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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访(12)

来源:作者:方鸿惟时间:2014-12-24热度:0

                                     十二
    马德志不想听到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林德生到县里上访了。
    接到信访局电话的时候,马德志正在刘部长的办公室里,毕恭毕敬地聆听着刘部长的垂询。谈话中,刘部长告诉马德志,县里某个要害部门目前有个空缺的位置,几个能干事、有魄力、资历高的乡镇一把手和县直某些单位的头头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要把握好机会,抓紧时间把向东湾的搬迁工作做好,只要不出乱子,县里还是看好你的。”刘部长说这句话的时候,马德志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刘部长止住了讲话,马德志歉意地对着刘部长笑笑,口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便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按了挂断键。刘部长深深地看了马德志一眼,接着说道,“地质灾害搬迁,在我县不是一件新鲜事,可是一次性搬迁一千多号人,进行异地安置,这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应该叫壮举!所以,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就不用我说了。”
    搬迁确实不是件小事,对于刘部长而言,他是被县委书记亲自点将主抓向东湾的搬迁工作,决对不能有丝毫闪失。  在马德志来说,更是必须不打折扣地抓好落实。
    也可以说,刘部长跟马德志被“搬迁”这条绳子给绑在了一起。
    从刘部长办公室出来,马德志直接奔向县信访局。作为乡镇的领导,县信访局的电话号码一看就没有好事。
    林德生跟林杏花正在信访局的接待室里坐着。
    一件好事被林德生这么一搅和,马德志心里非常不快。一脸铁青地走进接待室,林德生少见地高昂着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而林杏花双眼流动,左顾右盼,却假装没有看见马德志。
   “林德生林杏花,什么事儿不能去镇里说,要跑到县城来?”压制住内心的冲动,马德志给信访局的几个同志发了一轮烟,缓和了一下情绪,对着林德生和林杏花开了口。
    “你马书记要是能解决,我们还用到县里来吗?”林杏花装作刚发现马德志,表情有些夸张,然后斜睨着眼光看着马德志。
    马德志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声娘。
    “哈哈,德生,看来你现在也出息了!”马德志强压住心里的不快,不睬林杏花,他决定对付林德生。“德生,你们这是干嘛呢,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好好说,不管怎样,我都会想办法解决你们的问题。”
    “不敢当不敢当,马书记。”林德生像变了一个人,连叫惯了的“马副镇长”也不喊了,老奸巨猾的,让马德志觉得林德生有一种涅槃重生脱胎换骨的感觉。马德志不清楚在林德生身上发生过什么,这个林德生,窝囊了大半辈子,少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
    林德生确实感觉到扬眉吐气。
    那天从马德志那儿回来,林德生一直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不管不顾地围着马德志无休无止地纠缠,委实不是林德生平时能干得出的事情。盲目地往向东湾走着,林德生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绮丽的梦,一件平时想做而不能做、便是在梦中都不一定敢做的事情,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做了出来?林德生认为自己还在做梦,而这样的梦,如果真的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林德生认为自己一定是疯了。
    太阳很大,林德生满脸汗水,他下意识地伸手从脖子上拿毛巾擦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林德生惊醒过来。林  德生将迷惘空洞的眼神从空灵的时空中收回,突然发现自己手臂上居然挽着一只红红的塑料袋,袋里还有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林德生站定脚步,也不管路边是不是发烫,也不管路面是不是平坦,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手臂上解下塑料袋,拿出里面的牛皮信封,打开用细棉线缠绕的开口,一叠红红的票子让林德生大吃一惊。
    钱!
    牛皮信封里装的居然是钱!  
    不是梦!
