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地质大院里的玉兰花开了,大片的花瓣恣意张扬,热闹而繁盛,那些开得早一些的,或是被雨水淫浸过头的,边缘有了一圈暗褐的焦灼,一夜风吹来,再有些小雨掺和,便纷纷飘坠,尚有那生命力强一些的,仍在粗壮树干的荫庇下,承受着生命原本的风风雨雨,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阳光雨露。
这些,老人是视而不见的。离玉兰树不远,老人蹒跚着走过。已经84岁高龄,他的老眼已是有些昏花,腿脚也不利索,拄着拐杖的手也有些颤抖,而另一只手,正紧紧攥着塑料袋,里面装着才买的蔬菜。地质大院内的楼房虽然老旧,但绿化不错,各季有各季的风景。春天的樱花树、夏天墙角的蔷薇花、秋天道路旁的桂花树、冬天的腊梅都看见了。它们都看见老人蹒跚的脚步,看见他提着的蔬菜,以及另一只手上的拐杖。
多少个春秋过去了,多少次风雨经过了,而这个叫吴光朝的老人,却对一切无暇欣赏。唯有这玉兰花,无声地见证了老人经历的岁月。
昨晚,老人蒙着被子偷偷的哭了一场。女儿吴俊英半夜拉肚子,老人与老伴佝偻着腰,费力地翻转她的身子,给她擦洗,换洗床单,可还没等收拾停当,她又拉了一床,老人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污物。一晚上反复了四五次,年衰体弱的老人与老伴忙碌了大半宿,总算收拾好了残局。
吴俊英是老人的第五个孩子,1969年出生后患脑膜炎,经历了多年的医治,仍无好转,下肢发育不良,连脚后跟也未长全,无法行走,大小便不能自理,甚至连生理期也要人帮助打理。这一晚上的折腾,让老人心衰力竭。他躺上床,想舒展一下酸痛的腰身,睡在女儿对面床上的儿子,老三吴大平却嗷嗷叫唤起来,也许是老人在房间里的忙碌刺激了他,让他兴奋不已,也许是真想要上厕所,他也不甘寂寞地让窄小的房间越发的热闹起来。老人支撑着身体爬起来,披衣挪进了兄妹俩的房间。房间里的臭味还未完全散发出去,老人拿来便盆,侍候儿子便溺。待把两个子女安顿好,老人却睡意全无。50多年了,度过这样的夜晚太多了,老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些天来,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老腿一直酸痛,腰也越发地直不起来了,想着自己已是耄耋之年,不知还有多少日子能陪伴照顾这两个孩子,再想着自己一把年纪了,本该是乐淘淘地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却还在为两个智障的儿女担忧操劳,心里的苦楚一阵阵地涌上心头。老人躺在床上,侧转过身,对着墙壁,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
50多个春秋,半个多世纪了,自从老三吴大平出生,这样的日子就开始了。吴大平刚出生不久,大脑被烧坏,治疗时伤到了坐骨神经,下肢不能动弹,现在已经51岁了,智力与体力连5岁的孩子都不如。而排行老五的的女儿吴俊英,情况比哥哥更糟。两个子女长期出不了门,晒不了太阳,吴俊英在多年前便已是一头白发。
一个家里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就已经很让人心焦了,更何况两个?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时间之河,在老人的坚韧中,一天天的流淌过。
昨晚被两个孩子折腾一宿,老伴爱干净,连夜拆洗弄脏的床单和衣物,初春的水还有些冰凉刺骨,老伴经不住冷水的刺激,感冒了。
老人一大早拖着病腿去买菜,心里牵挂着两个孩子,还有生病的老伴,想着要快些赶回家,可腿在拐杖的支撑下,却不能与心里想的速度同步。老人有些懊恼自己不争气的病腿,脑门急出了些微的汗珠。
