你就拉回家去好了!”小子的姐姐是个妙龄少女,听了老前辈的一句话,她脸红耳热的低头不好意思,不得不松开手,我才趁机逃走。旁人捧腹大笑:“哈哈,她中计了!”
学校的宿舍是低矮的砖瓦房,通风、排水不够良好,经常遭蚊虫叮咬。个别同学不讲卫生,饭菜乱倒,常年比较潮湿,臭味冲鼻,老鼠成群。每到冬天,好多同学会长疮。大部分的疮长在屁股和手指上,传染性较强。我也不例外,长过几次疮,既痒又难受。有时,人在晚上根本无法入睡,若是疮搔破了,脓水流到哪,疮就会长到哪,不搔痒的话又受不了,真是活受罪。
有天晚上,我在被窝里抓住了一只老鼠,把它绑在木柱上以示重罚。没想到怪事出现了:我刚躺下不久,十多只老鼠悄悄的轮流上阵咬断了绑老鼠的那根绳子,把它的同伴救走了。以此可以证明,老鼠与人相比很相似,它们也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团队精神,更念手足之情,和谐共处的大家族氛围。不然,学校周围就没有那么多鼠辈,黑鸭子似的成群结队,在臭水沟里名目壮胆地觅食。
读初二时,我多了个本队的伙伴,欧阳洪升从新龙田心中学转学到县二中读初三。初中每学期的学费约30元,或许对一般家庭来说,这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可是对我一个没有生活费用来源的贫困家庭来说就是个大难题,因交不起学费没有按时报名。当班主任上课点名时,教室里无意中站出来一个没有上报名册的学生,同学们哄堂大笑,我觉得无地自容。下课后,我主动向班主任说明了自己家庭的不幸遭遇及困境。虽未被老师赶出校门,却读了一学期没有书本的书。第二学期依然如故,我唯有写申请要求学校照顾免交学杂费,校务处批准了只交书本费。可是我连书本费都交不起,只好利用学校放暑假及寒假上山砍柴,劈开晒干后,再由姐姐挑柴到城里换点生活费。自己慢慢筹款到新华书店买书本,遗憾的是错过了订书时间根本买不齐。耽误学习不说,更大的伤害是造成我孤独无助的自卑感。
兄长在县人民政府农科委上班,三十多岁了才谈恋爱。女朋友是城里高中毕业不久的待业青年,比他小十岁。大妈因兄长的婚事迟早没着落,月连和月英姐姐已嫁,家里剩下两个哑巴儿女,平时不知哭了多少眼泪。如今儿子要娶个漂亮的妙龄少女做媳妇,高兴得皱纹都笑开了花。
有一天早上,帮昌哥哥骑自行车载上我去汽车站,他要坐车出差,由我把自行车推回学校。我心想:学骑自行车有什么难的,问题是要勇敢。我一时冲动,推着自行车猛跑,说时迟,那时快,当双脚踏上踩脚板时,由于整个人倾斜过度,人和车子一起摔倒在街上的水泥地板上。我的两个小腿及漆盖顿时感觉一阵火辣辣的痛,一瘸一拐的走路,一阵一阵的颤抖,勉强推着自行车赶回学校。钟福英(帮昌哥哥的夫人,她在学校医疗卫生站)嫂嫂给我的腿敷药时问我的双腿怎么摔成这样,我只能撒谎说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到在梯阶上。幸亏她没注意摔坏的自行车,不然就露馅了。
这学期正逢二中筹建新的教学大楼,学生的奖学金全免了。每个星期规定学生到城里几里外的河滩上挑黄沙、石仔,完成不了几十担黄沙、石仔任务的学生,星期天就没假放。没办法,学校很会利用人力资源和资金来源。就连学校看的电视都要向学生摊钱购买,可想而知。不过还算好,起初每个星期各个班级可轮流看一二回彩色电视。后来,学校不允许学生观看了,唯有完成作业后,晚上抽空到街上看电视。
农村的信息比较封闭,人们也比较贫穷,看电视就像看露天电影一样好奇,喜爱。村里有黑白电视机的人家仅有几家,甚至连电视接受网也是自己用铝线制作的,用一根长竹竿高高地竖在瓦砾之上,信号不是很稳定,时有时无,有时还得旋转方向。农闲,年轻人除了打牌,无处消遣,听广播最多是听点新闻和天气预报。时下正在热播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有的人就像赶集一样,每晚跑到有电视机的人家追看剧集。看完了《霍元甲》,又追着看《陈真》,接着又看《霍东阁》……于是,关于政策、武打、爱情的话题多了起来,拓宽了农民的视野,丰富了人们的娱乐生活。
我读初三时,欧阳洪升毕业了,却多了个他的堂弟欧阳洪胜做伴,从江头中学转学过来二中就读初二。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学欧阳余祥,他家就在学校附近的大胜村。平时,我经常去他家玩,他家人很和气,也很热情。我的字辈高过他二辈,有一种坐如上宾及归家的感觉。
