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不识愁滋味, 梦里江湖
长夜挑灯读金庸。
清风宝剑西窗梦,
醉里乾坤有神通。
前几天在山西看到一条消息,著名武侠小说作家萧易先生离世了。萧易的书我只看过《搜秦记》的一部分,因为不喜欢穿越,就再也没翻过别的。作家或艺术家往往是身死业显,人没了,从此在这方江湖里少却了这样一种风格一种类型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活着的人才感到刹那间的空缺而惋惜甚至疼痛。萧是一个有独立创作风格的作家,成名后一直是沿着一个固定的创作路线走下去,从来就不挂心同行的毁誉或者读者的多寡。他似留恋旧学,其文笔短促有力,高潮处锵锵夺人,如浊浪翻江,风卷残云。其笔下的江湖人物也多具此性格,心疾狠辣,专走偏锋。与旧学功底深厚,篇中主角多神清气朗的梁羽生有明显的不同。人物总是亦正亦邪,我行我素,行事让人褒贬不一,颇具江湖人的复杂性。尤其是他文章里有不少情色描写,让人诟病。但他都置之不理,后半生一路写下去。虽然颇多非议,但在后金庸的时代,仍然博得了“大师”头衔。
从萧个人作品的风格行止看,这个人内心深处有波澜狂狷之性。估计好烟嗜酒,这样的人多半难有高寿。这大概是他享龄不高的原因。
说起武侠小说,小时候读的第一篇是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那是一九八五年,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改革开放正欣欣向荣如火如荼。《烟台日报》也及时地推陈出新,在第四版推出七剑的连载。我在无意之中看到这一章,惊叹这世间竟然还有此等悦人心志的佳作。也是先入为主的原因,从此以后很多年我都觉得梁羽生在金庸之上。尤其是梁的文笔,有深厚的旧学功底,诗词曲赋妙手拈来。剑行酣处,常有翩翩公子举剑清弹,长啸一声:“妙极!”视强敌如无物。此等风度如三国周郎,临大敌仍着羽扇纶巾,不禁让人神往。至今记得在报纸上读《七剑》的第一段:凌未风与同门师兄楚昭南五台山绝顶斗剑,未料山顶突然崩塌,二人似断了线的风筝直坠山底。凌未风中途纵气横移斜飞数尺,双腿卷住一块探出的石笋。楚昭南落地之时恰恰河中有一具浮尸经过,借此双脚一点,再次腾空跃起。这等功夫不由地让我心生拜服。暑假开始不多久我就借到了完整的《七剑》,再也不用在到处找《烟台日报》了。中午便在东厢房里架起一张门板,旁边准备两块点心,阅读《七剑》如饥似渴。看到紧要处,嘴里的桃酥都忘了咀嚼。一部《七剑》足足看了三遍。也是在这同时,《冰川天女传》《幽谷寒冰》《江湖三女侠》的连载又来了,听说梁羽生所以笔名“羽生”就是一直想成为民国武侠小说大师宫白羽的徒弟。因此他的作品有旧时章回小说的痕迹,随处可见大量格律诗的创作,文中不但剑气纵横亦才气倾人。于是我除了对天山剑法高山仰止的敬慕外,对那些豪气干云的诗词文典也非常钦佩,引为快意。成人后偶尔会胡诌几句打油诗,根源也是从读梁羽生武侠小说发蒙的。初一时信手填了一首词。现在念起来感到羞愧难当丑不忍睹,但里面有一句“负剑挥笔虎山行”却一直是我隐藏心中的一个情结。冥冥中在以后做事和思想上都存有这样一种指引和影响。“书与剑”这种情结是我少年时代就有的,似乎是天生的,并不是梁羽生武侠小说给予的。但却是在我生命最具活力的时候,心中潜藏已久的这种隐逸的情结被梁的天山剑法轻轻点拨开了。
近代心理学认为人的思想和行为被三种力量所支配和影响。依次是本能,欲望信念和理性。这种“书剑”情结属于第几层呢?它显然不是一种理性,也不应隶属于本能层面。人的本能是最基本的吃饭和生命繁衍。虽然我后来一直认为尊严也应该是人的一种本能,精神层面的本能。但往细里斟酌一下,这种情结更多的还是一种信念。欲探究的更多,欲去伪存真,欲厘清黑白和是非。欲扯开某些鬼婆神汉的华裘示其本相。