    看来,刚刚在马德志那儿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林德生确实从马德志那儿要来了钱。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林德生傻傻地坐在路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我竟然做出了如此不可理喻的事情?林德生的脑袋瓜晕乎乎的,全身都是冷汗,衬衫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林德生身上,像一张蜘蛛网,箍得他透不过气来。
    愣了半天,林德生总算接受了自己去找过马德志的真相。他颤抖着手,从牛皮信封里将钱拿出来,百元大钞刚露出信封三分之一的时候,林德生心里一激灵,立即将钱扔进袋中,然后环顾左右,又站起身来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确定没人。
    路边上是一块茶园地,林德生赶紧钻了进去。在一从紧密而又高大的茶树下,林德生席地而坐,再次四处看看,虽然确定没有人来,却觉得有千万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林德生觉得自己像一个初次偷窃的贼,手心手背都被汗水湿透了,身上更是大汗淋漓,心跳得厉害。为了平息紧张,林德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钱从牛皮信封里拿出来,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数起来。
    一万块,的确是一万块钱。
    林德生心中的一座山峰轰然倒塌,这样有悖常理的举动,让林德生数十年培养起来的孤傲的自尊,瞬间成了一堆碎片。
    我还是好人吗?林德生扪心自问。
    阳光从茶树间隙透过来,投在林德生的脸上身上,光光点点。在林德生眼里,这样光怪陆离的阳光似乎都带着一点不真实。
    林德生彷徨无助地坐着。
    马德志给一万块钱,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林德生变成一个刁民了?还是可怜我同情我?林德生想不明白,他很想把钱拿回去还给马德志。可已经做出了那么丧心病狂的举动,再把钱还回去,马德志一定会更加以为自己疯了。而且,如果还回去的话,林杏花那儿又怎么交代?还有村里那些看笑话的人,又该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又该用怎样难听的话在背后嚼自己的舌头?
    思虑再三,林德生决定还是先回家,回家再说吧。
    拿着一万块钱回到家,林杏花看见他满身的汗水和泥土,张嘴便是一通臭骂。说林德生现在长能耐了,竟然玩失踪。林杏花甚至恶毒地骂林德生,要他失踪就失踪到底,还回家干什么,让她一个人在家里忙死算了。
    林德生听得心头火起,原本一肚子的羞恼冲将出来,让林德生眼冒金星。来不及分辨,林德生一把将牛皮信封扯开,从里面拿出钱来,“噼啪”一声甩在了桌上,将婆娘吓了一大跳。林杏花又想破口大骂的时候,一撇眼见到桌子上的一沓钱,眼睛顿时绿了。
    “我说德生,咱穷是穷,可千万不能去干偷抢的事儿!”林杏花其实也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看见林德生突然带回家这么多钱,心里一紧张,话音便有些发抖。
    “谁说我去抢去偷了?”林德生瓮声瓮气地说。“这是马德志给的。我今天去找他了。”
    “马德志给的?”林杏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这个男人,性格一向懦弱,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刚强和勇气十足?
    不管怎样,看着红通通的“毛主席”总是让林杏花开心的。她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着,第一遍数下来,102张,林杏花又重新一张一张数过,结果是99张、林德生看不下去了,顺手抄起桌子上的钱,从嘴里吐了一口唾沫到大拇指和食指上,双手夹住这笔钱,就着桌子,迅速地数了起来,一五一十,二五二十,不一会儿,数清楚了,不多不少,正好100张。
    林杏花看着林德生的眼光,有点倾慕,像极了初恋时候的眼光。林德生心里一动,嘴里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准备了半天,终是没能说出来。
    “你看,我就说政府有钱吧——老头子,咱们不能太软弱了,你也终于开窍了!德生,我说你还得去找马德志,咱们一定要把我们该得的补助一分不少地要回来。而且,你发现没有,你只要去一次,马德志都能给你解决一些问题!”林杏花很善于总结。“咱不为自己,咱为了儿子。只要把该得的钱要回来,咱们就能盖好房子。到时晓伟回家,咱们给晓伟娶个媳妇,再添个孙子,咱老林家也后继有人啦。”
    林杏花描绘的美好前景让林德生倍受鼓舞。除了精神上的奖励之外,林杏花还专门为林德生烧了几个他最爱吃的下酒菜,还亲自给林德生倒酒。一切忙好之后,林杏花也坐下来,为自己倒了小半杯酒,小小口地陪着林德生喝,将林德生服侍得舒舒服服。
     林德生心里唯一的一点内疚,也在林杏花的温情中被消耗殆尽,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林杏花久违了的服务来。 
