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魏巍57年情缘
李治亭
2008年8月24日7时18分,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魏巍同志与世长辞了,享年88岁。我作为他57年的新闻同行、战友,悲痛万分。往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相会在朝鲜战地
每当我看到中学教科书中文学典作《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魏巍的名字,便思绪万千,心潮起伏。
那是58年前1951年,我与魏巍同志一同在朝鲜战地,我任志愿军26军战旗报社总编辑,刚24岁。魏巍作为总政治部派往朝鲜前线部队文化工作者,来到26军采访战地英雄事迹。他刚30岁,是一位血气方刚,才华出众的前线著名的新闻记者。
人们也许还记得,1951年,是抗美援朝战争的第二个年头,4月11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发表了《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毛泽东主席批示“印发全军”。自此,“谁是最可爱的人”便成为志愿军官兵的光荣称号,慰问《最可爱的人》信件雪片似的从祖国四面八方飞过鸭绿江,传遍朝鲜战地,魏巍的名字也由此传遍全国,播及世界。后来,《谁是最可爱的人》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成为文学典作,出版社出了单行本,影响了数代中国人。
这篇脍炙人口的名著作是怎么产生的?是怎样酝酿形成的?我追忆着当时的生动情景:
魏巍同志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著名战地记者,他亲自到朝鲜前线许多部队采访。他踏冰卧雪,穿过战地火线,迎着敌机轰炸扫射,忍着饥饿和生命危险,来到了我所在的26军军部机关,个别访问、读军出版的《战旗报》,翻阅战地传单,开座谈会。参加座谈会的,有军的领导,有机关干部、营连干部,魏巍饶有兴味的听取了每个人的发言,他听得很投入,并不时发问:“我们的战士在国外作战,为什么还这样英勇?”“是一种什么精神支持着战士们无私无畏?”“祖国人民、朝鲜人民怎样感谢他们?”这一个一个问号,激起了到会人员的思考:“我们的战士是怎样的一种人?”“他们有一种什么样的人生观、生死观、价值观?”
参加座谈会的人争先恐后发表看法:“我们的战士面对着凶恶的敌人,英勇无畏,不怕苦,不怕死,是源于对伟大祖国的爱,对朝鲜人民的深厚感情。”
“我们的战士,是伟大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思想感情,这是战无不胜的动力,是最本质的东西。”魏巍同志的眼睛炯炯有神,他高兴极了,拍着大腿说:“找到感觉了,找到主题了!”
志愿军战士的英雄气魄、英雄事迹太多了、太感人了。如何表达?从何写起?开始他采访了20多个战例,后来压缩到5个,再后来又删掉两个,精选了三个最有代表性、最典型、最能说明本质的范例。
一个是一次壮烈的松骨峰战斗,一个连整个山顶的土被打翻了,汽油弹火焰把阵地烧红了,把战士们身上烧着了,勇士们顶着火苗,向敌人扑去,把敌人抱住,让敌人也烧死……一个是在汉江北岸,一个青年战士,从敌人飞机炸毁的房子里,从火中救出已无父母的孩子。一个是战斗在战火中,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一口雪”,艰苦奋战的事迹。
如何把战士写得生动,不仅写英勇,还要写思想感情。当时大家深有感触地说:“如果写一次战斗,只写敌人炮火多么厉害,我们战士如何冲,一次又一次冲锋,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必须写出英雄的高尚灵魂才行!”“如果把活的人写死了,把英雄的人写成机器,再出奇惊人的事迹,也觉得不感人了。”读过《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通讯,其中有两段战斗和救人的描述:
“这个连阵地上,枪支完全摔碎了,机枪零件扔得满山都是。烈士们的遗体,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
“呀!满屋子黑洞洞的烟,只能听见小孩哭,看不见人。我的眼睛睁不开,脸烫得像刀割一般,只是在地上乱摸,才摸着了小孩的腿,我就一把抓着抱起来,跳出门去,我一看……他穿着小短褂儿,光着两条小腿儿,小腿乱瞪着,哇哇地哭。这时候,火更大了,屋子里的家具什物也烧着了……扑灭身上的火苗,抱起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上边引用文章中的两段话,就是在朝鲜战地我和魏巍同志在朝鲜战地美机疯狂扫射防空洞座谈会上,志愿军两个基层干部含着眼泪讲述的故事。
《谁是最可爱的人》这个主题、这篇通讯的形成,是志愿军战士崇高思想感情的结晶,是魏巍同志思想感情潮水的积淀,时时在我心中荡漾。
57年来,《谁是最可爱的人》这一称呼成为抗美援朝时期的特定用语,它是和魏巍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建国以来,战洪水、斗冰雪、抗地震、灭火灾一幕幕英雄壮举,可歌可泣的人物业绩,最高赞誉就是“最可爱的人”,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
