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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爱

来源:作者:任渭民时间:2017-06-22热度:0

                苦涩的爱             


                 二

  “他是你们乡政府树立起来的农民企业家,可是在我马老汉的家里,我把他当成个没有用的废物,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让她跑了……。”马老汉在乡党委书记李仁田的办公室里气愤的把儿子马缘骂得一塌糊涂。
  乡党委书记李仁田心里寻思着,这马老汉的脾气变了。往常在路上碰见乡上的干部时,马老汉总是点头哈腰的像个哈巴狗似的先问“辛苦了,吃过饭了吗?”当干部走过去很远了,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慢走,闲了来家里坐坐。”马老汉的变化与儿子马缘开办砖瓦厂有很大的关系。“看来,这有钱能使鬼推磨”一点都不假呀!乡党委书记李仁田心里叹息到。

  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位马老汉,对自己有一段不便于发泄出来的陈年旧火。

  那是一九七五年,李仁田刚刚当上村委会主任时,马老汉在家中养了十五六只鸡,时任村委会主任的他为了能够让自己早日成为公家的人,吃上皇粮,隔三差五的邀请县上和乡政府的领导来家里喝酒。每次招待县、乡领导们喝酒吃饭自然少不了去马老汉家“借”只鸡。就这样,不到一年时间,马老汉家的鸡被村委会主任李仁田作为“资本主义尾巴的残余分子”给割掉了,如今时过境迁。这老汉记性还不错,仍然对我是耿耿于怀,一直怀恨在心啊。

  像所有的乡村干部一样,如今已是五十七岁的李仁田以前在当村委会主任期间曾经干过不少愚蠢之极的事情。一九八二年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以后,上面和他关系好的领导该换的换了,该提的提了,该退的退了,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又是云田乡的北站村人,也活该倒霉,再要继续往上爬呢,提拔过了年龄已经轮不上自己了,因此,也就继续在云田乡当他已经干了十多年的书记。但他的脑子很好用,心数也不算太坏,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国家充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的指引下,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憋了两天两夜,最后下决心改弦更张。于是,他以云田乡党委书记的身份积极鼓励全乡村民们大面积种植洋芋、包谷、大豆、胡麻、高粱等经济作物和党参、柴胡、黄芪等中药材。马老汉一家也在党的富民政策的指引下,在自家的承包地里试着种上了党参、大豆、黄芪、胡麻等作物。李仁田的这一招还真是灵验,由此改变了十里八村很多人穷困潦倒的窘境。在换届选举会即将到来的前两个月里,为了能够继续担任乡党委书记一职,他还大胆启用了一些有能力、懂技术的人们搞一些农产品加工和开办各类乡镇企业,在他的带领下,全乡的村民们基本解决了温饱,日子也开始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李仁田还在会上表现的无比坚定,为了在乡党委会上取得全票通过,他很认真的在干部中间耍了一点不为人知的权术,最后动用党委书记的铁腕和权势强行通过,这是他在全乡村民心中的形象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有话慢慢说,急火伤身呢”乡党委书记李仁田也不计较马老汉的发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放在墙角里的暖水瓶,拔掉瓶盖,往马老汉和马亮的杯子里添满了水,复又把暖水瓶放回到墙角里,再一次从四个口袋的中山装里掏出了大前门牌香烟,朝马老汉和马亮每人又递了一支后,再抽出一支自个儿叼在嘴上,转身在脱了漆皮的,又黑又脏的办公桌上拿起火柴扑哧一声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了浓浓的一口烟之后,又坐回到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对马老汉说:“我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你家马缘开办砖瓦厂的事情,马缘和马亮弟兄俩个想把砖瓦厂再往大扩建一下,关于有些细节性的问题,我想跟你们父子几个商量商量,让马缘和马亮兄弟俩个再详细地说一说扩建过程中存在的困难,说的越详细越好,我准备把马缘和马亮作为全乡带头致富的先进个人向县上组织部门推荐呢,准备让你们哥俩加入到中国共产党组织的队伍里来呢,同时要把唐家寺砖瓦厂作为咱云田乡的优秀企业进行表彰呢……。”
  马亮有些疑惑的说“首先我哥是是个犟脾气,更不是公家的人,李书记你的话我看他未必能听进去。”。
  李仁田见他们讲的即严肃又认真,急了。“咳,说了半天,到底咋样才能让你哥马缘加入到党组织、进入到革命队伍里来呢?难道你们还有别的事情,是啥事呢?”
