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宫本武藏》一

来源:作者:徐积峰时间:2016-01-05热度:0

夜读《宫本武藏》一

今年的冬天潮冷异常,漫天的阴霾接连数日,心情也变得阴郁。长期的野外作业一旦在家里呆的太久反而有些莫名地烦闷,我只好钻到书堆里追寻着个人的快活,这一段时间每天夜里都在研读《宫本武藏》。

宫本武藏,日本战国时代的著名剑豪,同时也是一位艺术家。多才多艺,能文善画。精于雕刻,手工制作,水墨山水,传世之作现都为日本国宝。亦精于围棋,为文也简约精炼,字字珠玑。留有《五轮书》《兵道境》《兵法三十五条》。当代文豪司马辽太郎品酌其文也叹其略浮华,少文饰而大意横空,谓其为天才。当然这只是指武藏文笔的功夫。令人称奇的是这些技艺武藏均无师承,所有的一切都为自学,也包括他一生痴迷名扬后世的剑。他研读汉文,作画,雕刻的目的只有一个——突破武学的桎栲,成就心中之剑。

武藏一生漂泊,如浮萍寄世,独来独往。这种孤独伴随他的一生,从生至死。成年后的武藏绝少言及他的身世,从一些只言片语中记载,武藏出身于二十石的小主之仕(小村长),其父新免无二斋——属于狂人之类。自诩“兵法畿内第一”,且此号为“剑豪将军”足利义辉所赐,实际情况应该并非如此。有记载武藏三岁时,有一天无二斋正在用刀削牙签。父子言及刀剑之术,武藏不屑父言,无二斋大怒,挥刀掷之,武藏轻笑而掠。无二斋再掷,武藏再却。与自己三岁的亲儿子一言不合,便拔刀飞掷。而且是一次不中再来二次,无二斋够二,决不是个好父亲,武藏也决非好儿子。这也可以理解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这对父子的二了,武藏三岁时生母就舍夫弃儿和他人私奔。四年后无二斋也去世了,武藏遂为亲友抚养,后寄居寺院。有人推测武藏晚年令人惊叹的文笔功底就是这段寄居寺院的时间打下的根基。

武藏十三岁时开始他生命中的决斗生涯,第一战棒杀新当流好手有马兵喜卫。这个并无师承的孩童是用一顿乱棒将这位好手糊里糊涂送进阴间的。旧时倭国人多身材矮小,而武藏却异于常人,成年后有六尺之高(超过一米八零),与有马对阵之时虽是顽童之年却膂力惊人,徒手举起新当好手,大头从下摔在地上,随后当头一顿乱棍棒杀。此事武藏是挑衅者,印证了他与生俱来的胆量和狂妄不羁。天才的血液里总有与之等量的狂气和卓绝不伦,也足见未成年的武藏已心狠手辣。至此武藏恶贯乡里,不久,就孤身背剑开始他的浪人之旅。一路斩杀,一路扬名立万。武藏有句名言:“有谁能阻止少年武士的赴死?他们听不见,斗士的剑一挥出,必会听到战败者的哀嚎。”这句话里至今仍透出当年武藏战必求胜胜必一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和冷血。这期间武藏仍没有拜师,有的只是刀头和剑锋交错刹那夺机斩杀对手的过程。这一路类似屠杀式的经历和刀光中的自我悟修逐步充实了武藏,形成了武藏扬名后世的“二天圆明流”。二十一岁时武藏只身赴京,挑战当时的剑术名家——吉冈。连胜连杀吉冈两位掌门当主。更在其后遭遇吉冈道场的伏击,成就了他在一乘寺古松下尽诛吉冈一门的传奇。

武藏在二十八岁的时候迎来了平生最辉煌的一战——岩流岛之战。与他以性命相搏的是当世另一位不世出的剑客——佐佐木小次郎。小次郎配宝刀“长光”,怀“燕返”绝技——可一刀斩杀空中迎来飞燕。天无二日,在这场震烁古今的对决中,武藏一战名满天下。传说小次郎含笑而死,作为一个痴于剑,剑即一切的人,眼见了比自己更高明的剑技,小次郎微笑倒地,遗言:“我未做完的,你去做吧。”也有传说是由于武藏当时是削撸为刀,只是将其打晕,被抬到船上后被德川家康暗害。围绕岩流岛的传说最著名的有两个,其一是迟到,其二是削撸为刃,主角都是武藏。有后人认为武藏胜之不武,为赢得此役,不惜武士名节故意迟到。旨在扰乱小次郎的心志,在决斗中又背光而战,在迫于正午的日光中,小次郎在眨眼之间被武藏一跃而杀。削橹为刀据说是个事实,但我觉得很令人怀疑。在这次决斗中武藏并没有使出独创的二天一流(双手刀),而是削了一把比小次郎的长光剑更长的木刀,刀长力足,份量极大。可仔细追研武藏的史者发现迟到一说并经不起考据。当事时,并没人说道这事,如果迟到一说是真,在武士决斗很讲究费厄泼赖的日本战国时期,武藏恐怕生前就已经声名狼藉。武藏死后有关他的传记也无记载。四十五年后,岩流岛之战的见证人沼田家所记录的《沼田家说》中的{船岛见闻录}中也没有迟到的说法,更何况岩流岛后不久小次郎的得意弟子俱转投到只是一个浪人身份的武藏门下,如若真的胜之不武,杀师之仇,夺名之恨,应该绝没有这份感召力。