一阵风吹来,路边的玉兰花颤颤的抖动着。
老人住在5楼,这是113地质队30多年前建的小高层楼房。现在,老人站在一楼,面对着眼前的楼梯台阶,喘了口气。他把右手提着的菜换到左手,而拐杖,也相应换到了右手,他在为上楼梯做着准备。
51级楼梯,是老人从一楼到家门口的距离,巧的是,老三吴大平今年正好51岁,按说已是知天命的年龄,可这天命,儿子残存的智力不知,耄耋之年的老人也不知。
每一级梯子,仿佛暗喻了老人这半个多世纪的艰辛。
老人慢慢地抬起右脚,将身体倾斜,试探着将大部分身体的重量,往右脚上放,待放稳了,一只手借助拐杖的支撑,另一只手撑在楼梯栏杆上,借助手的力量,左脚终于也踏上了梯子。很多年了,老人的双脚早已没有了当初在部队和钻探机场上那样的有力了,它们越来越绵软无力,尤其是那只左脚,要靠着同样无力的右脚的拖动,才能得以移步。
老人喘息着,靠着转角的墙壁,抬头望着头顶曲折延伸的楼梯,51年来的日子就象现在爬楼梯一样,越往后,越艰难。那些年头,那些艰难,都在他的坚韧中,慢慢地被熬过去了。
1963年,老三吴大平出生了,孩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短暂的喜悦。才出生几个月的儿子,在那次的高烧中,满面通红,胖胖小小的腿脚抽搐着,吴光朝与孩子的母亲,急忙抱着孩子到医院检查。处于贵州贫困山区的医院,其条件的简陋与医疗技术的薄弱,是可想而知的。孩子病情被耽误,大脑被烧坏。屋漏偏遭连夜雨,在其后的治疗中,因打针时伤到了坐骨神经,导致下肢不能动弹。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凄冷,云贵高原的朔风有如刀刃,疯狂地向人身上扑去,剥去人们身上单薄的衣衫,吴光朝却感觉自己被它剥去了皮肉,心,被剐得一滴滴的往外渗血。看着目光空洞、不能翻爬的儿子,吴光朝感到身子在慢慢地往下沉,他几乎站不住了。但心里依然抱有一丝丝的希望,憧憬着儿子能象同龄的孩子一样,能笑会哭,能走会跑。然而,随着儿子一天天的长大,命运的云层中却没能透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儿子不能言语,没有正常思维,唯一能做的,就只能用上肢撑着小板凳在家里爬行挪动。
吴光朝还要工作,他是贵州省地矿局113地质队的一名钻探工人,每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野外打钻。在冬天收队回家后,吴光朝会从野外带回一些好吃的东西,山货野果之类,那是孩子们的快乐时光。那时,吴光朝还年轻,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相信,有了自己的努力,孩子会一天天健康起来。于是,在有限的休息时间里,他与孩子的母亲带着孩子四处求医,太多的医院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也带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治愈的希望一点点地湮灭了。
6年后,命运之手给了他又一个无情的袭击。
老五吴俊英出生,脑膜炎及后遗症,是命运给这个女儿的馈赠。吴光朝,这个身高近1.9米的汉子,这个当过兵、扛过钻杆的坚强汉子,此时已是欲哭无泪了。
而孩子们的母亲,在与老人一同照顾兄妹俩30多年后,于1994年去世,吴光朝老人独自照料着两个残疾子女。