  马亮说道:“前年为了我家翻修房子的事情,我爸说要在承包地里单独修一院房子,可我哥就是不同意,就为这,我哥和我爸吵了起来。”
  马老汉说:“我为啥要单独修一院房子呢,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俩个,想着你占老院子,给你哥哥在自家承包地里再修上一院房子,也好早日找个婆娘,可是现在看来我是想错了,你看看你哥的那熊样,再看看咱家翻修过的老院子,那么大的院子修建的跟城里的官员们住的一样阔气,可是除了我和你妈住着以外,你和你哥成天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又有几个人住,又有哪家的姑娘会嫁到咱马家来呢?,就连你嫂子也不知道啥原因跑了不是?如今,你一个二十五六的毛头大小伙子,连个媳妇也找不上,你说我和你妈能不急吗?再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几年活头呢?我还想在有生之年等着抱孙子呢……。”说完瞪了马亮一眼;“你咋就不赶紧找个婆娘,给我和你妈生个小孙子呢?我和你妈都老了,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就走了,到时候我和你妈只要一口破棺材装进去落土就行了,可至今却还可怜兮兮地连个小孙子都没有抱上,哎,我们老马家这是咋的了?……。”
  修房子是陇西人的荣耀、地位和象征。乡党委书记李仁田对马老汉说:土地是属于国家和村集体所有的,我们现在修房子还需要到县上的土地管理局批准了才行呢。
  “爸,其实我哥也不希望咱们仍然住在乡下的院子里,原因是他不想一辈子都住在山里头,想在城里头买楼房呢。”马亮说道。“另外,我哥他还想在县城里再开一个大点的电器修理铺呢。”
  “我可不去住城里像鸟笼子似的房子,成天把人关在里面,连个太阳也见不上。”
   马老汉对次子马亮的一顿臭骂,却让乡党委书记李仁田如同服用了一剂清醒剂一般,心里头连连抱怨自己:“我这是怎么搞的,连马缘想往县城里跑都没看出来,他现在在城里已经有个电器修理铺,这要是再让他把这个给本乡老百姓带来说不完好处的摇钱树和自己投放进去那么多心血的砖瓦厂继续办下去,并将其扩建的事尽快定下来的话,不就等于掉进了保险箱了吗?”李仁田想到这里,心中顿时计上心来。稍加思考后,他有了主意。
  “马亮,你也愿意在城里住吗?”
  马亮看了一眼老父亲,答道:“我愿意跟我爸我妈在一起生活。”
  “好,我也赞成你们家在自家承包地里再修一院房子,现在只有你哥一个人反对,也就是说同意修房子的占四分之三,可以通过,我支持你家修房子。马亮,你马上写个修房子的申请,我以云田乡党委、乡政府的名义,给你家在承包地里划一块地皮。我呢,专门为你家修房子的事情到县上的土地管理局跑一趟。另外,这事最好先不要对你哥说……。”说着,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印有陇西县云田乡人民政府字样的稿纸和自来水笔递到马亮的手中。
  在修房子的这件事情上,马老汉与乡党委书记李仁田的观点竟然出奇的一致。当然,各自的目的也完全不相同。几个人正在说着话,忽然听到有摩托车的声音从乡政府的大门外传来。不一会儿,只见马缘骑着摩托车从乡政府的大门口进来,直到乡党委书记李仁田的办公室门口才停了下来。
  马老汉见大儿子来了,便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马缘。马亮见哥哥来了,便低下头只顾一个劲的吸烟。乡党委书记李仁田见状赶忙起身打圆场:马缘你小子可来了,我正好有事情要找你呢,怎么样,最近忙啥呢?……哎,马缘?这个小娃娃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乡党委书记李仁田发现了站在摩托车旁的小男孩。
  马缘叫道:小明,过来;抬手朝院子里站在摩托车旁的小男孩招了招手。小男孩走过来后,马缘拍了拍小明瘦小的肩膀,说“这是我儿子小明……,孩子,这是乡上的李伯伯,这位是你的爷爷,这是你的叔父。过来,向大家问个好。
  马老汉见了小孙子,赶忙转过身来上前一把搂住小明,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马亮见了小明,又惊又喜,急忙问:“哥,你是怎么找到小明的?怎么就你和娃娃来了,嫂子呢?嫂子她怎么没来?”
