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红土鉴忠诚
陈国栋王少勇陆德琮
一
2014年5月15日,江西省赣州市。一个明媚的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路两旁的树叶,在地面洒下印象派画作里的明暗斑点,汽车、电动车的鸣叫是街道上的主旋律,人们排着队过马路,排着队买水果,日子一天天过着,生活中似乎很难出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坐落在红旗大道旁的江西省地矿局赣南地质调查大队,队党委书记陈武正在办公室和一兄弟单位党委书记交流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心得。突然,大队所属的地质勘查院副院长李晓华匆忙进来,把一张纸条交到陈武手上。大概半分钟时间,陈武读完纸条上100个潦草的字迹,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响,呆立在那里。
杨衍忠!陈武眼前浮现一个虽干瘦但精神抖擞的老先生的身影。当队里得知退休在家的杨衍忠,没日没夜地整理编写地质资料文稿之后,自己和队长郑继忠多次去家里看望他,并让团委的同志给他送去纸和笔,他拒绝说:“家中还有些旧纸,用完再说吧。”队里提出给他配个助手,也被他谢绝:“现在大家都很忙,等初步定稿后,再请同志们帮助校核。”就在年初,自己和郑队长还去家里看过杨衍忠,当时发现他气喘吁吁,脸颊消瘦,劝他去住院治疗,他执意不肯:“老毛病了,在家吃吃药就行,去住院又花时间又花钱,我的那些卡片还没整好呢”。最近,全队正计划开展向杨衍忠学习的活动,难道老先生就要走了?
第二天,陈武和郑继忠来到赣州市人民医院。推开病房门,只见杨衍忠斜靠在病床上,眼窝深陷,呼吸急促,胸前插着引流管,几个输液瓶挂在头顶。看到队长和书记,杨衍忠用力想要坐起来,但没有成功,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你们,这么忙,还来看我。看来这次马克思可能真的不给我时间了,但把这些年编写的地质资料文稿捐献给大队,我的心愿也了了”。
眼泪瞬间充满两人的眼眶,郑继忠连忙说:“杨老,您千万别多想,好好养病,您的文稿我们一定妥善保管,好好研究。”
从病房走出来,两人找到主治医师询问病情。“太晚了。他的肺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穿孔,形成了气胸”,医生说着连连摇头,“现在,肺部已近坏死,肺液流进腹腔,肝肾功能已经衰竭。你看看他的手,干瘦得连针头都很难扎进去。他怎么能把自己耗成这样啊?他还总跟我说‘我的身体情况自己很清楚,能给国家省点钱就省点钱,不该打的针就不要打。’”
“半个月前肺就已经穿孔,为什么不住院呢?”郑继忠质问杨衍忠的小儿子杨为民。
“住院前一周,我爸就开始持续高烧,让他去医院看,他总说没事没事。这些天,他把所有的手稿都搬出来,细细地翻看,分门别类整理,也不许别人插手。住院前一天,我爸还让我帮他交齐了全年的党费。这些全部做完后,他才肯让我们带他到医院来。”杨为民表情凝重地说,“我爸过去老这样,身体不舒服就咬牙硬撑,真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
时钟拨回到一天前的上午10点。
杨衍忠在病床上睡着了,这几天,他经常昏睡过去。叫他他也不应。大儿子杨忠明凑近他耳朵:“爸,您快醒过来,那些卡片还等您去定稿呢”。话刚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11点,妻子胡香娇送来午饭,想喂杨衍忠吃点东西。他突然开口说:“给我找纸和笔来。”
胡香娇心里一惊,难道他要写遗嘱?但她还是从一张印了半页字迹的宣传纸上撕下一片空白,找护士借了支笔。
接过纸和笔,杨衍忠用颤抖的手吃力地写下100多字。
写完已是中午12点,杨衍忠把纸条交给妻子,要她马上送给赣南队队长郑继忠。
胡香娇离开医院不多久,就接到了杨衍忠的电话。
“送到郑队长手上没有啊?”
“郑队长不在家。等一会儿我再去看看。”
下午1点,杨衍忠又打来电话。
“你到底是去送了没有啊?”
胡香娇安慰他说:“别急啊,等你病好了,你亲手交给郑队长,不是更好吗?”
1点30分,杨衍忠再次打来电话:
“今天一定要交到郑队长或陈书记手上,不要让我死不瞑目!”
胡香娇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胡说什么啊?好好的说什么死,多不吉利。”
她赶忙打电话找到李晓华,李晓华说:“今天郑队长出差了,我去交给陈书记吧。”
纸条上写着:
郑队长、陈书记:我现在身体很不理想,我拟编的江西南部地质矿产(3稿)9套卡片、登记表已基本完成,本想定稿,估计有困难了。我要将这600万字、几百张图无偿献给大队、献给国家、献给党,估计可提供几百处找矿信息,这次可能是我为地矿事业奉献的最后力量。
这100多字,是杨衍忠最后的书写。他一生中记录、编撰各类资料2800余万字,平均每年近50万字。特别是退休后的20年,杨衍忠大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与病魔抗争,一边翻资料、书写、画图,完成了这部600万字的《江西南部地质、物化探找矿文稿》。
二
杨衍忠的家在赣南地质调查大队一幢家属楼里。四楼,对老人来说,楼梯有些陡。由于屋内家具、电器很少,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显得异常空荡。
一间不足
写字台就在床边,对着窗户,上面还放着半桶未用完的圆珠笔和放大镜、三角尺、直尺等工具。由于窗外是一个封闭式的阳台,屋里光线并不好。正值夏日,屋里有些闷热、潮湿,空气中隐约有种旧木头散发的气味。
阳台外面是一棵茂盛的泡桐树,树顶恰好与四楼同高,枝叶就快要碰到楼的外墙。楼下是一条街道,街边是一间间商店、快餐店,街上车辆穿梭、人来人往。
写字台前、藤椅上,面对着透过泡桐树枝叶的阳光,亦或是拍打在窗户上的雨点,杨衍忠一坐就是20年。
胡香娇说:“他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写啊写,没完没了,不让我们进他的屋子,怕翻乱了他的资料。我们在家做什么事情都得轻手轻脚,有时弄出点声响,他就在屋里生气地喊‘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工作了’。一开始问他写什么,他就回答‘你不懂’,后来才知道是关于地质找矿的东西。”
有一次,胡香娇问杨衍忠:“卫民在赣南队,但并不从事地质找矿,其他三个孩子现在也没有一个搞地质的,你这么拼命写,留给谁呀?”杨衍忠眼睛一瞪,说:“凡是搞地质的,都是我的孩子,我留给他们!”
杨衍忠曾对他的好朋友张祖廉说:“我不能去野外找矿了,但我可以为后人做一块垫脚石。在赣南跑了一辈子,积累下来的这些东西书本上没有,都在我的笔记里、脑子里,我必须在有生之年把它们整理出来,对今后赣南地区的找矿会有帮助。”
若不是4年前张祖廉的意外到访,杨衍忠的秘密也不会被人发现。由于怕给队上添麻烦,杨衍忠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在干什么,想等文稿全部完成之后再捐献。于是,在一些邻居眼中,杨衍忠是个怪人——每天只见胡香娇一人晨练、买菜、送小孙女上学,却从不见他出门,也不见他和谁交往。
杨衍忠也出过门。每月他都和妻子一起去六七百米外的医院开一次药。肺气肿、哮喘、胃病、痔疮、前列腺炎……他全身都是病,每天吃十几种药。后来,肺气肿病情越来越严重,由于呼吸困难、咳嗽不停,他走几步就要扶着墙或电线杆休息一会儿,六七百米的路程,常常要走一个多小时。
医学上对肺气肿的解释是:终末细支气管远端的气道弹性减退,过度膨胀、充气和肺容积增大或同时伴有气道壁破坏的病理状态。随着肺气肿的进展,呼吸困难程度随之加重,以至稍一活动甚或完全休息时仍感气短。患者感到乏力、体重下降、食欲减退、上腹胀满,并伴有咳嗽、咳痰等症状。
可每当坐在写字台前,杨衍忠就像“充满电”一样,投入得近乎痴迷。他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握着笔,眼睛炯炯有神,嘴里还时常念念有词。天冷时,他就穿上那件穿了十几年的蓝色旧棉袄;天热时,他不敢开电扇,怕风吹乱资料,摇着扇子给自己降温。屋里的灯一天到晚开着,住在对面房间的老伴胡香娇,怕空气不流通而使他呼吸困难,从不关房门。但他为了不影响老伴休息,有时悄悄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
每过一两个月,杨衍忠就让胡香娇到楼下的文具店去买20支笔来,指明要10支黑色的、10支红色的。时间久了,文具店的老板都感到奇怪,就问胡香娇:“你家里怎么用这么多笔?小孩这么会读书啊?”胡香娇只好笑着摇摇头。至于稿纸,杨衍忠就不讲究了,随手抓起什么就往上写,很多文稿就写在旧挂历纸和药品说明书背面。
季节更替,花开花落,人间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楼下的那条街上,有多少欢声笑语,有多少人走来又离去。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杨衍忠全身心投入做着同一件事情,仿佛他的小屋就是整个世界,他的时间就是为此而存在。
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不会为谁变快,也不会为谁放缓。过了2012年春节,杨衍忠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体重降到80斤,呼吸更加困难,还经常感到寒冷。他似乎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加大了每天的工作强度,与生命时间赛跑。
7点钟,杨衍忠起床,洗漱,梳梳头。这时,胡香娇已经熬好了掺杂了薏米、黑豆、小米、莲子等十几种食材的营养粥,加好了糖或蜂蜜,给杨衍忠端上桌。吃完粥,杨衍忠就走进他那间小屋,胡香娇便端来一碗他天天要喝的用鱼腥草、白花蛇舌草熬制的中药汤,看着他喝下去,再看着他吃完一把药后,杨衍忠就会习惯性地向胡香娇挥挥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胡香娇就出门去买菜,晨练,杨衍忠便开始又埋头于他的地质资料文稿里。
午饭时间到了,胡香娇走到门口叫杨衍忠,一遍、两遍,他总是摇头,只顾写自己的。下午两点多,他到冰箱冷冻室里取出两三个馒头,剥一个茶叶蛋,放进电饭煲里蒸热,蘸着酱油和醋,强迫自己吃下。吃完饭,他靠在藤椅上眯一小会儿,然后继续写。
