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宫本武藏》二
(宫本武藏——日本战国后期著名剑道大师,兵法家。“二天圆明流”创始人,有剑圣之称。同时研修禅道,汉文,善书画,精于手工制作。著《五轮书》《兵道镜》《兵法三十五条》流传后世。以《五轮书》影响最为深远,有“世界三大兵书”之称)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对古人我们往往有一种苛求:同时代的名家好手,即使从未谋面我们也想设法比评个高低出来。不论中间借助什么方法,搭建多少转换。将这两个人生生拉到一起,在一个想起来可能比较公正可靠的平台上,见个高下。前些天看一篇文章,“武藏和柳生——不曾交手的遗憾”,就极为惋惜的表达了这种情结。四百年前,尾张城下的黄昏,武藏与柳生兵库助利严不期然间擦身而过,引发了今天各种版本的诸多猜测。读之也不由得暗自扼腕,心生感叹。
其实,在上个世纪的日本民间,就有关于武藏的诸多猜测,有人认为“武藏并不强”,甚至有武藏并非一人的说法。在今天已贵为国宝的武藏的书画,雕刻,手工作品中,有人怀疑书画武藏非剑圣武藏。持武藏不强观点的人认为:武藏与当时新阴流的柳生诸子,示现流的东乡重位,一刀流的小野忠明等诸豪并存,并未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交手比拼,怎能说剑中称圣?持武藏不强观点的人举出一个似乎很有说服力的论据:忍者剑客松山主水大吉只是一个二流高手,一生有四次狙杀武藏的记录。以武藏之高为何能让其四次逃生?这个论据表面似乎充分,可细细一琢磨就根本站不住脚,甚至能够反衬武藏之强。试想当时松山与武藏并不是真正的一对一对决,狙杀实际上是暗算,事前,精通忍术的松山必对狙杀的地形,光线等各种因素进行充分的准备估算,是有备而行。而对于武藏则是猝然临之,松山一击而不能中,本身就立见高下。屡败屡狙,只能说明作为忍剑高手松山的执着,试想在暗处尚不能得手,暴露了自己,还有胜算吗?实际上,船岛后的武藏就再没有杀伐的记录了,如迫不得已与人交手,武藏也多取守势,自身防护严密无懈可击,给对手造成一种无机可趁无法出手的强大压力而自动放弃。如若岩流的小次郎不是在船岛决战中命丧武藏之手,何尝不是另一位后世尊崇的剑豪?严格地考究起来武藏的试合比拼记录远比当时其他诸豪丰富,将事情的最后结果当做问题的原因来分析,本身就是个伪命题。那么未与柳生诸子,东乡重位一见高下的武藏到底如何呢?
一个人在从事的一项事业中能走多远?爬多高?我认为有三方面的因素。第一是天份,不可否认天份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可持续开发利用的资源。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对外对己的分析认识能力,对他人的洞察,感知,支配能力。而他人和外物都是独立于我们的客观存在,所以唯物论者不应该无视这种差异。第二是持续的兴趣,发自内心的爱好。兴趣决定了一个人在漫漫人生的种种困顿或风光中,执着于一物一事的持久力。如果说仅仅为了一碗饭而没有发自内心的激情和渴望,那么这个人的技能,修为很难经得住命理的推敲和时间的风化,沉积。爱因斯坦说在纷繁芜杂的物理表象中找到背后一种支配它们的简单性,“那是一种壮丽的感觉”。无疑,爱大师尽其一生都在不断地追求这种与壮丽感觉拥抱的机会。第三是环境,具备好的环境就如同将一粒种子注入了可以有效生发的沃土,生长,茁壮,旺盛,长青。武藏自幼反应敏捷,及长则身高力巨,可以说天资擅搏。一生断绝情欲之思,无视金钱利禄,对剑道的痴迷可以说贯穿了他的生命始终。又生活在武士的黄金年代——刀光剑影的战国时期,一生以性命相搏,大小六十余次,至于试合切磋记录就更难数记了。如此之武藏,恐怕不强也难。更难得的是武藏有一种常人难及的东西,就是他非凡的悟性。有记载,武藏第一次见到光悦作画,手拿着光悦自制的陶碗,武藏细看陶碗上小竹刀的痕迹便立刻推就光悦所刻的刀式,技法,心思,度量,人品,出身,这——就是悟性。悟性不是单纯的知识积累,头脑智商。而更多的是一种心灵意义上的洞察力,感受力。一种跨越式的领悟,知会能力。自然,灵动,不牵强扭捏,不带一丝浊重。如同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漾起微微几丝涟漪,便倏然不现。有人说武藏的作品里有一种常人难企的直捷,这正是他“万理一空”的思想写照。吾观之:他所有的艺术成就与其说他拥具诸方面的天才,不如说他本立而道生,所为一切只是他得“大清明”后的悟后风光而已。如同一把大伞,你撑开了伞骨,伞面上的一切美丽便应时而现,武藏做足的就是伞骨上的功夫。
研读品味武藏现存于世的书画,雕刻手工作品。可以发现他的作品都贯穿着一种统一的风格,就是不丰满,但都蕴张着一种力度。挺拔秀健,但又清灵如水,绝不沉泥于一点一隅。所有笔墨都一气呵成,毫无停顿沉滞之处。行墨如流,但行中蕴劲,瘦健空灵。用墨不多,哪怕只是一枝枯梢,也峭拔不群。用笔异常尖锐,细细观之,不觉剑气中来。我相信:此书画武藏必负剑武藏也。一位日本直心影流高手说:武藏个性强大,足以将万物引向自己,所以赋笔下万物以剑气。我感觉这种说法有些牵强,武藏非是强赋,而是自溶。看穿万物,破其为空,自能溶于万物。合万物为自己之剑——“一切是剑”。从而以“己”为门,借万物而述心中剑气。
