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听雨(小小说)
田景轩
这里很荒寂。一点不错。隔最近的乡镇23公里,隔县城65公里,而且到乡里场坝这段路不通车,慧琼她们进山的时候,全是靠步行,走了足足三个钟头。坡下不远处就是南盘江,在夜半安谧的时光能够隐隐听见河水哗哗的低吼声,仿佛一个沧桑的老妇的呻吟。但天亮后就不一样了,这里满山的树和草把周围装点得绿绿葱葱,农民们的梯田一层层地,弯曲得像绿色的云带;而山上偶尔出现的一两树野果——有人叫蕉桃,也有橄榄——则让人很快想到自己是一个“牧童”,忍不住要去摘两个下来偿偿。露水整天把大地挂得亮晶晶的,当你想着去捧一把吧,它碎了,消失了。太阳从山顶冉冉升起,白色的云雾在山脚缓缓弥漫。这里空旷极了,即便有鸟儿从眼前飞过,也仅是一个逗号一样的黑点,它们在很远的树林或稻田的上空掠过,隔你远得很哪。而慧琼静静地听一阵院坝的那棵老榕树滴落的雨声,叮叮咚咚……像弹奏琴健的声音,不急不慢的,时有时无的。而此刻,她正躺在床上,想着一些事情。
马上要走了,到分队部去,和陈芬一道。两人都离开普查组,普查组一下就少了两个队员;当然,分队还会分配新的人来,肯定是男生,不会再是女生了。她暗自在心中想:女生到普查组,她们会是最后的两个吗?——是的,女生到普查组是有很多不方便,比如,上山途中,男生尿急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在,随便在哪里就可以解决了,而不用躲到林子深处大伙儿都看不见的地方去“定点”(撒尿);再比如,女生大都胆小,但在山里却会经常遇到蛇。一次她到河边洗衣服,回来的路上与一条花蛇对峙,她不走,蛇抬着半个身子盯着她,也不动,过了好一阵,来了村里一个砍柴的农民,才把蛇赶跑了。她一口气跑回寝室,哭了一个小时。
她和陈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
第一次进山的时候,三个小时的山路走下来,脚掌磨出了血泡,她对着血泡嘘嘘地吹气。长到二十岁,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上坡,下坡,过河,跳坎……但她记得那一片火红的落霞,满山浓绿的树林,偶尔窜出的一树金黄的野果。
陈芬是来煮饭的,可初到普查组时,连饭都不会焖。米放得太多,焖了好一会儿后,米涨开了,把锅盖顶翻了,大家都哈哈地笑,她只得舀掉多余的米,重新羼水焖,最后焖出一锅稀饭。陈芬是顶替父亲上的班,长到十八九岁,还从没焖过饭。
回想着这个情景,慧琼在心里笑了。
每天上山回来,普查组最大的娱乐就是打“拱猪”,钻桌子,贴胡子,最后把胡子烧了,烧得跳起来,大伙儿哄笑一阵,各自回寝室睡觉。有一天晚上,刚躺床睡下,门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慧琼想:“是下雨了吧?——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了。”等会儿陈芬从门外倒水回来,慧琼问,是不是下雨了?刚才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陈芬说:
“你就一天梦着下雨呢,是徐成山在院坝撤尿,下个鬼的雨哟。”慧琼脸红了,她用被子捂着脸,“吃吃”地笑。
下雨多好呀,躺在床上,手里棒着小说,看主人翁如何恋爱,跟着她悲伤而悲伤,喜乐而喜乐。这时,从院坝榕树上又传来雨水的滴落声,叮叮嗒嗒的。慧琼仍旧躺在床上,想着为什么忽然要把她俩调回分队部。难道是因为陈芬和徐成山吗?