初一开学前夕,我在烟台火车站购得了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当时的书名却叫《乾隆秘史》。开头便是少女李宛芷偶见其师——武当绵里针陆菲青午休时不忍苍蝇的搅扰,遂用芙蓉金针射之。因为刚看过梁羽生的《七剑》和《冰川天女传》,便不由得将两位作者暗暗地加以比较。这其实是不太公平的,因为后两部作品应该算是梁羽生笔锋成熟时期创作的作品,而《书剑恩仇录》却是金庸的初作。《七剑》中有关于辛龙子和桂仲明使达摩剑的描写,恰巧《书剑》中大内高手褚圆也使得一手达摩剑。而褚圆的达摩剑在无尘道长面前竟如儿戏一般,被独臂老道耍弄的像头蠢驴。心里就有点不爽。毕竟桂仲明的达摩剑被列为天山七剑之一的。但后来想想桂的达摩剑来自于辛龙子,辛龙子是武当卓一航的首徒。而这套达摩剑的道法实际上出自少林《易筋经》。也是一门无上的绝学了,况且在《七剑》里梁羽生描写桂的剑法是东一剑西一剑,剑行诡道行剑无端。风格与《书剑》中褚圆的路子有很大的不同。这应该只是名称的雷同吧,这样想着才将心里这种不爽慢慢压下去了。
虽然少年时代我对天山剑法一直有所偏爱,但当时最让我挂怀的作品却是金庸的《笑傲江湖》。那是我即将离开烟台老家的最后一天才借到手的,只有第一册。16开的大纸页面,封面是马上佩剑纵歌的令狐冲。那傲然不羁长啸追风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刚刚翻了不多时我便被书中林家的“辟邪剑法”给吸引住了。是啊!所有被林家高祖林图南打败的高手,后来在与人复盘时都感到林所用的剑法实际上平平无奇,却为何在实战中总能爆发出那么大的潜力呢?这里面到底埋着什么样的玄机呢?“辟邪剑谱”不但是青城派的余沧海在觊觎,华山派岳不群在暗中盘算,我也在一直在心里琢磨。可惜只看了这第一部。这个疑问我到了高二时才解开,原来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要先去势净身啊!我总算读完了《笑傲江湖》,却对“辟邪剑谱”感到有些失望,也有一种心有不甘的失落。练神功却要去势!男不男女不女的,那又要神功何用呢!?
尤其是华山派小师妹岳灵珊机灵俏皮,开篇便是大师兄长大师兄短的整天念念不忘,本来也算可爱的。但是接近了林平芝以后仅仅两个月就移情于他,从此甩开令狐大师兄找小师弟去了。这种变化让我费解也非常不悦,甚至萌生出一种沉甸甸的酸涩。后来在学校里经历了几件事更让我对一些比较活泼早熟的女生心有成见。原因是和我关系很不错的两个哥们都被同班的女朋友给甩了,他们一时都痛苦万分,留下伤心的泪水。有一回中午,一个女生来了,让我给她代转一封信交与那男生。男生是当着我的面拆开阅读的,女方已经决绝,语气坚定。这哥们中途便不忍心中悲痛,掩面而泣。让我也很尴尬,连忙安慰他,“大丈夫何患无妻?!”由于曾是同班,我见过他们以前和美甜蜜的样子,转眼就这样。对这些小女生的转变之快感到惊讶和一种莫名的愤怒。有一段时间渐迁怒于所有比较活泼胆大的女生,拒绝与她们接触搭腔。对岳灵珊移情别恋嫁于林平芝这个阉人,最终被他所害所杀的这个结果认定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活屌该!
估摸一下,少年时代我浏览的武侠小说得有近百部。中年以后回头品味一下,渐渐觉得还是金庸的作品用心最深,洞事最明最经品味。更令人称奇的是金庸先生本是个报人,以办报为生。他笔下澜生的江湖武侠故事起初只是为了促销他一手经营的《明报》。而他最初的成名利器是政治时评,以尤其善于挖掘分析港英政府和北京的政治动向而闻名。从五十年代末开始涉足武侠世界至七二年封笔为止,十五年一共创作十五部作品,驰誉海内。我很佩服的是金只是个文人,并不懂武功。也没听说他好结交湖海之士武林高手,却编出了那么奇幻如花斑斓出彩的武侠世界?虽是遍布杀气的江湖,一笔一画间却对人物的刻画那么细腻入微,一颦一笑寥寥数笔中对人性的表现那么真实自然通透深刻。
小时候看他的《飞狐外传》的书跋,里面的胡斐是他自己也比较喜欢的人物。他写这本书的时候都是利用休息时间,每晚写八千字。一天天累积才有了《飞狐外传》这个长篇。想想这得多难啊!报纸主业立业之本,政治专栏成名利器都不能丢,还只能往更好里做。日理万机应付各种杂事,武侠世界还得每天在大脑里勾勒揣摩,每天连趟儿。最困难的一点我觉得就是:作为一个副产品,不可能沉下心来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时时投入其中,每晚都是现写现编。怎么保证这些现编的人物性格的统一和情节结构的连续性?要经得起大众咂摸品读,还不能让人发现察觉出矛盾和纰漏。最起码是不悖于人情世事,人伦常理。有人讲:金庸办报之初,经济拮据,举步维艰。每次给职员发完薪水,都得靠晚上打牌再赢回来。才能勉强度日。