晚饭时,家人也不再叫他,任他一个人写着。7点钟左右,他开始一个人吃晚饭,用同样的盘子,吃和午饭一样的东西。每天晚上,他都写到10点多才休息。安静的夜里,一阵阵咳嗽声从杨衍忠家的窗户传出,异常响亮和悲壮。
队里有人去看杨衍忠,他常说:“真希望马克思再给我10年时间,让我把这套资料编撰完成,再请几个老同志审核一下,录入电脑打印成册,最后捐给大队。”
时间对杨衍忠来说太宝贵了,宝贵到他甚至不舍得跟家人说句话,陪家人吃顿饭。有时,在瑞金工作的大儿子杨忠明回赣州看他,叫声“爸,我来了。”杨衍忠在屋里答应一声,连门都不出。儿子走进来,看着杨衍忠伏案疾书的消瘦背影,十分心疼,说:“爸,我给你换把舒服点的椅子吧?”杨衍忠回过头来,说:“不用,好好的换什么换。”就又继续埋头写字。
2014年3月,女儿杨燕萍带着外孙专程从北京回去看他。很长时间没见到自己的小外孙了,杨衍忠高兴地走出来,摸摸小外孙的头,“长这么高啦。那边有糖,你去拿着吃吧。”说着竟又转身回屋里去了。小外孙仰头问妈妈:“外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杨燕萍心里一阵酸楚,说:“外公最喜欢你了,他也很想陪你玩。但外公在做一件重要的工作,没有时间。”
傍晚,杨燕萍走进父亲的房间,看见父亲放下手中的笔,半躺在藤椅上,仰着头用力地呼吸着。她轻轻地走到父亲身后,用手揉揉父亲的肩膀。
“唉。生不如死啊。”杨衍忠说。
“爸”,杨燕萍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那就别写了。”
杨衍忠摇摇头,休息了几分钟,继续拿起了笔。
2014年4月底,这位77岁的老人不知道自己的肺气肿引发了气胸,吸气时总感觉有气憋在胸腔里,呼气时又不能完全排出来。《江西南部地质、物化探找矿文稿》还差一点就要完成了,杨衍忠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写完了最后几页。他把所有的文稿分类整理,摆了满满一床。遗憾的是有些文稿还没有最终校订,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尽已写下,应该没什么遗漏了。
看着自己用20年生命化成的文字,杨衍忠松了一口气。春日最后的阳光透过那棵泡桐树照进来,让杨衍忠的脸蒙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坚毅。他突然发现,这世界是如此喧闹,这春天如此可爱,如此生机勃勃。
杨衍忠终于答应让家人送自己去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宣布:肺部已近坏死,肺腹膜穿孔,肺液流进腹腔,肝、肾、胃等身体器官没有一样是好的。
杨衍忠就是这样彻彻底底地耗干了自己。
三
郑继忠和陈武离开后,杨衍忠对家人说:“文稿捐献出去,今生没什么遗憾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把我葬在父母身边,生前没能尽孝,死后要好好弥补。”之后,他又昏睡过去。
我们无从知道,这时的杨衍忠梦见了什么。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杨衍忠出生在瑞金。上世纪30年代初,包括瑞金在内的整个赣南苏区是一片红色沃土。当年,苏区人民为革命舍生忘死。240万苏区人,先后有33万余人参加红军,60余万人直接支前参战。在这片红土地上,有名有姓的烈士就达10.82万,长征路上,平均每
1931年,杨衍忠的母亲刘招娣成为一名红军战士。她大大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在部队里是人见人爱的姑娘。她又聪明勤奋、能歌善舞,后来被选为妇女宣传队队长。
国民党当然不能容忍这片红色土地的存在,对苏维埃政权展开疯狂的围剿。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1934年10月,红军主力开始长征。于都河边,有多少妻子送别丈夫,有多少父母送别孩儿,有多少父老乡亲送别自己的子弟兵。无数的火把,将秋水映得通红,映照着出征队伍远去。
瑞金回到国民党统治下。刘招娣未能随大部队离去,留在瑞金,加入毛泽谭独立师瑞金独立团,成为一名游击队员。有一天,她接到命令,去送一份情报,不幸在途中被国民党逮捕,关进了监狱。一年多以后,刘家人拿了4块大洋,央求杨家把她从监狱里赎了出来。出狱后,杨家人做主,让当时已经32岁的杨世祜娶了21岁的刘招娣。但是,红军走后的瑞金城,在白色恐怖下,一个拥有“红色血统”的家庭,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杨衍忠的岳父胡会彬也是一位老红军。1934年,胡会彬参加了湘江之战,在战斗中失去了两根脚趾头,后与部队失去联系,他历尽艰辛回到瑞金老家,靠打短工为生。胡家和杨家住的很近,多年以后,这两个拥有红色基因的家庭结成了亲家。
1938年的中国发生了许多事,新四军军部成立于南昌,西南联合大学组建于昆明,台儿庄会战中国军队告捷,蒋介石下令掘开黄河大堤致黄河改道。那一年,杨衍忠出生在瑞金一个破旧的民房里。贫穷和屈辱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也造就了他坚韧、能吃苦、有骨气的精神特质。他身上的红色基因以及这片红土地上的光荣传统,影响了他一生。
那时,杨衍忠家租住别人家的房子,全家人没有稳定收入。他父亲去河里钓鱼,卖后换一些钱,母亲有时贩点蔬菜,有时编草鞋卖。到了晚上,家里连油灯都不舍得点,母亲坐在家门口,一边编草鞋,一边给杨衍忠讲过去参加红军时的故事。母亲还时常悄悄地给他唱红军时期的一些歌谣。母亲说:“红军一定会回来,到那时,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月光下,瓦房边,一丛毛竹,微风吹拂母亲额前的头发,她笑起来那么好看,这幅画面永远印刻在杨衍忠的脑海中。
那时,全家人最常吃的就是南瓜。蒸南瓜、煮南瓜、炒南瓜,就连年夜饭也是南瓜。杨衍忠从没向父母闹着要过好吃的,过年时,看着小伙伴们都穿上新衣服,他也不开口向父母要。
6岁那年,母亲为杨衍忠缝了一个小书包,送他到瑞金象湖小学读书。坐在课桌前,杨衍忠找到了自己童年最大的乐趣。他对知识如饥似渴,上课时笔直地坐着,睁着一双大眼睛听老师讲课,放学回到家还继续捧着书学习。但对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杨家来说,学费和书费是一笔巨额的支出,随时都可能支付不起。这一点,杨衍忠心里十分清楚,为了能留在心爱的教室里,他更加勤奋,每年都考全年级第一名。第一名,可以免缴来年的学费和书费。有一年春节前夕,学校奖励成绩优异的杨衍忠一担白糯米,他非常高兴地挑回家,给了全家一份让人幸福的新年礼物。一担白糯米,杨家人每次只舍得吃一点点,吃了几个月。
优秀的学习成绩让身材瘦小、家境贫寒的杨衍忠在任何同学面前都不感到自卑,但或许是出于嫉妒,一些富家子弟经常欺负他,侮辱他。有一天,在放学回家路上,杨衍忠正和同学们边走边说笑,地主杨令有的儿子无缘无故就上来打他,他还了手,两人厮打在一起。正巧杨令有路过,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子竟敢对自己儿子动手,走过来就是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在太阳穴上,杨衍忠感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许久才醒过来。站起来,杨衍忠拍打了身上的泥土,没有哭,仍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父亲杨世祜看到儿子脸上的瘀青,询问怎么回事,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非常愤怒,径直去找杨令有理论。杨令有哪会讲理?他不仅把杨世祜大骂了一顿,还找到警察局里的狐朋狗友,要抓杨世祜去坐牢。杨世祜吓得三天没敢回家。几天之后,保长带着几个喽罗找上门来,以杨家没缴清壮丁税为由,将杨衍忠的母亲刘招娣抓去关了一天。那几天,杨衍忠没去上学,每天坐在家门前等父亲、等母亲,他很自责:如果当时自己忍下一顿打,不还手,父母就不会被连累。这件事情,一直是杨衍忠挥之不去的痛苦回忆。
时间一天天流逝,有些花开在树上,有些果埋在土里。杨衍忠一天天长大,他的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相继出生。三弟在三岁时被地主捡去,得了颠病,后来不幸掉进池塘淹死了。大妹妹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也不幸夭折。
但磨难没有把杨家击垮,他们终于把红军等回来了。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给他们带来了新生活。父亲杨世祜找到一份工作,全家人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此真正抬起了头,再也不用忍受欺辱和压迫。杨衍忠常说,共产党把我们家从水深火热中解救了出来,我要一生对党怀有感恩之情。
初中、高中,杨衍忠没有停止自己勤奋读书的脚步,他几乎没让第一名旁落过,每学期都获得甲等人民助学金,还当上了班干部。他的语文成绩尤其突出,作文经常被当成范文在班里朗读。走在校园里,杨衍忠成为同学们目光的焦点,曾经欺负他侮辱他的人,躲在角落里暗自惭愧。
高中毕业,杨衍忠又一次考了瑞金县第一名。他的分数,足以被任何一个名牌大学录取。或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体检时,杨衍忠被查出患有肺结核,大学之梦破灭了。10年寒窗,杨衍忠一步一步,迈上那么多台阶来到最高处,却发现自己没有飞翔的翅膀。沮丧、失望,甚至是绝望。他早就在心里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杨衍忠一遍一遍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这么没用吗?这时,又是共产党,给了他一双飞翔的翅膀。瑞金县委鉴于他长期以来一直品学兼优,介绍他到中南煤田地勘局128队实习。
那一年是1956年,杨衍忠从此与地质结下不解之缘。
四
1956年7月的一天,天空湛蓝,几朵羽毛形状的白云飘在头顶。杨衍忠与父母告别,与弟弟、妹妹告别,背着大大的行李包,第一次离开瑞金这片红色的土地。