  马缘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看了一眼马亮,沉默不语。
  马亮蹲下身子问小明;“你们怎么来的,你妈妈呢?”
  “马河家里的叔叔死了,剩下我和妈妈,妈妈就带我出来说要到县城的电器修理铺去找爸爸,我们走到北站村的时候,碰见了爸爸和一位阿姨还有一位爷爷。妈妈就让我跟着爸爸一起过。”小明嗫嚅着继续说:“妈妈在北站把我交给爸爸后,就一个人走了……。”
  孩子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了,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了难以鸣状的同情心。
  “我去找嫂子。我一定要把嫂子给找回来。”
  “老二,你——,”马老汉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说:“这种女人,还有脸回来?”
  马亮没有理会父亲的发泄,从乡政府院子中央的老柳树下推出摩托车。
  “我看她要是敢跨进我马家的大门,我就叫她知道我的厉害。”马老汉搂着孙子,义愤填庸的说。
  “爷爷,你说要让谁知道你很厉害……为什么不让我妈妈回来?”小明委屈地问道。
  “我一定要把嫂子找回来。”马亮说完后,启动摩托车,‘呼’的一声,一溜烟蹿出了乡政府的大门。李仁田、马老汉都为马亮的行动感到愕然。
  赵燕,这个女人曾经给马老汉家带来过无限生机和希望。她有一副沉默寡言的好性格,如果不是在六年前带着未满月的儿子小明离家出走,说不定她会被北站村的长辈们称作是全村最有孝心的儿媳妇,后辈妯娌中的楷模。
  马老汉和老太婆曾多次在村子里的众人面前夸赞她:“我们马家祖上积德,家中有福气,给马缘这孩子找了个好婆娘。”马老汉和老太婆自从一九九八年十月的一天,从山上的地里往家中拉洋芋在下山时,拉洋芋的架子车因装的太重翻倒在崎岖的山路上,老太婆躲闪不及被装满洋芋的架子车压伤了腰之后,日子过的很是艰辛。自从赵燕进了马家的门后,就把婆婆家所有的家务活大包大揽了下来。有一回马亮得了急性阑尾炎,疼的头上直冒汗,赵燕听见痛苦的叫声,急忙放下手中正在洗着的脏衣服,背起在地上打滚的马亮,深一脚、浅一脚在崎岖的山路上直奔乡卫生院。为了给马亮输血,她又伸出了自己粉嫩粉嫩的手臂……事后,马老汉和老太婆被感动得老泪涟涟,两只布满老茧的双手直把泪珠子抹。
  到了一九九O年的夏天,因陇西县北部山区连续三年的干旱,致使有些村子里的庄稼颗粒无收,这一年夏天的饥饿中,在村子里口碑不错的赵燕,竟然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小明,离家出走了,从此音信全无!消息传出来后,整个古老的北站村震惊了。
  然而,北站村的众村民们却偏偏忽视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现实:连续三年的干旱致使部分村民们的生活陷入了绝境,使得全村老少们连续五个月以来都靠吃包谷面过日子,在以后的日子里若老天爷再不下雨,后半年困怕连包谷面都快要吃不上了,马老汉家也不例外,全家六口人,眼看着连养活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都无法再继续养活下去了。本村的乡亲们见面打招呼,也只是问:“你吃饭了吗?”可见挨饿已成为北站村众乡亲们的头等大事了。
  在县城开电器修理铺的马缘听说自己的媳妇赵燕抱着儿子离家出走的消息后,慌忙丢下手里的活儿,风风火火的赶到家中,当从父亲愁眉苦脸和弟弟马亮的痛哭声中证实了媳妇赵燕带着未满月的儿子小明离家出走的事情后,他顿时气的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赵燕呀,你就是不愿意和我过日子,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呀,现在这可到好,你带着孩子离我而去,这算怎么一回事吗?这时,他才想起,早在六年前他和赵燕去云田乡上的民政站领取结婚证时,因为没有带喜糖和喜烟,更没有巴结民政干部张小龙,所以张小龙便以暂时没有结婚证为由拒绝给他们办理结婚手续,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张小龙的办公室时,张小龙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他们:赵燕和他如果不领结婚证私自结婚,在法律上是不予承认的,不受法律保护。将来要是在生活上有啥磕磕绊绊吵架或者过不下去了,要离婚时,赵燕的去留,应该由她本人说了算,别人是无权干涉的。