很难理解一个能在牌桌上反应敏锐,赢钱刮肉的人和那个沉潜于中夜编织江湖梦幻让人入情入心至深的人怎么竟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洞事度人又如此深明,笔下生澜妙华叠出。节节之间人物设计情节安排又有血有肉,形象丰满,不显凹凸乖张之处。后人评水浒:同样是豪气,史进是少年英气,阮小七是任性尚侠,鲁智深是鲁莽,武松则是英雄不受羁绊。那么看金庸,同样是旷世豪侠,胡斐是粗犷武烈,郭靖是深明大义,乔峰则是英雄与柔肠并具,处事缜密而又豪爽不羁,天道大行且又铁汉柔情。这就最能彰显作者自身的写作功力了。金那么多脍炙人口的长篇代表作,《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鹿鼎记》,《倚天屠龙记》这些宏大的作品所涉及的每一个情节,人物,过展则容易流于粗放拖沓失于控制。过简则干瘪苍白流于脸谱化的单一。但老金在人物刻画性格塑造方面又是善于精雕细琢的,绝对的不丢不顶。记得《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之母殷素素面对心爱的丈夫自戗于天下群雄面前,顿时心死如灰已失去生意。且看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各个满脸正气却又是一肚子杀人不见血的鬼算盘。这个女人只是揽住自己年幼的孩子轻声说:“孩子,记住他们!”说完便舍身而去。粗略统计一下殷素素在《倚天》之中出现的章节并不多,语言也少。身为魔教中人却与武当张翠山一见钟情托付终身,属于那种敢爱敢恨但又心地善良情感细腻的人。言语不多但心志坚定心思精巧侠骨柔肠,长在魔窟却又如一枝白莲纤尘不染。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会杀身追随自己的丈夫。只有这样的性格才会在临死之前只用轻轻的一句话这样一种方式来诫命儿子,记住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嘴脸。记得文中金毛狮王谢逊在冰火岛上即对张翠山,殷素素和少年张无忌有过性格上评价。这个评价在张面对武林群雄的苦苦相逼和三哥余岱岩的筋脉寸断全身残废的惨状,张翠山书生性格的单薄和过于分明的偏执都一一应验。从这些情节设计和人物刻画上看,金庸的的确确是大家中大家,胜于梁羽生和古龙很远很远。
网络时代看小说方便了,用不着再上人家门口软磨硬泡甚至赔上很多笑脸了。闲的无计消磨的时候就在手机上搜武侠和推理小说看,但看到类似凌未风自五台绝顶坠落,中途纵气横移斜飞一丈双腿卷住一枝探出的石笋这类事心里就有点嘀咕,明打明的违背自然原理啊!宁可信弯腿十丈也不能接受这横飞一尺。看到这类事就像在大快朵颐时咬到一粒沙,“卡崩”一声破坏了大嚼的兴趣。好在金庸和梁羽生这类的桥段并不多,古龙的笔触重在情节上氛围上的渲染铺垫,高手出招一刀便斩,绝不弄此类的玄虚。但看来看去值得玩味经得起琢磨的还只是金庸。古龙早年颠沛流离,疏于家庭温暖。因此有明显的性格缺陷,敏感且太依附于友情。他笔下的人物也是如此,性格情绪起伏太大,悖于世情。古龙的笔法受蒙太奇电影的影响很重,注重且精于局部细节的刻画,气氛上的渲染。完美于一时一地一情,也因此疏漏于大局的贯穿和统一,情节设计也容易虎头蛇尾。梁羽生相比于金庸则在人物刻画上失缺于不够丰满,个人性情较单薄苍白多脸谱化,过于正统端重不接地气。所以三十年看下来品一品,还是金庸出众一筹!
小时候读他的《白马啸西风》没有多少感觉。前段时间浏览了一遍,字字句句中也能看出一些可以再斟酌的地方。但到了末尾,长在高昌故国的江南少女李文秀已经成为一个一流高手了,就要回到她的故乡——(江南)去。“江南风景如画,有小桥流水,燕子,金鱼。汉人少年中有的是英俊勇武之人,有的是潇洒风流之辈。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却还是古高昌人那样固执,心中寻思到: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还是不喜欢!”寥寥数语,武林少女的痴情与执拗,率真和坚贞便跃然纸上。是啊!外面世界纵然千般好妙万般玲珑,但都不是我心所爱,于我又有何喜呢?!高,实在是高!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