深情厚谊永不竭
从战火硝烟中走过来的人,从血与火锻炼成长起来的人,更懂得友谊珍贵。
我与魏巍同志从1951年朝鲜战地相会、相知、心心相印至今,已半个多世纪了。我们多次相见,每一次都能从他身上吸取营养,他的崇高品德,他的文学才能和睿智,他的散文意蕴和美感,启迪着我,感染着我。
57年了,我与他相见,每次都得到教益。从朝鲜回国十年之后1961年7月,他是《解放军文艺》副总编,我们在青岛金口路部队招待所一起写作一个多月,他正在写曾获得首届“矛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东方》。当时,彭德怀已经受到批判,但他毫不顾及,用他的心血去写,表达着对彭德怀老总敬慕之情。在炎热夏天,魏巍同志身子有些胖,特别怕热,一写作起来,穿着短裤、背心,身上汗水流淌。每天中午饭后我和他去第一海水浴场在海水里游泳,成为他一大乐趣。我当时是济南军区政治部政工研究室副主任,为军区政治部李耀文主任供稿《八一杂志》写了一篇《继承发扬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一致优良传统》长篇论文。写作过程中,他提供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感受和体会。一个多月时间,我们之间增进了感情,后来他将写成获奖《东方》巨著寄给我,同时寄我还有他的散文《春天的漫笔》签了他的名字,成为永久的纪念。
后来,70年代,我任济南军区《前卫报》报社社长期间,他作为《解放军文艺》副主编多次到军区文化部来指导工作,在招待所叙述多年战友之情。他陆续出版的写抗日战争著作《火凤凰》、写长征的著作《地球的红飘带》都及时寄给我并谦虚地请我指正。每每看到书中他的墨迹,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2002年撰著的由黄河出版社出版的55万字《烽火人生》一书,之前半年,我请魏巍同志写一题词,他欣然答应,题词是:“人民养育了战士,烈火锻炼了纯钢”。这个题词,正是对魏巍同志人生观、价值观,一生做人民公仆真实写照。
1990年7月,我又专程去北京看望了他。他住在北京军区西山的一个幽静宿舍里,我们亲切长谈了四个小时,并一起聚餐。从朝鲜战场初次相识到今天,50多年过去了,他虽然已是古稀之人,但仍是精神旺盛,和蔼可亲,十分健谈。坐下后,他给了我两本文学杂志,其中有他写的一篇杂文和两篇短论。他说:“文艺工作者需要‘认母’”, “生活是源泉、人民是母亲、艺途无止境、但盼后来人。”他的这一论点,至今18年了,但对当前文学仍有现实指导意义。
为人民呐喊竭尽一生
魏巍同志已是88岁高龄的人了,但他的倔强精神和革命锐气却不减当年。建国后,我多次去北京西山住地看望他,每每都被他那创作的欲望和志向所感染。他是在抗日战争初期民族危亡、烽火烧红的年月,17岁便参加革命的。他是踏着风雪到了延安抗大,到了敌人后方,从年轻时代就开始了他一个革命战士兼诗人的军旅生涯。我看过他早期的散文集《春天的漫笔》,特别是看过他推出的写红军长征《地球的红飘带》的力作。聂荣臻元帅生前在《序记》中讲:“我从《当代长篇小说》杂志上看到了魏巍同志的新作《地球的红飘带》,兴奋不已,接连十几天,一口气把他读完了。这篇著作是用文学语言叙述长征的第一部长篇巨著,写得真实、生动、有味道,寓意深刻,催人奋进……我仿佛又进行了一次长征。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我就认识魏巍同志,他有文学天赋,又经过革命战争锻炼,是位难得的人才……”魏巍同志抗日战争中长期是在聂元帅领导下做宣传工作的,他们之间有着深厚感情。聂帅对魏巍这一褒奖,是最高赞誉,受之无愧。我重温聂帅这段评语倍感亲切。
人们常常赞赏魏巍的散文像诗一样优美。其实,他的诗比起散文毫不逊色。早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就用“红杨树”笔名,从事诗歌创作,出版过《不断集》、《黎明风景》等诗集。
魏巍同志生前,虽然已是88岁高龄的人,但他仍然在笔耕不辍,努力创作。2008年初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他著的《新语丝》和《四行日记》。《新语丝》收录了魏巍近年创作的散文、杂文70余篇,为毛泽东诞辰百年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话说毛泽东》亦收录其中。《四行日记》是魏巍1952年赴朝鲜战地采访、两次从走长征路等内容作品结集。
魏巍同志不仅是著名作家,也是军队新闻宣传战线上的领导人。战争年代,他当过宣传科长;建国后,曾任《解放军文艺》副主编、北京军区文化部部长、北京军区政治部顾问。他是第一届至第三届人大代表,曾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荣誉委员、中国作家协会顾问、中朝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会长。
魏巍同志走了,作为文学一个鲜明的时代标本消逝了,老一代文学时期最后一颗文学闪亮的名人陨落了,但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李治亭:原青岛警备区军政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纪实文学《心灵掠影》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