一路向北600里,杨衍忠来到位于新余市下村镇的花鼓山。在这里开展地质找矿工作的小组,迎来了一个充满活力的18岁小伙子。
花鼓山煤炭资源丰富,煤炭开采历史久远,其名字就来自于花鼓仙女下凡拯救矿工的传说。这里山清水秀,植被茂密,明媚的阳光一泻千里。对杨衍忠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生命中新的一页已经翻开。在一位师傅身边,杨衍忠发扬着自己谦虚好学的品质,他乐于吃苦、抢着干活、做事认真,很快便得到大家的喜爱。挖探槽、采样品,每一项工作他都学得很快,跟着师傅们在山林间穿行,每一天都那么充实,那么快乐。
有一次,杨衍忠爬到山顶,看着夕阳的余晖染红整个山谷,一条河如丝带般弯曲流淌到视线的尽头,凉爽的晚风吹来,一种豪迈涌上心头。师傅们说过,地质工作就是探寻这些石头下面的秘密,为祖国寻找富饶的矿藏,这些山里有多少秘密、多少宝藏啊,我今生一定要把走遍群山,一定要为祖国多找到几座大矿。
爱上一个人、一件事物,有时只需要一瞬间。在时空与命运交错的瞬间,足以决定人生的走向。在花鼓山的半年多时间,杨衍忠的生命里埋下一颗种子,他的生命从此以梦想的形状慢慢绽放,直到最后一秒,完成一个无比美丽的形象。
由于工作表现优秀,1957年初,杨衍忠被保送到中南煤田地勘局地质干校学习。他深知,这是自己练就一双找矿“火眼金睛”的绝佳机会,是实现梦想的第一步。杨衍忠比任何人都更加刻苦地学习,在课余时间,阅读了大量地质学专业书籍。勤奋好学的杨衍忠再次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他几乎每一门课的考试成绩都在90分以上,当仁不让地担任班里的学习委员。在同学们眼中,这个深夜点灯夜读的小个子,似乎有着无限的激情与活力。
从教室到图书馆,和同学们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杨衍忠意气风发,大声谈论着自己的地质学观点。“我认为地质学领域的各专业都不是孤立的,在找矿实践中,我们应当综合运用各种手段,收集分析各种资料,我们的工作才能更加有效,取得更多的发现。”
时间消失在杨衍忠一本本学习笔记里,消失在他翻动的书页间,一年的学习很快结束,他从一个门外汉踏入地质学的大门。1958年,他又回到中南煤田地勘局128队工作,任地质技术员。能在工作中施展自己掌握的本领,验证自己学到的理论,杨衍忠感到其乐无穷。很快,他又获得第二次学习深造的机会,这一次是去首都北京。
1958年底,杨衍忠被保送到北京煤炭工学院物化探专业学习。他依然成绩拔尖,依然担任学习委员,在自己心中的圣地北京,杨衍忠珍惜每一天的时光。对物化探专业知识的深入学习,为杨衍忠今后成长为一名物探高级工程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学习之余,他还和同学们一起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技术革新、技术革命的“双革运动”,被评为双革积极分子。为强健自己的体魄,他还经常参加民兵训练和修水库等劳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杨衍忠从天安门广场一直步行往西,来到兵马司胡同9号院门前。看到院门口“中国地质调查所”几个字,杨衍忠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中国地质调查所堪称中国地质学乃至近代科学的发端地,这里留下过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裴文中、李四光等一批中国地质科学的奠基人的身影。当时,院里的这幢二层小楼虽然已变成民居,居民进进出出,但对杨衍忠来说,似乎依然有一种神圣的吸引力让他在那里长久驻足。他在心中默默地说,这些尊敬的地质学老前辈们靠锲而不舍的努力,为地质事业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为国家找到了一座又一座大矿。我杨衍忠既然进入了地质行业,就要以他们为榜样,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为祖国的地质事业奉献自己全部的力量。
此时的杨衍忠当然不会想到,当时光延伸到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国的地质事业进入低谷期,项目大量缩减,地质单位连工资都发不起。杨衍忠当时所在的赣南地质调查大队也不例外,大批地质技术人员纷纷下海自谋生路,有承包工程的,有开歌厅的,就连高级工程师卖茶叶蛋都不鲜见。似乎已经没有人把心思放在地质找矿上了。大家心里都产生巨大的怀疑:地质这一行以后怕是没希望了吧?
这时的杨衍忠在干什么?没有野外项目的时候,他就坐在资料室翻地质资料,常常一坐就是一天。有时,他还会把资料借出来仔细地看。两三年下来,杨衍忠把队里的10多万份地质资料看了一遍,也为他今后20年地质资料文稿的编写打下了基础。有些人看到杨衍忠这么痴迷地翻阅地质资料,就在心里揣测:老杨是不是打算去给矿老板打工啊?当杨衍忠最终把地质资料文稿捐献给大队后,他们既震惊,又为当时的想法感到羞愧。
还不止这些。就在大多数人想要或者已经脱离地质的时候,他竟然执意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学地质。女儿杨燕萍学习一直很好,高考考了非常高的分数,填志愿时,第一、第二志愿想填浙江的两所名牌大学。杨衍忠知道后专程请假回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燕萍一定要去长春地质学院!”燕萍知道搞地质很辛苦,不愿学地质。大儿子杨忠明在旁边说:“妹妹一个女孩子,你让她学地质,不是把她害了吗?”杨衍忠一怒把桌子掀翻,大声吼道:“只要你还姓杨,就得听我的!”说完,拿起志愿表,自己动手填上了长春地质学院。燕萍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含着眼泪走进了杨衍忠心目中的最好的大学。临近毕业分配,燕萍除了完成了工业分析地质专业,还同时取得了吉林大学金融与证券学士学位,但杨衍忠却还是不断写信给她,并给学校老师打电话,要求把她分配到赣南地质调查大队搞地质。
这是怎样的忠诚!就在所有人都徘徊,甚至退缩时,杨衍忠没有忘记自己年轻时默默立下的誓言,他就像一面旗帜高高举起,迎着所有的阻力与怀疑,向着地质事业的未来前进。
五
从青年到中年,杨衍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江西的山山水水间度过的。他先后在36个矿区从事野外地质工作,与他相伴的是岩石,是山风,是清泉,是阳光和雨水,还有地质队里亲如家人的兄弟。我们无法计算,他的脚步走过了多少公里路途,爬上了多少座山头,但我们能够感受,在这30多年的时光里,他对地质工作的付出以及对这项事业无限的热爱。
1960年12月,杨衍忠完成在北京的学习回到江西,调到江西地质局902大队工作。这时的杨衍忠,不再是4年前那个刚刚进入地质队时的毛头小伙子,他已经拥有了丰富的专业知识,就像一只羽翼丰满的大鸟,为展翅飞翔做好了准备。
从参加工作起,杨衍忠就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们不妨透过他日记里的片断,重现他在野外工作的一幅幅画面,去体味他与共和国共同成长中的坚忍与执着,艰辛和欢乐。
1961年上高黄金堆
自从分队职工大会以后,设计电法准备、物探资料方案等,以及分队宣传、野外工作,的确比较忙。
姑娘们长得很美,一看就使人爱,但是,我感到香娇长得更美,我更爱她。她写信要我寄钱给她买些书,这问题不好解决,我身边已无钱了,更何况我下半个月的伙食还成问题呢。
我要积极工作,克服存在的技术困难,在工作中用心研究,大胆进行技术革新与科研试验,海阔天空地想,对待科学不能偷懒,并要加强实际工作的锻炼。
在业务学习方面,要加强对电工、物理、基础课的学习,加强对电测井、放射性测井(包括无线电)、水文物探、地面电法、放射性勘探等专业基础的学习,学习先进经验。
2502孔顺利完成,使人高兴,虽然为测此孔吃了很多苦,一个多月未得到休息,使身体疲惫、虚弱了不少,但我没有任何怨言。
我的身体很差了,十分怕冷,已经虚弱到不堪设想的地步,为了工作使身体差是值得的,谁又想到我是瞒着重病在工作啊?今后一定要加强身体锻炼,注意休息,保持精神乐观。
1962年高安太阳圩
自从去年测完2502孔以来,短短三个月光景,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情。
1.我参加了大队干部大会,得到很大启发。
2.我参加了起拔套管的劳动,获得了很大收获。
……
7.两周前回到家乡,见到了离别6年的故乡与亲人,与香娇结了婚,有许多感受。
1962年高安钧山工作组
今天是伟大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在这困难时期,国家还供应我们每人近一斤肉,半斤多面粉,还有豆腐,糯米等,更加鼓舞了我们。
在这伟大的节日之际,我又想起了亲人。香娇呀,父母亲呀,弟妹们呀,你们过得愉快吧?我想是愉快的。我们虽很少见面,但心里紧紧相连,为了工作需要,我单身在外也是甘心情愿的。
工作,只有紧张的工作,才能忘记爱情和思念的折磨。
作为一个革命干部,树立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是很需要的。根据组内的分工,我负责地面电法野外操作、指挥,负责测井的操作,以及主要仪器的维护、保管和检查,负责对各种资料的推断解疑以及编写月、季、年度作业计划,同时,还负责工会工作,生活劳保福利,评比竞赛等。
1962年高安钧山兰花桥
我被评为五好干部,感到惭愧,因为第一季度的工作等各方面做得很不够,但是,这证明同志们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今后应加强工作与学习,把组内工作做出一定的成绩。
野外工作,喝口山间泉水是多好啊!
野外工作,如能看上电影,走上十里也是愉快的!
地质咏叹调
忘掉那情切切甜蜜接吻,忘掉那软绵绵美景良辰。
此间您得不到她的亲近,多情的小伙子纳西塞斯。
去和高山峻岭做伴,去和那大自然作战,
把强电流通入地下,给地球打下麻醉针,
原子能的强射线,乖乖地被仪器来测定,
千年的宝藏齐出世,工业的食粮咱供应,
荒山野林无有路,吃穿困难少人烟,
高山挡不住鸟儿飞,困难挡不住地质兵,
啊!你工业化的侦察尖兵,和平建设的游击队员,
野外就是我舒适的书房,广阔的大地是我生活的力量!
忘掉那苗条的身影,忘掉那美丽的动人眼睛,
此间你得不到她的亲近,坚强的小伙子纳西塞斯!