  想到这儿,马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这儿子都生出来了,还没有结婚证,法律上还不算合法夫妻。马缘越想越气人,气的直把牙齿咬的咯嘣咯嘣响。当除,为了一张结婚证,马缘不知道在乡政府民政干部张小龙的办公室里跑了多少趟,可就是办不下来,原因是他没有拍张小龙的马屁。张小龙曾暗示过几次,可马缘就是不买账。马老汉抱孙子心切,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自家院中还活着的,枝叶很是稀疏,且早已遮不住阳光了的老杏树下摆了四桌酒席,就算是给马缘和赵燕把喜事给办了。山里人都有这种自以为是的传统,把一张结婚证并不那么看重。所以也就没请乡政府的民政干部张小龙。
   再说了,赵燕在离家出走前的一天晚上,小两口上炕睡觉时,赵燕曾经给他提到过自己想到马河乡的柴家河村去看望一位亲戚,顺便看能不能从马河柴家河的亲戚家借些洋芋、面粉啥的?
  第二天,马缘踏着崎岖的山路,开始了寻妻找子之路。
  出门的第九天,身上已是分文全无,举目无亲,又渴又饿,疲惫不堪。
  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马缘曾想到赵燕的一位远房亲戚住在县城的北关里,但却听村民们说,赵燕是沿着通安驿方向的路上走的。他依稀记得,赵燕有一个表姐嫁到离北站村较远得马河乡了。当他找到马河乡一打听,说是在柴家河村呢,其实要走好几十里的山路呢,他顿时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对那遥远无比的几十里山路,有些失望了。身边传来了深沉的山风声,直吹得山梁上的白杨树叶儿发出沙沙的响声,不远处的杨树枝上有七八只麻雀,在树梢之间嬉戏。远处模模糊糊,依稀可见一个衣服褴偻的小姑娘,在杨树林中捡拾枯枝干柴,对面的山那么高,树叶儿那么绿,绿幽幽的散发着冷光。他吃力地站着,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变成了谜语般的世界。面对这样一种境界,他渐渐感到有些力不存心,体力不支,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便一屁股坐到地上,让呼呼作响的山风吹着。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从第七天开始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马缘终于找到了马河乡赵燕的表姐家,赵燕的表姐、表姐夫见他找上门来了,脸上立刻布满了阴饴。
  表姐说:“我那表妹可是实心眼儿的跟着你,当初你们俩结婚我就不情愿,现在倒好,你跑这儿要人来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龌龊模样,唉——我妹子的命可真苦哇……。”
  “我是来问问赵燕她有没有来……”马缘领教了表姐的刀子嘴,小心翼翼地问。
  “看我?哼!她还有脸来见我。唉,姓马的,你是不是说她在我家里?”她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直捣马缘的眼窝子,一副泼妇的模样。训完马缘,从门后面抽出扫把,刷刷刷地把大门口的尘土扫的四处飞扬。
  马缘只好无精打采地离去。
   马缘刚走出几步,那女人便将厚厚的木门呼一声关上。那男的对老婆说:“这马缘也怪可怜的,我看是不是把赵燕……。”
  “你是财神爷、活菩萨?这钱是我的,看你敢动?”