岩流岛后武藏如日中天,但盛名并没有给他带来自己渴望已久的功名——在诸侯大名麾下效命驰骋的机会。后世有人推测船岛决战的真正始因是细川家族父子之间政治利益角力的结果。武藏随即又开始了他四处漂泊的浪人生涯。此后的二十多年武藏仍然混迹潜隐于民间,在今天鹿儿岛和北九州一带留下了很多这期间武藏的轶事。但多无考证。不过三十岁后的武藏已经开始不轻易的拔剑了,即便接受挑战也只是点到为止,或者不给对方机会,再无杀戮的记载。有传说武藏三十岁时去挑战上一代剑豪——丸目长惠,时老丸目已经八十多岁了,带着弟子归耕于乡下种田,老头儿一个抽刀的动作就吓走了盛年的武藏。后来,老人对他的弟子说:“武藏的前途不可限量,他的二刀流才是双手刀的正宗”。此说更多的是一种民间的附会,并无事实佐证。我个人更相信这实际上是一种寓意,是武藏艰苦卓绝的自我修行中所必须经历的一种境界上的提升和超脱。三十而立,立于鼎盛之年的武藏日益成熟,冷静代替狂怒,沉稳取代躁动。一方面是盛名后的持重和自信,更多的是百战归来后自我树立起来的一种大气和厚重。故事中八十高龄的丸目长惠久不闻杀伐之事,安心田亩之中,一记抽刀式寓意的是一种更高的境界,告诉武藏——剑并不是单纯用来杀戮的,剑道的提升也不是要依赖于杀人的多少,武藏知难而后退。三十岁的武藏之所以不轻易的接受挑战,想必一定意识到中国人所说的治学修道如煮海为盐,毕生难穷。艺无止境,境不是一招一式,一技一能,一个能具体能量化的东西。艺所不能穷的,永远能向上提升的,最终是一种境界的不同。同样是砍材荷担,同样是起立坐卧此它已非它了。做一件事无论如何微薄,追到极处都会提升到一种形而上的东西,而上又有上。三十岁以后的武藏面对的不是单纯的实战中的力量,角度,速度,方位等技术上的问题,而是支配,决定这些技术形式之后的“道”,打开最后一道厚重的心灵铁门——得岩盘之身,不动如山。精神上的困惑,武学上的疑问,心灵中的症结,一丝丝,一缕缕必须抽丝剥茧重新捋顺。洞幽烛微之中又随时需要有海阔天空的远见和气度。二十年重新打磨心性的过程无疑是一种艰苦的回炉再造,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小山志清记载武藏五十岁时的自叙:这以后,我便以彻斋的这一境地作为自己的修行目标。终於,我得到剑技绝妙的称誉,且自信为天下无敌,心自然而然提高了,只是怎么也可不开最后的铁门。」我这几年来的苦闷,便是为此。深夜里,我曾想到自杀,我的学画,研读汉文和各种书籍,也为的是想借旁的力量,打开这扇铁门。」

前半生杀与伐,后半生隐归于剑与禅。武藏中年以后研究汉文,水墨山水,雕刻目的只有一个:借助旁门,悟得大道。握刀的手开始灵动雅逸起来,后来的研究者发现武藏留下来的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苍劲,锐利,不丰满,但极有力度感。他的心中有剑,手中所现都是心剑所为。

武藏童年丧父失母,寄人篱下,体肤受饿恐是常有的事。青少年恶斗,苦修剑法,筋骨之劳是必须的。四处漂泊,试剑杀人扬名,期间的孤痛,矛盾,挣扎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一乘寺孤松之下尽诛吉冈一门。有传说吉冈家不足十三岁的儿子也隐在设伏武藏的门客当中,惨死于该役。行拂乱其所为,武藏杀红了眼一路斩杀过去,当事后意识到无辜孩童亡命于刀下,想必他再强悍冷血也有心灵震颤的时候。长夜漫漫,孤灯之下苦不能得道的武藏几乎苦不欲生,这正应了我国亚圣孟子的一句话“苦其心志”。