久雨天晴精神爽,更喜晴天利于农,
物探工作也开展,工业农业齐向前。
相隔十月帐子脏,天暗帐里人不舒,
今天来个卫生日,炎热底下洗蚊帐。
连绵大雨,阴塞了交通,这几天以来,我最为焦急地等待着衍洪及香娇的来信,不知怎的,此次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焦急,可能是怀念亲人之心情过甚,或是他们的一切与自己息息相关缘故吧。
今天从6:00~20:30分到101003孔测井,虽然累,但心里舒服,工作紧张一点没关系,从今天工作看来,细节工作(如下井电极系等)很重要,不然将大大影响资料质量或造成事故。
近几天来,天气又较热了,加之工作又较紧张,(每天7点上班,到下午3点多才下班)劳动强度较大(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都占很大份量)所以感到身体十分疲劳。
最近数次地面电法填图操作Zn-1仪器中获得较为良好的曲线,能解释地质现象,这是令人兴奋的,操作技术也有所提高。但今后应更加严格掌握规范与加强业务学习,加强研究资料与对比,在操作方面也应认真总结一些经验教训。
今天是伟大的国庆13周年纪念日。两年前,我带着无比的热情,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走上了我花了两年的巨大的精力所学习的新专业——地球物理勘探工作,我热爱自己的工作,我热爱自己的专业,我始终如一地刻苦学习,我把整个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我不考虑个人的问题,亦少考虑家庭的问题,我在进步……
天气渐渐的冷了,应当注意身体的保暖了,应该修补与翻新的衣服尽快给以处理,当爱人不在身边时,单身在外面应该做好这些小事,我也相信能处理好的,只要勤俭一些就行了。
红薯原能买上十一二斤了,许多同志买了来吃,而我则没有去买一斤吃,倒不是我不喜欢吃,而是我感到只要能吃饱饭,就不必要去买它了。家里经济状况,以及香娇的经济情况是比较紧张的,我深深地体会到一句话:“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则应让半口饭给家里人吃。”
1963年兰花桥
地质工作是一项光荣的工作,亦是艰巨的工作。常年累月在深山沟生活,是艰苦一些。如果我们不干这项工作,又谁来干呢?如果让大家都去干轻体力(脑力)劳动,那么,重体力劳动又谁去干呢?我们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专门人才,地质工作再苦,我们亦应当干到底,而且应当尽力干好。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大家都这样,就好了,国家建设就会快一些。
最近两天,我用耳机收听广播和从报纸上,经常能得到各地学习雷锋同志活动的消息,令人十分激动。
近两个多月来,房子里老鼠成灾,咬破了我四件衣服和一条短裤,实在令人痛心。
这些日子的紧张工作,有时一连上班24小时,体力消耗很大,以后更应该加强身体锻炼了。
本月10日进行一季度评比,我被评为二等综合奖,同志们过多地谈到我的成绩与优点,而对我的缺点却只字未提,我感到这不是好现象。
今天是伟大的“七一”节,是党的生日,我用什么来庆祝这个伟大的节日呢?今天上午,在检查仪器时,我特别小心,在下午电法工作中,我用从未有过的操作速度、高度的精神集中,在保证质量、严格按照规范的前提下,仅用一个半小时测了28个物理点,以示我内心对党生日之庆祝!
我已经8年未买新被与棉裤了……,4年未置一件衣服、一条裤子,甚至短裤、袜子……
我想生活越艰苦越好。
现有的夏天衣服无一件完好,现有的秋冬衣服,无一件不打数十个补丁……
1964年高安八景镇
近来晚上天冷了,我似乎感到比往年怕冷,被子与棉袄均破了,都已是9年了,看样子还得接受香娇的建议,今年想法做一件棉袄。被子问题,我想再盖两年再说。
1965年上高铜鼓岭
昨天由八景搬迁到这里,住社员的厅堂,没有电灯,没有河流,生活条件是差一点,但这里风景很好,山很高,树木很多,爬山可以使人得到锻炼——意志的、体力的,作为一名地质工作者,我喜欢这个地方。苦一点又有什么呢?
很快就要搬家了。这是没什么奇怪的。我们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游击队员,能为祖国人民找到矿、找到大矿,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我们的工作一定要艰苦些,再艰苦些。这里没有矿,到另处找。就是我们天天搬家,如果能为人民找到矿,就值得,否则,我们生活舒服一点,但没有找到矿,也是不愉快的!
1966年新余荷沂
香娇来信说:小明(小儿子杨华明)已出生了,这当然是件喜事,但有一件事我很对她不起,近一个多月来我很少写信给她,,以致没有及时关心她、帮助她。她来信批评我不关心自己,说给我买了背心不要,反将布票拿给她。对此问题,我存在不同的看法,一个人如果只注意讲究吃穿,这有什么意思?而如果他考虑的是人民,而不是个人,那才是一个高尚的人。
在倾盆大雨之中,听说203机急需套管,机关干部刚吃过晚饭,就立即穿上雨衣挺身而出。我也积极投入了这一,战斗,虽然很累,一身都淋透了,但能为生产急需出自己的一把力,心中仍然感到高兴。
党委已批准了我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是党和毛主席多年教导的结果,我将永远记住这一天,我今后每时每刻,都要记住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和人民,做一个合乎党的要求的革命接班人,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1971年瑞金
革命的闯劲一定要与科学态度结合起来,才能操作好仪器,排除仪器故障。我操作地震仪,要对工作要极端负责,认真、仔细、慎重、镇定,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半点的大意。早日找到油田,死了也心甘。
为了早日搞清瑞金盆地的储油构造,早日找到石油,我虽然一连十几个星期天未休息,日以继夜的工作,但只要能和同志们一起,使工作做得更好、更快,我心里就高兴,就踏实。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为革命多吃苦,吃大苦,耐大劳,这是我们共产党员应该做到的。
六
每到春暖花开时,杨衍忠总能看到山岭上的杜鹃绽放,那是他钟情的一种红色。而正如赣南大地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一样,对地质工作的痴情与热爱,是他精神高地上盛开出的瑰丽花朵。
2005年4月的一天下午,杨衍忠曾经带过的徒弟陈琪敲开了他家的门。陈琪带来了杨衍忠这辈子最熟悉最心爱的一件工具,磁法测量仪。
“杨高工,这件仪器好久没用了,我们怎么调试也弄不好,只好麻烦您了。”
原来陈琪在整理地质资料时,发现赣州市定南县有一处铁矿异常点,想去实地验证一下,无奈仪器出了问题。杨衍忠得知此事,马上让陈琪把仪器抬到阳台上,自己搬了张小凳子,就开始坐在仪器前调试。那天杨衍忠正患感冒,由于弯着腰,呼吸不畅,不停地咳嗽。陈琪在旁边看着却帮不上什么忙,既心酸又焦急。一连几个小时,仪器终于调试好了,杨衍忠已经筋疲力尽,半天直不起腰来。他大口喘着气说:“明天我跟你去定南。”
“您身体这样,就别去了吧。”
“不,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点我知道。”杨衍忠坚持说。
第二天一大早,师徒二人便赶往定南。车程两个多小时,杨衍忠很久没出过这样的远门了。异常区域在一处山坡上,几十米不算高,但有些陡峭。抬头望上去,火辣的太阳刺眼。山坡上还布满了花岗岩风化的碎屑,踩上去非常滑。陈琪扶着杨衍忠小心翼翼地来到山顶,二人已是气喘吁吁。杨衍忠坚持要亲自操作仪器,每个点都测得异常仔细。等所有的点测下来,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异常确实存在,可惜啊,范围不是很大。”杨衍忠摇摇头说。
这样的高强度作业已经超出了杨衍忠当时身体状况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那情形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这可吓坏了陈琪,他赶紧连背带扶地把师傅弄下山来。
平静下来以后,杨衍忠靠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以后是不能再出野外了。”
陈琪是杨衍忠很欣赏的一位爱徒。1985年,陈琪刚到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工作,杨衍忠对他要求就非常严格。地质队人爱起外号,那时的杨衍忠,被人送了两个外号,一个是“
有一次,杨衍忠带着陈琪去一个矿区做电法。已是12月份,山里十分寒冷。两人沿着一条小河来到山坳,杨衍忠指着河对岸的洼地说:“电极应该打在那里。”
“啊,水很凉的,杨高工,能不能打在河这岸?”陈琪试探性地问道。
谁知杨衍忠马上转过头来,瞪了陈琪一眼,说:“这叫弄虚作假,是对工作不负责任。这点苦都吃不了,你还怎么干这一行啊!”说完,卷起裤腿,光着脚就下去了,冰冷刺骨的水很快没过了他的小腿。陈琪赶紧拽住杨衍忠的衣角,说,“杨高工,您身体不好,我去,我去”。
“没事,你刚来还不太熟练,我教教你。”杨衍忠边走边说。
从那以后,陈琪再也不敢在工作上打马虎眼。
还有一次,是个秋天,杨衍忠安排陈琪等人去采化探样品。他们带着杨衍忠熬夜画好的路线图,一大早就进山,直到晚上才背了一堆样品回到驻地。经过清点发现,陈琪采集的样品不小心在回来的路上掉了一个。杨衍忠得知后,对陈琪说:“走,带上手电筒,我们马上去找。”这时,有人在旁边说:“现在天已经快黑了,还是明天去吧。”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说完,杨衍忠就带着陈琪就出门了。一路上,陈琪很是内疚。杨衍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边走边安慰说:“这种事我年轻时也有过,以后你一定要小心,这么辛苦采回来的样品不容易。”他们照着手电筒在漆黑的山林间穿行,等样品找回来时,已是半夜三更了。
在陈琪心目中,师傅杨衍忠是树立在自己面前的一座丰碑,是地质队员“三光荣”精神最好的诠释者。
上世纪80年代,杨衍忠担负了《南岭地区地质找矿成矿预测大普查》等多个国家级、省级找矿重大项目。其中“会昌岩背锡多金属矿田”取得重大找矿突破,杨衍忠是主要发现者之一。