陈芬是有男朋友的,在她进分队前就确立了关系;但她到了普查组后,徐成山一直在追求她,而她似乎也没有完全地拒绝。这件事全普查组的人都知道,分队的人想必也有耳闻吧?领导们为了队伍稳定,把他俩分开,也不是没有可能。
每次打牌,徐成山都坐在陈芬的身边,帮她出谋划策,有时该他接下了,他也说;“继续继续,我帮她看牌。”经他一说,桌上的人也不强劝,两颗脑呆仍旧紧挨在一起。有一次,慧琼弯腰到桌下拣一张掉到地上的牌,看到两人的光脚叠在一起。
那是个夏天,大家都只趿着一双凉拖鞋。
这年中秋,队团委书记冯敏到普查组慰问,带来几个水果糖月饼。吃饭时,她对慧琼说:
“你们知道小芬是有男朋友的吗?”
慧琼抬起头看着她,点点头道:
“知道呵,她自己也说过的。怎么啦?”
“这次下来,她男朋友还叫给她带一封信,都差点忘记了。”
中秋慰问过去半个月,分队部就来通知,要调她俩回分队部。
冯敏和陈芬的男朋友家关系很好,慧琼忽然想起来。陈芬的男朋友是在队上开车的,长得纤瘦,但很帅气,慧琼也认识。
倒好,到了分队部,她和夏世天见面倒是方便了。她在心中暗自想。她和夏世天是在分队经人介绍认识的。夏世天是大学生,架一幅眼镜,长得瘦高,腼腆,不爱说话。记得一次,她到分队部整理资料,一天黄昏,下班路过综合办公室时,忽然从门里传来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请你进来一下。”她左右望了望,确信没有其他人,便控着腰慢慢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就只有夏世天一个人。他脸有些红,望着她道:
“做我女朋友吧?……你可以考虑一下。”
她的脸也瞬间红到了耳根,瞥了他一眼,就跑出来了,心想,这个人真是怪怪的,会这么大胆子!但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分队部的总工黄叔,也是她父亲的老朋友,却找到她,郑重其事地介绍夏世天做她的男朋友。黄叔说,小伙子有文化,又是综合组组长,本人好学,上进,很有前途,人老实,靠得住。的确,比起那些给她写满篇错别字情书的人来,他除瘦一点,实在是很优秀的,她在心里想,就答应处一处试试。其实她是有一个暗恋对象的,就是她们的普查组长贺心华,可遗憾的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每次单独和他相处,心会忍不住怦怦乱跳。但她清楚:“他不属于她,他是属于另一个同类的。”后来夏世天常常打着找贺心华的幌子来普查组看她,当两人四目相对时,她脑海中想到的却是贺心华,在确认不是他后,便低下头,一面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真是一个贪心不足的女人啊!”
也许到了分队部后,就不会再想着“贺组长”了吧?她在心中想。
上一年,分队部发生一起“私奔”事件:分队一名年轻的女医生和她的男朋友跑了。原因是女医生的母亲不同意他俩好,还闹到了分队,要求领导把他俩分开。他俩商量后,也不向分队请假,双双离开了。这件事造成了很大的哄动,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赞成的自然大多是年轻人,都责怪当母亲的多事。慧琼就曾在心中暗暗地佩服过这个队医,不禁在想:“他们爱到了什么程度了呢?这要爱到多深才会选择走这一步呀?”
她有时也会在心里想:“如果贺心华会跟我私奔呢?”但往往还没想清楚,就自个儿揪了各人一爪,同时在心中骂一句自己“不要脸”。但现在要离开普查组了,她不觉摇着头笑了一下。
分队拉行李的车已经到了。她从床上翻了起来,跟着大伙儿走到院坝来,她看到分队来的人中有冯敏。冯敏笑呵呵地跟大家打招呼,帮着陈芬搬行李,一面又拉着陈芬的手抚摸着,说着悄悄话,脸上绽放着一团笑容。夏世天也来了,他忙着帮慧琼搬行李。慧琼站在院坝,不动,也不说话。
收拾好就走了。
“北京吉普”开到半山腰,慧琼伸出头朝山下的驻地望,贺心华和徐成山两个男人还站在院坝中,伸长脖子看着她们。慧琼的眼中涌上一股泪水。她闭上眼睛,把眼泪压了下去。脑海中传来了老榕树下叮叮咚咚的雨滴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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