  “那我给马缘一些包谷面馍馍总成吧?”男人说道。
  女人挡住路,横眉竖眼道:“给他吃,我还不如拿去喂猪呢,猪吃了还长膘呢。”
  “那是你表妹的卖身钱,你把你表妹从北站村骗到这里,然后再卖给了跛子王三,现在你不按她的意思,把钱交给马缘,连包谷都不让送,也太过份了。如果人家马家的人知道了是你把你表妹给骗到这里来又卖给跛子王三的事情,人家到乡上或者县公安局一揭发你,说你拐卖妇女儿童,我看你怎么办?”说罢,他推开老婆,开门出去,却不见了马缘的踪影。
  黄昏树梢上挂着最后一缕阳光时分,天空仍是白晃晃的,在深山里潜伏了一天的朦胧湿雾,被飕飕的山风迫不及待地推了出来,立即像洪水一样弥漫、占领了整个空间。哞哞叫着的老牛跟在主人的屁股后面,唱着雄性的底音曲;狗儿神气活现的奔前窜后,摇头晃尾;田间、草丛、水沟边的各种小昆虫,起先是一只,接着是无数只,和着牛儿低沉的哞哞声,鸣奏起来。黑魁魁的矮房瓦缝里,涌出淡褐色的炊烟,缭缭绕绕,汇入到朦胧的夜雾里……。
  马缘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当盛夏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时,马缘东倒西歪地来到了一条通往一大片包谷地的道路旁,在杂草丛生的道路旁边,像个死人一样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他听见有人说话:“听说新娘子长的挺好看,还带着个娃娃呢。”
  “说是她原来的那个男人饿死了,我还听说,北站村有好几个月没吃的了,还是她表姐和表姐夫作主着把她嫁给跛脚王三的呢,她自己也愿意。唉,你听说了吗?她表姐到跛子王三跟前光彩礼钱就要了这个数,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抱着个月娃子来好着呢,听说还是个儿子呢。”
  “你看隔壁的李老五,前年娶了个媳妇,来的时候屁股后头跟着两个娃娃,肚子里头还怀着个娃娃呢,几年一过,娃娃们都长大了,劳力又多了,划来的很呢。”
  像给马缘头上当头一棒。马缘头上顿时嗡嗡作响,他想张嘴问问,那几个人却背起背篓走了。
  马缘几乎瘫靠在包谷地埂上,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迷迷糊糊中,觉的有人用手摸他的脸……
  当马缘再次醒来时,已是第十四天的早上了,太阳光在树梢上发出刺眼的强光,麻雀群唧唧喳喳的在树枝上跳来窜去。马缘深深的吸了一口山中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觉的身上舒畅了许多。身边的地埂上放着两个包谷面馒头。
  他挣扎着爬起来,见路上有一个放羊娃,便叫过来问;“娃娃,我问你个事情……。”放羊娃告诉他:“馍馍是刚才到地里劳动去的杨老六媳妇放的。杨老六媳妇和几个老婆娘路过时,看见你躺在这里又脏又臭,便将自己的两个包谷面馍馍给你留下了。

  马缘还从放羊娃口中打听到:“村里的跛子王三前不久刚花了三千元钱买了一个新媳妇,还带着一个小娃娃……。”
  马缘愣住了,望着身边的两个包谷面馍馍,心里一阵酸楚,随手拾起一根树枝作拐杖,顺着放羊娃指的方向往村子里面走去。
  他找到了这户单家独院,远远看见那两扇厚厚的木门用黑油漆涂的黑黑的,斑驳之处,隐隐露出来的是朱红,朱红底下,是另一层的朱红,那一层朱红底下,就不知到还有没有别的颜色了。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个故事。那门框上鲜红的喜子联拌着在微风中轻晃的灯笼。他觉得很疲惫,累得快支持不住了,便硬撑着走上台阶,门轻轻一推就咿呀一声开了,马缘跨过门槛,便猝不及防地一脚跌进了院内。
  这院子显然是祖上传下来的,前后两排,两边是阁房,房后边紧挨着山,门前院子中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上晒着几件小孩子的衣服。
  马缘推开了房门,他注意到墙上有一个镜框,里面放着一张伤残军人证书。
  房里有男人问道:“谁来了,来上炕坐吧?”