一位老人,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却独自照顾两个智障且无行动能力的子女,其中的艰辛与不易,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命运终是不忍过于刻薄,吴光朝老人的善举,终于感动了另一位老人。他现在的老伴,在得知他的情况后,同情老人的遭遇与不幸,带着一颗慈爱之心,于1998年走进了这个有着两个残疾子女的家庭,帮着吴光朝老人照顾着两个子女。又是17年过去了,而这位善良的老伴,现在也已经70岁了。
夏天来了,号称“凉都”的六盘水市,她的夏天似乎与炎热无缘。只有那楼下开蔫了的玉兰花,告诉你季节的转换。
在玉兰花谢了的时候,老人生病了。住在医院里,老人心里焦躁得很。据照顾他的子女说,家里的两个残疾子女在老人不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嗷嗷乱叫,老三吴大平整天拖着小板凳在家里乱爬,小板凳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尖锐刺耳,楼下住户不堪其扰,已经上楼提了多次意见了,无奈冥顽的老三不听招呼。老父亲不在眼前,长年习惯父亲的照管,他的眼前已经不能没有父亲的身影。漫漫51年的岁月路上,路过他身边的人实在太有限,在他有限的意识里,有的只是生理上的需要,身体有提示时,只有老父亲能及时领会并满足他的要求。是肚子饿了,父亲端来的饭碗;是憋急了时,父亲半夜端的尿盆;该理发时,有父亲手里握的那把推剪;该洗澡时,背上有父亲那块搓澡巾......也许,以他的智力,他想不了那么多,一万八千多个日出日落、阴晴圆缺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老父亲,高大而佝偻的身影,是他日夜温习的。他的活动范围,只有这50平方米的家,他的视野里,已容纳不下更广阔的事物,他有限的大脑容量,已存不下家人以外的其他人员,一旦这习以为常的规律被打乱,他就无所适从,滋生一种狂躁不安的情绪,从而导致行为失控。老人不顾医生和家人的劝阻,开了些药,便急急地出院回家,他心里实在放不下两个可怜的孩子。
秋天来了,清除黄叶、收获果实的季节来了。而楼下那一排白玉兰树,在秋阳下依然挺立,在霜月中依然故我。老人给玉兰树松松土,浇上一些水,清除枝叶上的一些垃圾,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玉兰树会有一星半颗的果实回报。
老人将挂在阳台上的两个鸟笼拿下楼,挂到玉兰树上。秋高气爽,画眉整天都是喜气洋洋的,啾啾地鸣叫着,欢快地跳跃着。
画眉是老战友送的。看到当初孔武有力的战友,如今被岁月之刀剜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老战友心中涌起一阵酸涩,寻思来寻思去,老战友送给了他两只画眉,都说画眉灵性活泼,善解人意,可以为老人添乐解闷。吴光朝,曾经的军人,当年在部队中打拼,为保护民众生命财产流过汗;曾经的地质工作者,为国家找矿风餐露宿出过力;这些艰难,他用他年轻高大的身躯都扛了过来。现在他老了,他可以退休,可以休息了,在工作的这个舞台上,他退役了。然而,命运之神却没有一丝让他退休的意思,家庭重负并没有因为他年老与身体的衰退而减轻,相反,随着时间推移,拖着一双年龄也不断增长的残疾儿女,他感觉步履更为沉重。岁月,不会放过每一个在尘世间路过的人,它同样没有忘记这一对残疾兄妹。随着兄妹二人躯体的衰老与智力的倒退,更增加了老父亲肩上的沉重。
老人心中的愁绪,随着光阴的累积而日趋厚重。吴光朝缓慢地打开鸟笼,放进鸟食和水,鸟笼的门,老人就让它敞开着。笼里的鸟儿,欢快地啄食着,翅膀扑楞着,老人一瞬间发了呆。秋天,薄薄的阳光照在老人的脸上,在老人的侧面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有那么一些花白须发,在光影里亮晶晶的,分明得很,他脸上、额头的皱纹,如核桃般清晰、深刻。喂食后的鸟儿,跳跃着到了鸟笼门口,它左右瞅了瞅,一扑楞,就飞了出去。但它却并不贪心,在外面玩耍一些时候,又自己飞了回来。身后,儿子嗷嗷的叫声传来了,唉,老人叹了口气,回转身,倒了杯温开水,递到了口渴的儿子手里。多年了,两个子女的每一点声息、每一个动作,无一不是他所牵挂的、知悉的,就象那两只笼里的画眉,知道他的心思一样。