我不太爱体育活动,课外时间偶尔在操场上拉单扛,玩双扛。最喜欢去学校背后爬山,坐在山顶的树阴下读书、背英语单词,看县城风景。夏天酷热时,中午邀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去4公里以外的龙泉湖游泳。最开心的事,学校每学期组织学生到电影院看几场电影。
我将要初中毕业考试了,学习比较紧张。恰好这时,姐姐提出要嫁人,婆家都找好了。姐姐说,她不能养我一辈子。我差点气晕了,真的想不通,姐姐为什么早不说,迟不说,偏偏这个毕业前夕的节骨眼上说要离开自己……我的心情一落千丈,姐夫(张世根)也懒得叫,毕竟姐姐是我唯一的依靠。假如没有姐姐做后盾,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若父母亲在世的话根本不用担心这些问题。夜晚,我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天又没心思上课,学习成绩也就随之慢慢的滑落。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和洪胜在黎洞村路段返学途中,偶尔遇到了小时候在我家养大的秀英大姐。她和她的母亲上县城边走路边聊天,我好不容易才认出她来。我没有直接叫她姐姐,只是当她外人来叫喊。“喂,你好像就是我父母亲养大的女儿吧!你也太不孝了,当初妈妈去逝了,爸爸有病在身,我和二姐(金坤)年龄尚小,而你只因爸爸打骂了你几句,你不但不念亲情,且没有点感恩之心就离家出走,你的良心何在?于心何忍?”我压抑了很久的心事,好像山洪暴发全盘说出。“哎呀,小弟!你怎么能这样说大姐呢?那时是你家没有大儿子来配我,呆在那受苦受累的,倒不如回到我亲身的母亲身边!”秀英被冤枉似的,为自己辩论。“我家把你养育成人,你嫁人时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打一个,好像我家非要你丈夫的‘茶礼’(男方给女方父母亲的感恩礼品)似的,做人做到这种份上未免做得太那个了吧!”我有意激她,刺中了秀英母女俩的痛处。“这个不能怪我,结婚的一切事情由我亲身母亲做主。”秀英把话题转向她身边的母亲。“啧,啧,啧,看不出你小小的年纪,一张嘴说起话来这么铜牙利齿。女儿是我生的,她的事管你什么事,我中意怎么做就怎么做。”秀英的母亲有点不耐烦,说话比较刻薄。“怪不得你捡了一个这么忘本,却又听你话的女儿。就凭你现在这份德性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彼此相互指责、埋怨,不知不觉地走完了一段一千多米长的碧湖坡,双方闹得不欢而散。我终于出了一口气,心情感觉好多了,无形中让秀英母女俩觉得自己始终欠我家一份人情。这份人情没得还,也无法偿还和弥补,不知何时化解,也不知会影响几代人。谁对,谁错,自由人评说。我想,母女俩回家后一旦告诉了姐夫家人,肯定会说我蛮不讲理。
1984年7月,我初中毕业了。由于往后的生活得靠自己,因此我的心情很糟糕,毕业考试也随便应付,成绩好不好都得回去耕种两亩田。姐姐想不到她的婚事会给我造成那么大的压力,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养弟弟一辈子,人迟早都要结婚。年末,姐姐出嫁了。她的嫁妆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一台“三英”牌收音机,两个皮箱,一面镜子等其它一些生活用品。家里收了姐夫二千多元“茶礼”,除了办酒席和办嫁妆,剩余一千三百多元在大伯手上,说是留给我以后结婚时用的。由于姐夫差了200元茶礼费,兄长帮玉扣下了飞鸽自行车做抵押。我做不了主,没过几天时间他就把自行车买给了阿莲做嫁妆。姐夫的家人很生气,姐姐也很无奈,而我就无能为力。每当我去几公里之外的姐夫家做客,提起自行车这件事时,面对姐姐就有一丝丝愧疚之情。姐夫身材比较高大,有1.8米以上,只是说话时有点口吃。他的家座落在新龙乡张屋村下弯队,住在山坳的半坡上,一家6口人,姐夫有三个妹妹。家庭并不富裕,种田为生,农闲时做些小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