  没有回声。门帘动了动,走出个男人来。两人相见,彼此都大吃一惊。
  “原来是你老兄啊,来,快来到炕上坐。”男主人王三显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硬是把马缘拉到炕上坐下,“真没想到是你呀,看样子是从远路上来的吧。上次在南门口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咳——人哪,有时候谁也免不了遇到麻烦事,想开些,谁也说不准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个样子。唔,我看你老兄脸色有些不对呀,饿了吧?我家里有馍馍呢。”说着就一摇一摆去张罗开了。原来他就是娶了赵燕的跛子王三。
  马缘一言不发,眼前这位跛子男人,正是在前年跟人上新疆时,在南门口等车的时候与人争吵并动手时,让马缘搭救过的!看他脖子上的那瘤子,也因为激动而泛着亮光。这又怎么样呢?难道因为自己救了他,而且又是伤残军人,我就不该向他要回我的妻子和儿子吗?不管怎么说,马缘下了决心,要向王三摊牌。
  “别人都说我好福气,化了三千元就娶回来了个既好看又勤快的婆娘,她在田间地头,猪圈、灶头上都是一把好手,样样农活都会干,我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要是早来一步,我让她给咱哥俩做些饭吃,然后在喝上几杯子。”橱房里传来了王三乐呵呵的声音。
  不一会儿,王三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馒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饱肚子后再说,想到这儿,马缘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
  王三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钱),放在炕桌上,说:“我有个事情要兄第你帮忙呢,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来得不明不白,凭我的这身体和家庭条件,一直没能娶上婆娘,还花了不少冤枉钱,前些日子媒人把她带来的时候,说是她的男人闹饥荒时饿死了,还抱着个正吃奶的娃娃,怪可怜的。我就同意了,喜事也给办了,可最近我总是见她心事重重的,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我想请你给帮个忙,打问一下,看我这媳妇的家里是不是真像媒人说的那样?如果不是,就请你无论如何把她的家里人给找到,让人家的家里人把她接走。我虽然是个残疾人,还是个光棍,但我是当过兵的,我这条腿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为救战友而光荣负伤的。再说了,我是中国共产党员,怎么能干一些违法的事情呢?……。”
  马缘听到这里,他的脑海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样,涌起了一阵阵狂浪。说吧,把一切告诉这位好心人,然后把赵燕母子带走。可是带回去的话只能和我一样,要嘛饿死,要嘛四处乞讨。再说了,马缘眼前又浮现出长辈们对赵燕义愤填膺的目光,他们能放过她吗?我带走了赵燕,这位伤残人怎么办呢?想到这,马缘霍的站起身来,走出大门,像疯了似的朝山上趔趔趄趄地狂奔而去。一口气跑到山顶上,握的生疼的双拳像打鼓似的朝一棵粗壮的老白杨树上砸去。待王三追出大门时,早已不见了马缘的身影。
  回到北站村后,马缘便卧床不起,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汤水不进,眼看着离黄泉路近了,急的马老汉赶忙请堂兄弟来商量后事。堂兄第一手托着水烟壶,一手拿着个扇子一摇三摆的踱着八字步来到马缘的床前,把水烟壶和脏兮兮且有点破旧的扇子交给马老汉,随后举起右手摸了摸马缘的额头,又一本正经的把了把脉后,双眉紧锁,嘴里自言自语了一回儿,忽然站起身来破口大骂起马缘来:“年纪轻轻的,装啥病秧子呢,我看你是个养婆娘的没出息的贱骨头,哪里有半点马家男子汉的骨气呢;为了一个不要脸的婆娘,竟然装起死来了。女人是什么?是破鞋,烂裤子!”马老汉的堂弟怒气冲天的把拳头在炕边落了厚厚一层灰的烂桌子上砸的“咚咚”作响,“你不是有一身捣鼓电器的技术吗?你不是有一双手吗?路子多的很,老天爷饿不死你。凭咱马家人的这长像,那里还找不上一个比赵燕漂亮的媳妇?……”
  堂弟声色俱历的当头耻骂,如雷电交加,直吓的马老汉面如土色,双膝酸软,靠在墙角里软软的蹲着。
  堂弟的一番责骂,在马缘身上却收到了让别人意想不到的效果。马缘先是惊惧,愕然,接着是脸色涨红,鼻子抽动,两颗门牙把嘴皮子咬出了血,在眼睛里聚集过久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接着发出一阵振心动容的哈哈大笑声,把破棉被使劲一掀,竟从床上坐了起来。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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