岩背距离会昌县城100多里,不通公路,汽车开不进去,当地仅有几户山民。杨衍忠带着技术人员,人拉肩扛,翻山越岭走了十几里山路,硬是把物探仪器设备扛进了岩背。
在岩背工作的那段日子,杨衍忠住在当地一位烈属家中,千疮百孔的土坯房,外墙、内墙都用木头打着桩撑,家里一贫如洗。就是这样的房子,门楣上却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匾,外墙上用石灰刷写着“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话”。每当看到这一画面,杨衍忠内心就一阵酸楚,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工作,力争多找到几座大矿,改变故乡的贫困面貌。
确实,赣南苏区为革命贡献了成千上万的优秀儿女,却把贫穷留给了自己。赣州市的贫困率一直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住房难、饮水难、用电难等问题非常普遍。有些老乡连土坯房都没有,只好住在稍作整理的牛棚里,有的人还长年搭铺在亲戚家住。
新中国成立后,一代代地质人在这片红土地上寻找宝藏。1956年,大余县西华山钨矿的勘查取得重大发现,为江西“世界钨都”的称号增加了许多分量。1969年,江西地矿局908地质大队发现龙南足洞稀土矿,这是世界第一个新发现的花岗岩风化壳离子型重型稀土矿床,使赣南成为著名的“稀土王国”。
特别是会昌周田盐矿会战,更是让杨衍忠想起来就感到振奋。1970年,江西地矿局909地质大队派出12个找矿突击小组,在赣南东部九县会昌、寻乌等地寻找石油和岩盐,发现会昌县周田极有可能存在丰富岩盐,从而拉开了盐矿会战的序幕。
毛主席的指示传到了909大队后,大家掀起了会战的高潮,机台搬迁靠人拉肩扛;打钻没有水了就用桶挑;安装机器设备没有电,就打着火把彻夜干……经过三个多月的会战,909大队首次在江西找出了一个储量超过19亿吨的大型盐矿,结束了江西红壤层无盐的历史。
那时,杨衍忠恰好就在909大队,并且909大队还是原地质部全国“三光荣”精神建设试点单位。“以献身地质事业为荣,以艰苦奋斗为荣,以找矿立功为荣”的“三光荣”精神正是从这一代地质人身上总结出来的。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杨衍忠心里无形中升起一种自豪感、责任感和使命感。
在岩背工作期间,为了早日取得找矿发现,每天早晨,杨衍忠5点就把大家叫起来,简单吃点东西就出发去工作。为了准确地测量每一个点,他们经常要爬行在荆棘丛中,攀登在悬崖峭壁,行走在毒蛇出没的草丛里。有时,一条线测完,太阳都下山了,疲惫不堪的队员们每人还要背十几斤重的样本走回营地。那时,杨衍忠虽然肺病、胃病缠身,但从不把痛苦表现出来,爬起山脚步轻快,每次都走在队伍最前面,背样本时,他也总是偷偷往包里多装几个。可最让杨衍忠痛苦和烦恼的是经常发作的痔疮,痔疮一犯,有时会流很多血。为了不影响野外工作,杨衍忠把五六层棉布缝在一起,自制了一种“尿不湿”穿在身上。
经过三个月艰辛的工作,杨衍忠带领技术人员圆满完成了岩背的物探找矿项目,发现了大量找矿线索。后经地质技术人员综合评价和钻探论证后,一个10万吨储量的大型锡多金属矿床诞生了。这一找矿成果获1988年江西省地矿局找矿成果一等奖、1990年地质矿产部找矿成果三等奖。面对荣誉,杨衍忠没有丝毫的骄傲,他说:“这不算什么,我有信心找到更大的矿。”经过多年来的进一步勘查,如今,在岩背20平方公里的成矿区域,已形成了多个矿区连在一起的矿田,已探明锡矿储量23万多吨,锡金属远景储量可达60万吨,成为一座超大型富矿。
2005年下半年,陈琪带领的项目组在安远县天兴镇九碛岽发现一处金矿异常点,想进一步开展工作,不知道从哪里下手。陈琪便向杨衍忠请教:“杨高工,您看工作重点应该放在哪里?”
“南部成矿条件好,有一个北东向成矿带,就从南边开始吧。”“活地图”杨衍忠稍加思索回答道。
果然,经过后续工作,项目组在九碛岽南部控制了一条5平方公里的成矿带,含金、锡、铜等多种金属。如今,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已经把此项目作为重点项目。
杨衍忠退休后,有时陈琪还会去家里看望他,请教在工作中遇到的难题,随便带点水果或营养品。几次过后,陈琪再去,杨衍忠就不开门了。陈琪以为杨衍忠不在家,下楼时恰好遇上胡香娇,“嗨,他在家,你老送东西,他不喜欢。”
杨衍忠喜欢热爱地质、有才华的年轻人,并对他们寄予厚望。退休后,他多次送书给陈琪,就在最后一次住院前,他把几乎所有的地质学专业书籍都送给了陈琪。
陈琪没让他失望,如今已成为大队的副总工程师。他把这些书放在书柜和案头上,他说:“看着杨老的书,就如同依旧在和他说着话。这些书我一定好好使用,好好保存。等我退了休,我要把它们送给小邓,让杨老的精神传下去。”
陈琪说的小邓叫邓以超,3年前从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来到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工作,工作很认真,有种年轻人少有的踏实。目前,陈琪正带着邓以超等人整理分析杨衍忠捐献的地质资料文稿,这让邓以超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一天下午,快要下班时,邓以超拿出杨衍忠捐献的十几捆图纸中的一捆,解开绳子抽出其中一张,慢慢铺开。他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一瞬间,或许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发现一件淹没在时光里的艺术品,那是莫高窟墙壁上的飞天壁画,那是庞贝古城墙壁上的采花女子。“不可思议”。邓以超惊呼,不必说那些描绘得无比精准、优美的曲线,光是数千个如激光打印般大小一致、排列整齐的数据坐标点,就让他连“临摹”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这样的作品,是杨衍忠忍受着身体多个器官的病痛、拿着放大镜画出来的,几百张,就摆在面前。“现在我用电脑画这样一张图也要整整一天时间,可电脑画的哪有这么美观,这么直观。像杨老这样的老一辈地质人,他们身上那种严谨、认真的精神,那种对工作的热爱,我们太欠缺了。”
杨衍忠住院后,陈琪特意带着邓以超去医院看望他。跟在陈琪身后,邓以超有一种朝圣般的心情。这是自己师傅的师傅,他的名字、他的故事总听别人说起,却从未见过他。听说他很严肃,有时还会发脾气,但对年轻人特别关心。听说他爬遍了赣南的山,吃过很多苦。听说他找到过一座大矿,退休后还坚持写了20年地质资料文稿。
穿过医院住院楼长长的走廊,陈琪轻轻推开杨衍忠病房的门,一道阳光沿着门的影子,在病房白色的墙壁上慢慢移动,停在一位杨衍忠的身上。杨衍忠斜倚坐在病床边一把破旧的藤椅上,瘦小的身体仿佛被椅子包裹,他的脸上套着氧气罩,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剧烈起伏。
看到陈琪和一个小伙子进来,杨衍忠用颤颤巍巍的手摘下氧气罩,对他们微笑,“谢谢,谢谢你们来看我。”
走出病房,陈琪泣不成声,邓以超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淌。
七
60多年前,新中国成立不久,瑞金县城里一片低矮的民居,樟树阴下,3个孩子蹲在地上下军旗。他们吵着、笑着,为夏日沉闷的午后增添了很多欢乐气息。
“哈哈,你又输了,就等你走这一步呢。”一个男孩笑着站起来指着对面扎两根小辫子的女孩说。
“你就不能让着我点吗?”女孩嘟起嘴,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男孩。
男孩比女孩大4岁。男孩叫杨衍忠,女孩叫胡香娇。
两家隔着两条街,四五百米的距离。杨衍忠经常去找同学下棋,胡香娇家就住隔壁。3个孩子常在一起玩耍,他们的欢声笑语成为彼此在那段岁月里的美好回忆。
在瑞金县城一条狭窄的胡同里,一个穿蓝布上衣的男孩脚步轻盈地走过,停在一座低矮的民居前,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门口笑着,两个小酒窝惹人喜爱。她说:“是你呀?你来了。”
1956年,杨衍忠离开家乡,但他没有忘记胡香娇。4年后,从北京学成回到江西,杨衍忠通过儿时的朋友打听到胡香娇在赣州师范学校的地址。从此,两人开始书信交往。一封封信件如白鸽飞翔在赣北和赣南之间,爱情在一行行真诚的字迹中慢慢生根、发芽,最终开出美丽的花朵。1962年春节,杨衍忠回到阔别6年的家乡,与胡香娇成婚。
新婚5天后,杨衍忠就回到近千里外的项目组,投入到野外地质工作中。之后是长达30年的两地分居。每年一次探亲假,杨衍忠回家住12天,剩下的353天,是无边无际的牵挂与思念。在野外的日子,想念妻子时,杨衍忠就拿出珍藏的照片看上一会,但他排解思念最有效的工具就是紧张的工作,让自己忙起来、累一点,让工作占据头脑中尽可能多的空间。胡香娇呢?在她最美的年华里,心爱的人却不在身边。没有礼物,没有惊喜,没有节日,有的只是一封封装在信封里的问候。
4个孩子出生时,杨衍忠都离家远远的。1963年12月,大儿子杨忠明出生,他在高安县钧山乡野外项目组。1966年2月,二儿子杨华明出生,他在新余县荷沂村开展物探工作。1968年12月,小儿子杨为民出生,他在于都县祁禄山煤矿区编写地质报告。1972年10月,女儿杨燕萍出生,他在会昌周田盐矿区开展石油普查工作。
胡香娇不仅要在小学教书,还独自支撑整个家庭。出去买菜,她一手提篮子,一手拉着大儿子,大的再拉着小的。家里没有自来水,她每次都要抱着沉重的大盆去水塘洗衣服。
在杨衍忠的孩子心中,父亲是一个遥远的形象,有些陌生、有些虚幻。有一年春节,杨衍忠让同事们都回家过年,一个人留在百里外的周田盐矿项目组值守。胡香娇思念丈夫,决定带着3个儿子去找他团聚。母子4人坐在一辆没有篷子的翻斗车后面,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颠簸。天气阴沉寒冷,山风迎面吹来有如刀割,孩子们的脸很快就冻得通红。谁知走到半路,又突然下起雪来。孩子们紧紧依偎在胡香娇身边,瑟瑟发抖,小儿子杨为民哭喊着:“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我们还是回家吧。”胡香娇把孩子们抱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们冰冷的脸上。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矿区。远远的,只见有个人在雪地里迎面跑来。“这是你们的爸爸,快叫呀。”胡香娇小声提醒着孩子,可他们全部躲在自己身后,没有一个开口叫一声“爸爸”。大儿子杨忠明说,直到自己长大成人,每次叫“爸爸”,他都觉得很不习惯。