朔风一起,冬天就来了。位于贵州西部的六盘水市,因了昆明静止风的影响,冬天的气温并不算很低,但来自北方的人却说,她的冬天是寒彻到骨头缝里的。南方典型的潮湿与冬日的气温相互着力,让那丝丝的寒意比之北方的干冷,更让人心生怵意。一般的空调或暖风机似乎不敌它,只有贵州特有的一种煤炉才能驱除它。
一早,老人就起来捅燃炉子。煤又涨价了。这次买的煤质量不好,再加上炉子密封不够好,有烟从接头处漫了出来,老人咳嗽起来。老寒腿又隐隐疼了起来。
窗外,将陪伴这个城市人们的,是一个冬天的阴雨。淅沥的地面上,有些湿滑的泥泞,在外面走上一小圈,裤脚上就会溅上星星点点的泥印。
老人把一块窗玻璃上的雾气擦拭出一小片,窗外的景象让老人叹了口气。这样的天,是不能出去买菜了,大女儿前些天送来的菜还剩一些,还能对付着吃两顿。菜场离小区不远,一般人也就10分钟的路程,但老人却要走近半个小时。怕老人摔倒,大女儿时不时地买菜过来看望老人,老人晓得,其他子女过得也不容易,要忙工作要忙家里,各人有各人的事,经济上也不宽裕。明天,明天天晴了,就去买菜,老人心里想着。
帮两个子女穿好衣服,侍候他们上完厕所,给老三洗漱时,发现老三的头发又长长了,胡子也冒了出来,该给他理发了。老人拿出推剪,老伴给老三围上围巾,老三乖巧地低下了头,老人拿着推剪的手颤抖着,眼睛也越来越花了。下次再理发,得请女婿来帮忙了,老人在心里叹口气,真是人老不中用了。
梳洗干净,吃饱喝足,老三安静了。老人拿了小半碗蚕豆端给老三,吴大平用不太灵活的手指费力地剥着,这一小半碗的豆子,他断断续续的要剥一天,这便是他的娱乐了。妹妹呆坐在椅子上,守着炉子,目光呆滞地看着哥哥,时不时费力地将身子往椅背上蹭,她的背上长有一大片深肉色疱疹样的包块,经常要人挠,两个老人忙不过来时,她只能自己想法蹭一蹭。
在厨房煮饭的老人,看见有一群人朝自己家的这栋楼走来。快到年底了,社区、单位都来慰问了,困难补贴也送到了老人手里,“我给组织添麻烦了”,这是老人的内疚。老人这几天新买了几张椅子,此前,老人家里,除了一个老式沙发,能坐的,只有几张小板凳。老人说,每次看到来看望的领导们在家里窄小的房间里站着,连凳子都没有坐的,老人心里难过。“这两个娃娃,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会在有生之年尽力抚育,尽量不给社会增加负累,只是,以后我走了,这两个娃娃咋个办哟”,老人的声音哽咽着。
老人的精神感动了社会各界。老人入选了2014年六盘水市“好人榜”,电视台拍摄播放了他的新闻节目,各种荣誉和慰问也接踵而至。虽说荣誉对于老人来说,属一种精神安慰;而慰问金也仅是杯水车薪,但老人仍心存感激。一对儿女,虽然给他的生活与情感带来重压,他半个多世纪的人生都分分钟相伴,但老人并无太多悔怨。他对笔者说,儿女毕竟是自己的血脉骨肉,既然来到了家里,就是缘分所致,也是我的责任所在。
据悉,六盘水市的一个青年志愿者组织,正准备将社会上的困难家庭,列入他们服务的对象。但老人似乎觉得这些与他并不相干,老人还是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一朵玉兰花苞,悄悄地绽开一片花瓣,老天露出了一丝笑靥,冬天,就要过去了。
老人伛偻的背,还在竭力地支撑着。玉兰树粗壮的植株,历冬有些弯曲,却也挺立着。
玉兰树下,土壤开始呼吸,也许明天,就会有新的树苗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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