五十岁后,武藏终臻大成。“五十合乎兵法之道,任由兵法之理,而为诸艺诸能之道”“从此再无欲寻,而度光阴”。成就了他神武不杀的一剑——空之剑。他名传后世的《五轮书》最后一卷就是“空之卷”。武藏视“空”为“大清明”,为武者兵家之最高境界。知天命之年这个孤独的武者终于剑禅一如,万法归宗,达到一切是剑的境界。劈柴挑水,无非大道。我国的拳家有谚:“起立坐卧,不离拳意”。看来一切诸法都为一法,诸道同源,中国和日本也无区别,道之上乘皆为禅之无相之境。

武藏的最后圆满在于空,在于“看破”。看破万物之末而直达物的根本。武藏对此有一句偈语:“碧潭沉宝镜”。心明如镜,透彻澄明,不带一丝困惑,疑虑,恐惧,欲望。思想上的一切困霭一扫而空之际,直抵本心,空空如也,方得岩盘之身。岩盘之身就是不动心,如澄澈的潭水,波澜不惊。又如清明冷冽的宝镜,默默的反照,泰山临崩亦能纹丝不动。因为心之虑已经没有了,空了。诸事不挂,凡事无虑,地动山摇亦视作不见,空空如也。敌对之时,心下清明,洞悉一切,而不被一切所拘,自然而应如西山之磬。洗尽了所有的羁绊,武藏空了,无我了,自然也就无敌了。每每读到此处,总有种感觉:四百多年前,这位孤独的武者刻苦修行完善剑道的过程就像是在煅剑,反复折打,打去所有的残次不实,又贯以软钢回炉再煅再打。反反复复二十年而终成利器。又像是揉面,反复叠展反复碾轧反复中和,而终于外得圆满,而其内筋筋交错,节节相牵相撑,一动俱动,浑元大成。

武藏终生不进女色,断绝情欲之思。除了剑及有助于剑的东西以外,有人曾言武藏得了健忘症。他还有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恶习,就是不洗澡。只是偶尔用湿布搓搓,这与岛国悠久的泡浴文化相抵。有一说法是船岛决战以后,小次郎的情人趁武藏泡浴之时以荷兰造手銃欲袭武藏,武藏以他凛然的剑气和大无畏的精神吓退了那个危险的女人。至此武藏再不给人可乘之机,因噎废食终生不浴。这些估计都是杜撰附会的笑话,真实隐情早已不得知。1954年电影版的《宫本武藏》估计也受此启发,编排了一个情节:武藏于乱军之中,亡命归来,遭好友又八之母误会暗算,趁其沐浴心懈之际险遭杀身之祸。

一个长年不洗澡又不理发束发的人,恐怕搓的再多也难免又脏又臭,估计性情也不会合时宜,极难容于上流社会。虽然武藏冥冥之中有极强的功名心,欲建功于军马驰骋沙场之中,但出于种种原因武藏并没有像他的剑道一样辉煌的戎马生涯,武藏也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

东京大学的大野椒蒿教授根据武藏的雕刻作品和水墨山水线条的用笔特点得出一个结论:武藏很可能是一个左撇子。一个左撇子又天生神力,自我悟道,无师自通。童年生活的严苛,少年强悍冷血的特殊历练成就了他的无法复制。至少可以理解武藏身后其二天一流并没有独放武林,习者不众的缘由吧。这当中有开创新阴流的柳生一族世代为但马守——幕府将军的总教习的政治影响,也因武藏的圆明流中有太多的个人条件吧。后世习练者因个人条件所宥,难以窥其密钥。

四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一直很遗憾——武藏未和当时同是剑道大豪的柳生家族诸子:柳生宗矩,柳生十兵卫,柳生利严一决高下。反过来如果当时武藏与其中任何一位对决,就会少了一位战国时代的剑豪,恐怕就没有今天日本剑道的繁花似锦了。

一贯以理性,冷静著称的司马辽太郎在《真说宫本武藏》中录有武藏同世的渡边幸庵老和尚,百岁之年,提及武藏:“余曾为柳生但马守宗矩之弟子,且取得秘传许可。然有竹村武藏者(即宫本武藏),自我磨练剑法之名人也,与但马相比,譬如围棋,让九个黑子亦武藏较强。”

有一个比较可靠的记载,四百年前的一天黄昏,在尾张城门之下,成名后的武藏与柳生利严不期而遇了。武藏一视之下当即辩出素未谋面的利严兵库助,利严也同时认定是武藏。呵呵,果然是高手,真正的高手是不挂相的。匆匆之下,在对方不经意间透出的淡定,从容和稳健之中心有灵犀自然地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关于此事有三种说法:其一是武藏与利严擦身而过,半响武藏一愕,语弟子言:“刚才路过者便是柳生利严”。扼腕长叹,憾未与之对决。其二是二人当下相认,惺惺相惜,有相遇恨晚之感,彼此敬重,此后亦未相互比拼或试合。其三是两人俱当下认出对方,却都默默错过不语,彼此隐却锋芒。大概是二虎相争,盛名不易,彼此都无完胜的把握吧。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