1969年,胡香娇和孩子们住在自己工作的小学里,小学在乡下,方圆几里没有人家。有一次学校放假,同事们都外出了,只剩他们母子4人留在学校。夜里,小偷来学校偷东西,把胡香娇母子反锁在房间里。第二天一早,胡香娇起床后,发现房门怎么也打不开,喊人也没人应。由于厨房是公用的,在房间外面,住的屋里没法生火煮饭,她们只能用暖瓶里的水伴生米吃,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一天一夜。直到有同事回来发现后,才把她们解救了出来。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瑞金也发生了一场4级地震。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都担心会有更大的地震随之而来,全都从屋里搬出去,住到帐篷里。当时杨衍忠负责地震监测,他就托同事把胡香娇和4个孩子带到909队基地的防震棚里,并捎去了食堂的饭菜票,“香娇,对不起,我现在忙着监测地震,没有时间回来,你们自己多保重。半个月后,地震警报彻底解除。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杨衍忠才出现在妻儿住的帐篷前,他一把抱住胡香娇说:“安全了,我们都安全了。”
胡香娇一直患有心脏病,常年的过度操劳,让她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1984年的一天,杨衍忠来瑞金出差,恰好路过家门,就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正吃着早饭,胡香娇突然双手捂着胸口,脸上直冒冷汗,杨衍忠赶紧背着她来到医院。医院离车站很近,就在胡香娇排队等待心电图检查的时候,他却跑到车站,买了回去上班的车票。回来后,医生表情严肃地告诉杨衍忠:“你爱人的情况非常危险,必须马上住院,需要你的照顾。”
杨衍忠只得退了车票,请了他工作一生中最长的15天假,留在瑞金照顾妻子和孩子。可对他来说,这份“工作”远没有物探那么得心应手。杨衍忠每天奔波于家和病房之间,更加手忙脚乱。他一边要给妻子煮药,一边还要给正在读书的孩子做饭。正在杨衍忠为此头疼的时候,突然看到厨房角落里的一个大铝锅,于是他想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妙招”,发明了一项立体式烹饪技术。杨衍忠将铝锅分为三层,最下面一层放中药,中间一个塑料盆盛大米,盆上盖一个篦子,把鸡蛋、青菜、红薯摆在篦子上。铝锅往炉子上一放,三层同时加热,中药煮好时,饭菜早就熟了。对于这一荒唐的发明,杨衍忠没有感到丝毫不妥,甚至还有些得意,在他看来吃饭就是填饱肚子,吃什么、味道怎样并不重要。有时工作一天从山上下来,问他中午吃了什么,他往往不记得,问他发现几个异常点,他能说得一清二楚。后来,杨衍忠跟同事提起这段日子,总说“是铝锅立了大功”。
但孩子们的感受就不同了。直到如今,小儿子杨为民对那些饭菜的味道依然记忆犹新:“你无法想象那是什么味道,中药味、塑料味混杂在一起,闻起来就让人倒胃口。”胡香娇吃医院里的配餐,并不知道孩子们经受的“折磨”,半个月下来,她发现孩子们瘦了,一问才恍然大悟。她对杨衍忠说:“你回去上班吧,我把妹妹叫来。”
从那时起,胡香娇每年都要住院一次,杨衍忠因为工作太忙,没有再回来照顾过她。但杨衍忠多次在日记和思想汇报中写道,妻子的身体情况是他最大的牵挂,让他一直放心不下。直到1991年,那时杨衍忠在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工作,有一次回瑞金探亲,没和妻子商量就去劳动局给她办了病退手续,并把她接到赣州。这一对风风雨雨大半辈子的夫妻,终于生活在了一起。
这么多年来,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嫁给一个不顾家的人,胡香娇心里难免有怨恨,暗自里,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但杨衍忠身上强烈的责任感、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优秀品质,让胡香娇一直欣慰地觉得:自己找了一个伟丈夫。杨衍忠对妻子浓浓的爱总是表达在轻描淡写之间,他没有那么多甜蜜与浪漫,但他的关心与牵挂是那么质朴而深沉,让人心里感到踏实,感到温暖。
那些年,每次探亲假到来时,杨衍忠把给妻子买的衣服、给孩子们买的云片糕,像装宝贝一样装进包里。他大步跑到车站,一路上过了一条条河、一座座山,终于盼到了家门前的心情。每次他离家的前一个晚上,为了多替妻子分担点劳累,总是拼命地劈柴火,一趟趟去井边挑水,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水缸全部装满。
杨衍忠亏欠胡香娇太多,生活亏欠杨衍忠太多。老两口搬到一起生活了3年后,杨衍忠退休了。他们有时间一起去游山玩水,一起去公园散步、跳舞,把年轻时丢失在时空里的浪漫找回来。
可杨衍忠的生命里还有一项更加艰巨的任务等着他去完成,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啊写,大多数时候,胡香娇还是独自一人。胡香娇说,自己依然是下雨天的稻草,无人收晒。下雨了,胡香娇买菜回来说:“你怎么不想着给我送把伞呢?”“呃,下雨了?”杨衍忠恍然笑了。下雨了,胡香娇从外面回来,“你怎么不想着将衣服收进来啊?”“呃,下雨了?”杨衍忠依是恍然地笑了。杨衍忠的爱依然轻描淡写,每到妻子该吃药的时候,他就把药准备好,把水倒好,送到她面前;妻子身体感到不舒服时,只要超过两天不见好转,他就马上打电话把孩子叫来。
胡香娇说,这些年来,杨衍忠在家写地质资料文稿时,每次出门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那间小屋看一眼,人还在。现在,每次回到家,再看一眼,小屋却空了。
八
如果一个人有颗滚烫的心,那么他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感情都一定是真诚而炽热的。
杨衍忠从小家境虽贫寒,但父母的爱暖暖地沉淀在他心中,这份恩情他永生不忘。由于常年在野外工作,杨衍忠不能经常回家看望父母,不能坐在床头陪老人说说话,老人生病时也不能在身边照顾,这让他一直觉得很愧疚。他每隔一两个星期就给家里写封信,关心父母的身体,关心弟弟妹妹的学习。
工作之初,由于弟弟妹妹较多又都未成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每个月他都要把近一半的工资寄给父母,还要经常替家里还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压力,但他从不向别人诉苦,用对自己近乎严苛的省吃俭用,独自承担起来。
他经常在日记里算账:
“我初步拟定一个开支计划:1962年10月至1963年4月的7个月中,自己平均每月开支为20元(不许超过)。给香娇寄15元(10月份),给家里寄去100元,给岳母家寄去20元(元月份)。”
“这次领工资后寄去20元给母亲治病,我多么想念母亲啊!祝愿她老人家的病早日好转。”
“最近几天的了解:父亲仍欠20元左右,家里尚欠30元左右,盖房子也要欠钱,对于盖房子及家里欠的钱,我可以想办法还清。”
有一次,杨衍忠出差路过瑞金,回家看望体弱多病的母亲。来到县城,天色已黑,刚刚下过一场雪,阴冷的夜风直往衣服里钻,杨衍忠把胳膊抱在胸前,加快脚步。大半年没见到母亲了,大弟衍洪来信说,自从父亲走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越来越怕冷,一个人坐在屋里时经常念叨自己的大儿子。想到这里,杨衍忠眼睛有些湿润。
“妈妈,我回来了。”
“是你吗,衍忠?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妈妈,我是衍忠。”
细碎的脚步声从屋里传来,母亲打开门。在昏暗的灯光下,满头白发的母亲站在自己面前。
“你又瘦了。是不是工作很累?”
“一点也不累,妈妈,你不要担心我。”
“你歇会儿,我给你下面去。”
母亲走进厨房,一会儿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杨衍忠又饿又冷,大口吃了起来,那一刻,他就像个孩子。
看着儿子吃完面,母亲起身去给他铺床。杨衍忠走进母亲的卧室,一摸被子里面,如冰窖般寒冷。他心头一酸,脱下鞋就钻了进去。
“不要紧,妈妈。我年轻,火力大,给你暖暖。来,你也坐床上,我们说说话。”
说着,杨衍忠把大衣披在母亲身上。母子二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长长的,就像那些消逝在白发里的岁月。杨衍忠仿佛记起小时候,在月光下,母亲编着草鞋给自己讲红军的故事。如今,轮到自己给母亲讲那些发生在大山里的故事。那时,母亲还年轻,如今,母亲已经老了。
杨衍忠对故乡有着深深的依恋之情,他曾在日记里写:“瑞金,我爱你。要是有机会回到故乡,我一定要把你歌颂。”退休后,他们夫妻两人的收入并不高,但每次回瑞金老家都要带上几千块钱,把这些钱分成一份一份,送给经济更加困难的亲戚和邻居们。一位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接过杨衍忠手里的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2010年,一场灾难降临在杨衍忠家里。小儿子杨为民的妻子红英被查出得了肝癌。面对病理诊断书,全家陷入悲痛之中。红英为人朴实、勤劳贤惠,对老人也十分孝顺。谁想到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医生说,希望不大了,如果你们非要治就去北京看看吧,听说有种美国进口的化疗药,说不定能起点作用。
杨衍忠马上召集全家人开会:“红英是个好媳妇,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们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老三,你带红英去北京看病,需要多少钱,我们几家凑,不够就去借。现在,具体的病情先不要告诉她,不能让她有太大压力。”
一年多的时间里,杨为民带着妻子求医问药,往返北京15次,花了30多万元。杨衍忠老两口把6万元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几个孩子每家又凑了几万元,还是不够,全家人为此事欠了十几万元的债。
恰巧就在这段时间,一个矿老板找到家里来,提出想用几万块钱买一个矿点的地质资料。话还没说完,杨衍忠就把他赶了出去,“这是国家的资料,怎么能给私人?!”