     还没几天,林德生在政府要来一万块钱的事情,传遍了向东湾。大家看着林德生的目光不再有讥笑的味道,反而都带着敬仰的神色,说着林德生的“英雄事迹”,说林德生看上去怂了一辈子,在大事大非面前,一点都看不出有含糊劲。
    这话让林德生的腰身一下子直起来不少。林德生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脸色也红润了起来。原来做“恶人”远比做“好人”来得爽快。原来人只要扔掉虚不拉几的自尊和自重,得到的便会是花花绿绿的东西。林德生暗暗地想。
    于是,在咱们向东湾,在那些已经被拆得破破烂烂的村庄里,常常能看到林德生在晃荡。林德生主动跟大家打着招呼,话声也响亮起来。而大家对林德生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不再讥笑他,反而总想打听林德生是怎么要到这一万快钱的。说起这个话题,林德生都故作矜持,顾左右而言他。在林德生看来,这笔钱要的有点无赖,是不能跟村民说清楚的。好奇的村民们便胡乱编排起他要钱的经过,村里还盛行了好几个不一样的版本,这让林德生成了咱们向东湾的公众人物。林德生走到哪里,遇到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林德生会微微一颔首,将双手背负在屁股后面,悠悠地走开,林德生自我感觉相当不错,似乎找回了当初做茶师的感觉。
    没过几天,马德志派来了工作组,工作组是特意为林德生来的,目的是要求林德生签订拆房和搬迁协议。
    “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已经拆了,暂时没有拆的也都签订了拆房协议,你家也不能例外!”林向前带着镇里的工作人员轮番对林德生进行劝说。
    “你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要理解咱们的工作啊!”工作组中也不乏给林德生灌迷魂汤的。
    “咱没说不拆,只要你们跟马书记说,什么时候兑现我们家两个男人的政策,咱们什么时候签协议拆房子。”对付这样的工作人员,林杏花是不二的人选。
    “就是,我是我们家的户主,户主没有享受政策,怎么能答应拆房子呢?”林德生话不多,却是问题的关键。
    “林德生,你老实点,我们已经核查清楚,你们私自将镇里给你们安排的地基卖了,我们还没跟你算账呢!”工作组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按捺不住,冲林德生嚷起来。
    “别吓唬我!”林德生开口了。“小子,去学学法律,咱这叫‘有偿转让’,再说了,转让地基的不是我,是林杏花, 她是本集体经济组织内的农业户,本集体经济组织内扭转,合法合情合理,小子,去学学法律知识再来跟你大爷说话!”
    林杏花看着林德生的目光带着崇拜,林杏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男人真不是废物。林杏花虽然泼辣,但毕竟是个知识面不广的农村妇女,这些道道,打死林杏花都说不出来。碰着林杏花别样的目光,林德生觉得腰杆又硬气了不少。
    “别跟他废话了,咱们动手拆!”一个队员骂骂咧咧着,一锤子敲在林德生家的大门上,破旧的大门一下子被砸了一个大洞,木屑横飞。
    林德生一愣。
    “救命啊,政府干部打人啦!”林杏花却回过神来,一把拖住打门的愣头青,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哭狼嚎起来。
    愣头青使劲挣脱,却没想到林杏花手劲大得很,一时挣脱不开。看看被敲了一个大洞的家门,林德生气急败坏,冲上前去欲跟愣头青扭打,又被林向前一把抱住,大家拉的拉,劝的劝,场面极其混乱。
    “放手,放手,我让你们拆!”僵持了一会,林德生气喘如牛,于是赶紧大叫,“只要你们动一下手,我就去县里告你们,县里告不通,我就去市里,去省里,去北京!”
    于是,马德志在刘部长那儿聆听训示的时候,林德生带着林杏花到县里上访了。
    了解了事情经过,马德志立即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大致意思是让那个动手打门的愣头青停职反省,然后噼里啪啦将工作组的组长骂了一大顿。说什么不能伤害群众感情,说什么干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说什么不能跟群众对立,说什么不能让群众利益受到一丝一点的侵犯等等。
    挂上手机,马德志的脸色柔和了不少。他走向林德生,轻轻地发问:“老同学,咱们也有很多年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了,要不我找个地方,咱们俩加上嫂子,一起喝上几杯,一来好好叙叙旧,二来也可以商量一下怎么解决你家的问题。你看怎么样?”
     一声“嫂子”,让林杏花有点意外,也让林杏花有点沾沾自喜。她看向林德生,似乎林德生现在是家里的绝对一号。
    “去吧去吧,反正不管你们要告到哪里,都是想解决问题嘛。再说了,也不管你反映到哪儿,最后都需要镇里来解决问题。”马德志看着林德生。“林同学,你就不能给我这个老同学一点面子?”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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