孩子也多次劝他:“爸,你就卖给别人点嘛?家里急用钱,不也能松快松快吗?”每当这时,杨衍忠都会习惯性地瞪圆了眼睛,坚决地拒绝。
不幸的是红英还是走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经常带着茹茹到家里来,收拾屋子,洗菜做饭,脸上总是挂满笑容,这些画面仿佛就在昨天,有一次,她不小心把盘子摔了,我还嫌她吵到自己工作,埋怨了她几句,她也不吭声。想到这些,杨衍忠经常一个人偷偷流眼泪。
从那以后,杨衍忠更加疼爱小孙女茹茹。每次去医院开药的路上,都会路过一个学习用品商店,他总要进去逛一下。卡通图案的书包、铅笔盒,样子好看的橡皮,他都买给孙女。有一次,他看到文具店门口放着一个量身高的仪器,就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这个不是卖的,你要真想要,给50块钱吧。茹茹到家里来,杨衍忠喜欢让她站上去量一下身高,每次看到孙女又长高了,他就特别高兴,露出慈祥的笑容。
杨衍忠善待身边每一个人,考虑别人远远比考虑自己多,无论是谁遇到困难,他都尽全力去帮助。在邻居眼中,他是一位乐于助人的热心肠;在同事眼中,他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好兄弟。
杨衍忠家的隔壁邻居杨淑宽常对人说,杨衍忠救过她家两条人命。
16年前的一天下午,杨淑宽的丈夫杨大壮毫无征兆地倒在卫生间里,她当时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跑出来拍杨衍忠家的门,“香娇,香娇,快救救我们家老头子”。杨衍忠和妻子听到呼喊赶过去,只见杨大壮眼睛躺在地上,表情非常痛苦,双手紧紧抓着心脏的位置。杨衍忠马上回家拿来一瓶速效救心丸,倒出十几粒,塞进杨大壮嘴里,并打电话让杨为民送他去医院。杨大壮得救了,医生说,若不是及时服下速效救心丸,后果不堪设想。
5年前,杨淑宽高血压去医院抢救,医生给她开了一种降压药。服药后血压稳定下来了,但从此咳嗽不停,严重时都喘不过气来,中医西医全试了也不见好转,人也越来越消瘦。杨衍忠订着一份名叫《家庭医生》的报纸,有一天,他看到一篇文章里说:某某降压药可能导致病人咳嗽。就把报纸递给妻子说,快去告诉隔壁杨姐,把降压药停了,他的咳嗽可能就是这种药引起的。杨淑宽停药不久,还真就不再咳嗽了。
1963年,杨衍忠在高安县兰花桥项目组工作时,同事李添元患了一场重病,家里情况非常困难。杨衍忠曾为李添元捐过款,并经常询问他的病情。8月的一天,杨衍忠到高安县城给妻子寄钱和衣物,也想给自己买一件夏天穿的衣服(他现在的那件已经打了几十个补丁了),恰巧在车站遇到李添元的爱人。她抱着孩子站在人群中,面色憔悴,目光里透着忧伤。杨衍忠得知孩子刚刚得了一场大病,李添元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心里很难过,就把买衣服的钱塞到她手里。
2012年,杨衍忠的一个同事病重,在赣县住院。弥留之际,他想找个合适的人交待后事,可自己在赣县并没有亲戚。思来想去,他想到了老同事杨衍忠。凌晨两点,杨衍忠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正是那位同事的爱人打来。挂上电话,杨衍忠边咳嗽边穿衣服,下楼拦了辆的士直奔赣县。一个小时后,当杨衍忠出现在病房时,那位同事热泪盈眶,握着他的手交代完后事,就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当年在野外一起爬山涉水的老同事们,杨衍忠经常挂念着。退休后,杨衍忠很少出门,没机会见到他们。每逢节假日,他就挨个打电话问候,老弟,最近还好吧?好,好,你们好,我就放心了。2013年闹“禽流感”的时候,他看到新闻后,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大家,最近别吃鸡肉啊。
杨衍忠的四个子女都很优秀,他没教他们认过字,没参加过他们的家长会,甚至连谈话都很少。但他身上正直善良的优秀品质,对子女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
1985年,小儿子杨为民参加工作后,分配到杨衍忠所在的分队当一名工人。当时他心里想,爸爸是分队的领导,肯定会照顾我。谁知杨衍忠却给他安排了一项地质队里最苦的活——上山挖探槽。杨为民每天吃过早饭,就带上中午饭菜,扛着铁锹、镐头,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去挖探槽,直到天黑才能回来。那时,杨为民只有16岁,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过了一个多月,杨衍忠见儿子晒得黝黑,就说:“卫民呀,不是我心狠,我们搞地质的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你还年轻,现在吃点苦,对你以后做人做事有好处呀。”
女儿杨燕萍是四兄妹中学习成绩最好的,杨衍忠也对她抱有最高的期望。她听从父命进入长春地质学院学习,又听从父命回到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工作。在长春读书的时候,杨衍忠经常给她打电话,鼓励她好好学习,追求进步。当听说她准备入党的时候,杨衍忠特别高兴,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叮嘱她一定要认真写好入党申请书,做好思想汇报。后来,杨燕萍考入北京大学攻读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现在北京一家金融机构工作。女儿最终未能从事地质工作,杨衍忠多少有些遗憾。
大儿子杨忠明曾担任瑞金县教育局局长,上任那天,杨衍忠给他打了个电话,非常严肃地说:“第一,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托你办任何走后门的事情。第二,我希望你清清白白做人,不要走歪门邪道。”杨忠明说,父亲从未教过自己,怎样在社会上处理人情世故,只教了自己要怎样做人。几年来,杨忠明担任过多个部门的主要领导,一直把父亲这两句话记在心中。
九
我们常说辛苦,但或许每个人对于“辛苦”二字的理解都不尽相同。春蚕到死丝方尽,为了地质事业,杨衍忠就像一只春蚕,毫无保留地奉献着自己,他累垮了身体、疏远了家庭,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肺部穿孔、高烧不退,依然坚持把地质资料文稿整理完成。2012年,当江西省地矿局党委授予他“优秀共产党员”称号时,他捧着荣誉证书对子女们说:“我这辈子没有白活。”那是他最看重的荣誉,而此刻,他的遗体上,正盖着一面鲜艳的党旗。
在这里,我们似乎找到了杨衍忠一生毕役于地质事业的力量源泉。
杨衍忠去世后第15天,妻子胡香娇正式将他编写的地质资料文稿捐赠给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完成了他的遗愿。
在杨衍忠文稿捐赠仪式现场,一张七八米长的长条桌上,堆满了一摞摞文稿、一卷卷图纸。订书机装订起来的纸张大多很薄,有的已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的痕迹。每一册里,杨衍忠都编有目录,标着页码,每一页里,字迹密密麻麻却十分工整:地质物化探测量概述类,58册,约450万字;地质矿产卡片类,56册,约360万字;物化探类,161册,约560万字……这些地质资料是杨衍忠一生的工作资料积累,字数达到了惊人的2800万字,相当于30部古典小说《红楼梦》的字数。
杨衍忠走了,但他留下的宝贵成果就像一座金矿,正在被深入发掘,焕发出新的生命。
我们在每个地质队的资料室里,都能看到类似这样的地质资料,它们是无数地质人在野外辛勤工作的成果。但如果仅仅只有这些分散的资料,我们也只能说杨衍忠是一个了不起的地质资料搜集者和保存着。而杨衍忠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综合运用了物探、化探和地质等专业知识,根据自己在野外工作30多年的丰富经验和对赣南山山水水的了解,将自己毕生搜集的地质资料分类、梳理、分析,为整个赣南地区的地质找矿描绘出一幅“藏宝图”。这幅“藏宝图”首次系统地对赣南地区中比例尺航磁、土壤、重砂、水系沉积物等异常进行了梳理,圈定出各类异常2400余处,并将赣南18个县(市、区)3000处矿点建卡归档。
换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只精通物化探专业,而不精通地质专业,或者只精通地质专业,而不精通物化探专业,他无法做到;如果一个人同时精通物化探和地质专业,但没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他也无法做到;如果一个人既精通物化探专业和地质专业,同时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但没有掌握这么多的地质资料,他依然无法做到。
杨衍忠做到了,也只有杨衍忠能做到。他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他有种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早在1985年,他就在向党组织递交的自传里写道:要收集和掌握全赣南地质、物化探、测绘资料;编制一套全赣南地区中比例尺地质、矿产、物化探综合图件,建立一套完整的矿产和各类异常卡片。我们可以把这句话看成是他向党许下的承诺,他用尽毕生精力,实现了这一庄严承诺。
退休后的20年,杨衍忠无休无止地书写,600万字的《江西南部地质、物化探找矿文稿》字字来之不易,蕴藏着丰富的找矿线索和巨大的经济价值。
江西省地矿局组织专家对杨衍忠捐赠的地质资料文稿进行研究、归集、鉴定,得出初步鉴定意见:内容丰富,系统完整,图文并茂,涵盖了赣南地质矿产的主要方面。其中,对赣南地区岩浆岩资料的汇编,矿产资料卡片汇编、物化探异常汇编等成果对于赣南地区地质矿产勘查规划,指导地质找矿,以及减少地质找矿成本,提高地质找矿效率等,具有重要意义。
杨衍忠对赣南地区各类矿点及物化探异常点进行了筛选,并建议优先安排重点查证的有310处,其中矿点117处,航磁异常点15处,土壤异常24处,自然重砂异常14处,水系沉积物异常140处(其中银异常29处、铜23处、铅25处、锌38处、钨15处、锡10处)。这大大缩小了找矿靶区,对于进一步在赣南地区多找矿、找大矿、找富矿具有重大价值。
近年来,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已在会昌岩背地区探明大型锡矿1个,中型锡矿1个,在于都银坑地区探明大型金银铅锌多金属矿1个,在赣县—定南地区探明大型稀土矿1个。仅上述4个探明矿区的资源储量潜在经济价值就达约420亿元,这4个矿区无一不与杨衍忠早先提出的310处值得进一步工作的矿点或异常点不谋而合。
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副总工程师邓茂春说:“物化探资料是地质找矿的基础。如果说找矿是一条弯曲的山路,杨老提供的资料就好比路上的一个个标记,告诉后来人哪个地方有个坎,哪个地方有道坡,甚至哪里有条便道能够直接通往山的那边,而不必翻过眼前这座高山。”
2013年,为协助杨衍忠编写地质资料文稿,赣南地质调查大队派人将他的手稿拿来,三四名机房工作人员花了半个多月时间,将赣南18个县(市、区)中赣县部分的资料录入电脑并打印成册,共98页。由于校对占用了杨衍忠太多时间,他不得不叫停了这项工作。
当时,邓茂春正负责赣县金矿调查评价项目,1:20万水系沉积物调查完成后,并没有发现较好的金异常,这让他非常苦恼。有一天,他来到机房查询资料,恰巧看到工作人员正在录入杨衍忠的手稿。他翻开一看,发现在他们工作的区域里,文稿中记录了很多非常有价值的物化探异常信息。他十分激动,马上将那几页文稿复印了一份。经过研究分析,他发现赣县具有较好的找金前景。目前,赣县金矿调查评价已经申报了国土资源部重点扶贫项目。
如今,那本打印出来的《赣县地质矿产点及其附图》就放在邓茂春办公桌上。随手翻到第93页,看了一会儿,他说:“你看,上面这个的章贡区蛤湖矿区物化探异常就是杨老亲手发现的,现在这里探明了可观的银、金、铅、锌金属储量,已经成为价值几个亿的富矿。”
而这些,只是杨衍忠浩瀚文稿中的冰山一角。
杨衍忠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类地质资料,并且他有两大优势:一个是记忆力强,资料看上两遍,基本上就能记在脑子里。另一个是笔头快,写起字来行云流水。
上世纪80年代,杨衍忠担任中国地球物理学会赣南片联络组组长。工作之余,他跑遍了闽、粤、湘、赣4省的地勘单位,参加了各种地质学术报告会、交流会,到赣南多个知名矿区调研,搜集了大量珍贵的地质矿产、物化探和遥感资料。杨衍忠一边将这些资料详细地记录在笔记里、图纸上;一边整理成综合的报告上交,为开展南岭地区找矿工作提供地质基础数据。
杨衍忠在赣南地质调查大队总工办工作期间,负责全队的技术质量检查,经常到野外分队检查地质资料。每到一处,他不仅检查矿区内的资料,连矿区外围的资料也要看,边看边记录,还把一些地质图件描绘下来。
资料越积累越多,为保存好自己的这些“至宝”,杨衍忠干脆把家里大衣柜里的衣物全部搬出来,将地质资料整整齐齐地摆放进去。后来衣柜也装不下了,他就把资料堆放在床头、衣柜上面,自己的卧室俨然成为一间地质资料室。
妻子胡香娇跟他开玩笑说,早晚有一天,我把你这些破烂全烧了。杨衍忠气得站起来喊,你敢!你敢!
杨衍忠把地质资料当成宝贝,自然对地质资料的准确性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要求。
1987年,赣南地质调查大队物化探分队的项目长梁启光,带领一个项目组在安远县铁山村开展磁法测量。一名队员将一个点的数据记错了,本来没有异常写成了有异常。杨衍忠来检查工作时,觉得不对劲,就问梁启光:“这个点有异常吗?”
梁启光说:“没有啊。”
“没有异常怎么写有?你们这是作假!是对国家不负责任!会对今后的找矿工作造成严重干扰!”杨衍忠把梁启光狠狠批评了一顿,并让他们把那个点所在的测线重新测一遍。
1989年,杨衍忠承担了《瑞金矿产资源概况及开发建议》项目,在瑞金开展矿点调查。有一天实在太热了,杨衍忠还坚持要去一个矿区调查。一位同事说:“咱们看几个点就行了,不用都看吧?”
“那怎么行呢?必须全部看完。”杨衍忠回答得很坚决。
在烈日下烤了一天,那位同事差点中暑
半年时间里,杨衍忠几乎跑遍了瑞金县每个角落。结果这个项目对瑞金县各类矿产资料收集的十分齐全,所建立的矿产卡片达128张,内容齐全、语言详尽,比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原来编制的瑞金县矿产卡片增加了一倍多。
可以说,杨衍忠所掌握的每一个矿点和异常点的信息,都是他在几十年地质工作生涯中用心积累的结果,每一个点都无比精确和详细。随便翻开一页,比如上优县五指峰乡细脉型钨矿点,他这样描述:呈45度,距乡政府
而很多世界著名的大矿,都是从小小的矿点和异常点开始发现的。世界最大的钨矿——位于江西九江的大湖塘钨矿,就是因为在上世纪50年代开展水系沉积物调查时发现了铜、钨、钼、锡综合异常,经过验证,找到了第一条矿脉。杨衍忠捐献的找矿文稿,给后来的地质人提供了很多类似的找矿线索,顺着这些线索,他们会不会再次走出世界性重大发现的脚步?
十
曾健琳曾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后分配到赣州市最好的单位——汽压机厂工作。父亲是赣南地质调查大队的老员工,和杨衍忠同一个时代,退休后在家安享晚年。谁知刚工作没两年,一向顺风顺水的曾健琳就遇到人生中巨大的不幸,她在一场车祸中脑部严重受伤,丧失了工作能力。性格好强的她心有不甘,去广东投奔亲戚,希望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机会。人走了,汽压机厂便把她的社保关系转到了赣州市人才交流中心,社保金20多年没有缴纳。不久前,她回到赣州和母亲一起生活。为了让自己今后的生活有个保障,她打算今天去把这些年欠下的社保金补齐。
曾健琳来到赣州市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办事大厅,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缴费单,她一下懵了。补缴金额1.8万元,滞纳金8000多元,人事代理费2000多元。她看着缴费单犹豫了半天,出于自尊,还是足额缴纳了所有的钱。交完钱,她试探性地问工作人员:“像我这种情况,是不是可以减免一点。”
“这我说了可不算,你去问问我们领导吧。”
曾健琳找到了赣州市人力资源部主任王小杰。看了她的材料,王小杰说:“噢,你是赣南队的子女啊,杨衍忠单位的。”王小杰看了眼手表,下午3点了,5点之间当天收缴的钱就要交到市财政。“你等一下,我去请示局长。”
“局长,她是赣南地质队的子女,她的父亲和杨衍忠一样都是老地质队员,他们家里确实非常困难,虽然她没按时缴纳社保金,我们能不能按照特殊情况办理把滞纳金退给她,人事代理费也免了吧?”王小杰问。
“噢,杨衍忠啊,我们不是正在学习他的先进事迹吗?这些地质队员为赣州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我同意你的意见,破例退给她吧。”局长说着就在退款单上签了字。
确实如此,杨衍忠的感人事迹经《人民日报》、《中国国土资源报》、《江西日报》等中央、地方数十家媒体报道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
向杨衍忠同志学习的活动紧锣密鼓的推进。
杨衍忠同志先进事迹在网络上的影响也持续升温,短短几天之内,百度搜索量就达10余万条,《中国国土资源报》、《江西日报》等媒体官方微博阅读量达几百万人。网友们纷纷转发、评论,表达内心的感动和对杨衍忠的崇敬之情。
学习杨衍忠同志先进事迹,让很多年轻人经受了一场精神洗礼,对他们来说,杨衍忠是一座灯塔,是一座丰碑。
物化探地质队80后地质队员陈惠玲说:“杨衍忠老先生用他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人应该怎样活着,人生如何不朽。在现在功利化、成功学泛滥的年代,杨衍忠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而在于拥有执着的信念和理想,以及为之付出的巨大努力。而青春理想和崇高信念正是我们年轻地质人所真正需要的。”
赣南地质调查大队地质队员邓以超说:“杨衍忠走了,根植在我心目中的精神领袖走了。一开始,我觉得有点空,但我发现内心比以前更充实了,因为心中屹立了一座丰碑!这座丰碑刻着金玉良言:关于做人,关于生活,关于工作……”
原来,居住在温哥华的原全国煤炭地质工会地质工作委员会主任李保忠在微博上看到杨衍忠的先进事迹后,专门从海外发来慰问信。这位和杨衍忠同时代的老地质队员向胡香娇表达了自己内心深深的敬意。
胡香娇同志:
我作为杨衍忠的同龄人和一名自1952年就献身新中国地质事业,又和老杨同在物化探行业工作22年的老地质,为祖国地质事业有杨衍忠同志这样无私奉献的地质人感到骄傲,这是新老地质人的光荣,是新老地质人学习的榜样。
香娇同志,衍忠同志能取得这样令人羡慕的事迹和奉献精神,和你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在我收到的微博上有两点令我难忘:一是你们婚后聚少离多:二是你的大儿子杨忠明对爸爸感到生疏,甚至叫一声“爸爸”都觉得拗口。这和我有相似之处。我是为了尽快到野外地质第一线去工作,
读完这封信,胡香娇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衍忠啊,你并不孤单,还有这么多人理解你,要向你学习,你在天之灵就安息吧。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总埋怨你对我们关心不够,还和你吵嘴,但我何尝不知道你干的是了不起的事业,我内心深处一直是支持你的。你常说,希望马克思再给我10年。我知道你还要用这10年写地质资料。但如果真的再有10年,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写了,我要好好照顾你。
大儿子杨明忠在杨衍忠找矿文稿捐赠仪式上流着眼泪说:“直到最后,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才真正理解他:他的心里装满的是矿,他一辈子的生活都离不开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过去,从世俗的角度想,我总觉得父亲不如我成功,现在我觉得父亲比我成功太多太多。人生最重要的是德行和学习的修炼,这是父亲留给我们子女的最大财富。现在,我只想轻轻地对他说:爸爸,我已为你感到光荣和自豪,累了一辈子,您好好歇歇吧。”
小儿子杨为民是杨衍忠同志先进事迹报告团成员,他站在台上这样讲:“爸爸和大山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最终又回到了大山。在我心里,爸爸就是一座大山,一座让我们在心灵深处感到无比踏实,教会我们什么叫忠诚,什么叫正直,什么叫奉献的大山。”
女儿杨燕萍在文章里写道:“我感到欣慰的是,父亲不会再‘生不如死’的喘气了。我还感到欣慰的是,他一辈子的心血,那几百万字,如他所愿献给了他深爱的党和国家,党和国家对此也非常重视,送行时给父亲盖上了他最看重的党旗。父亲,请安息;父亲,到那边和爷爷奶奶一起享享福吧;父亲,如有来生,我们再续父女情,让我好好照顾你,共享天伦之乐。”
杨衍忠离开了,维系着他的牵挂和挚爱的悠悠红土,见证了他的忠诚,收藏了他的青春和汗水的巍巍青山,见证了他的忠诚。他的忠诚,也镌刻在这片他双脚踏遍的红土青山上,并正从这片红土青山传向整个神州大地。
作者简介:陈国栋,中国国土资源报社社长,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王少勇,中国国土资源报社记者,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陆德琮,中国国土资源报社记者,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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