武藏的书法初看起来有些像毛伟人的狂草,布局大气,从容有端,有淋漓一气之感。但再一看就大有不同。毛伟人蔑视规则,富浪漫的诗人气质,想象瑰丽雄奇。受一种强烈的激情支配,其字忽大忽小,行笔忽轻忽重,又自得一体。武藏一生浸淫刀剑之中,不慕其它,其性格之中自有一份常人不及的冷静,坚忍,以及一种独特的清醒。故武藏的字挺拔秀逸,洋洋洒洒中横列竖行,浓淡疏均,从容劲秀中线条锐利,一气贯穿。行云流水的流畅中暗藏银钩铁划,锐劲内蕴。似细流泄地,飘逸中独露英气。
武藏的水墨画往往着墨不多,几乎没有重彩,勾画了了,清灵透水。疏淡的几笔,笔中风物便跃然纸上。画风淡定悠远,挺秀。但细细查之,便发现他的迥异之处。武藏的话用墨的最多是在下方,从画轴之底或斜下突兀而来,如生命不期然而出世。而意在其上,且得上方之势者都为独立的个体。必定是一枝独秀,一压群芳。给人以独踏千山,览尽风物之感。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武藏自身的傲岸,孤独,峭拔,以及他鄙夷世俗的情绪写照或宣泄。整个画给人感觉底部非常沉实,支撑力很强。这应该就是他苦修得悟的岩盘之身后的一种外化吧?仔细看他的布局,下实而上挺。惜墨如金,寥寥数笔,画中风物脱离底部后,迅速向上拔的很高,一气呵成。在拔的这一块里,你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所用画笔的每一个纤维都用上了力,但却都空高挺逸,不知他落到了何处。我发现武藏用笔从不用到笔根,至多只用到笔的中部,只用笔的中上部,这样便可以保持笔锋鲜活自然的挺力。与他自己落墨于纸的向下之力就巧妙的形成了一对平衡的二争力。进而笔力回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就会形成中国武学所追求的六面争力——浑元力。一种不现端的,六面出锋八面平衡的力。前中寓后,左中寓右,上中寓下,至于落于何点,只是应机而现罢了。武藏的“万理一空”,究其实质其实就是中国武学的“一法不立,无法不容”。脱离剥却了所有的外化的形式,万法就是一法,因随外物化为不同。读武藏的画,用心揣摩他的布局,行笔,你甚至可以品味出中国内家拳的味道来。其实千百年来被神化了的中国内劲,本质上就是一种神经的支配控制能力。它绝不是荒诞的发放外气,凌空打人。而是通过放松入静等各种手段通过心性的打磨,神经的修持,获得的一种高度发达的,对自我体能,协调性和外物的一种掌控能力。所谓的以神御劲就是一种高度的调控拿捏能力和技能。“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本质上就是头脑和神经对一种微秒的力道变化应时做出反应,拿捏掌控。看武藏之画的笔力回旋,竟有此深意。天生神力的武藏即便是对毛笔笔尖部分自然直向的恢复力度亦能精准的把握,妙到毫微不差。
我曾用心体味武藏笔下的力度技法,试图找到他掌控笔力的来龙,看他如何转化变换,找到他拿捏的节点。但感觉却是其用法如水滴入海,倏然不见。空来空走,无迹可寻。意拳大师王芗斋追忆程廷华的八卦掌:“如神龙游空,百转千回,令人难追其功也”。观武藏的书画笔法你就会有这种感觉。中国内家推为最上的“洗髓”功夫,髓,神也。实际上就是在形体技巧,力量达到极限后对头脑神经心性的一种打磨修持。头脑心境如一面明镜,自然的默默反应,自来自去,无牵无挂,无碍无束。与武藏的偈言“碧潭沉宝镜”实是同理。
记得在初中的美术课本上,有一副《独鸟图》。该画作者的成就很大,对后世的大写意作品影响深远。画中独鸟瞪目于天,独立于一梢枯枝之上。题材与武藏的《枯木鸣鹉图》类似。细一品味又风格迥异。武藏的孤鹉空高而未显傲,体现的是一个“挺”字。国画中的独鸟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可言表的决绝于世的傲气,气场强大,夺四周之境。同是居高临下,不流于俗,武藏藏傲于空,立于挺。国画中的独鸟则是果断的绝于尘泥,孤高标世。以我个人之浅见,武藏此画的意境给这幅画注入了一种令人难以言寓的想象空间。它不是僵硬地注重某种形式,决绝地划开某种界限。而是自然上拔,拔到人难企及,转入空灵。国画独鸟图则是立意坚决地选择了与尘世的不合作,对俗世的蔑视。武藏追求的是一种无休止的境界,国画独鸟图则是摆明了一种具体的现实的生活态度。后世很多画家为追求个性,刻意标新。看似才情无羁,汪洋恣肆,实则难脱樊笼,自赏而已。一种境界的提升,跨越是不期然而然的,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行至水穷,功夫到了便自然坐看云起。而不是有意无视一种规矩或刻意建立一种自我意识上的法则。因为即使高如武藏者,也是穷一生修行,五十而得大道。其中的艰辛是灌透了真正的血和汗的,在生死须臾的瞬间,他体验感悟的丰富是世人难及的,所以他才能够截断生死两限,视一切为空物,不动如山。
在武藏的一副《野马图》里,一匹悠然独行的马缓缓出于画面的底部,再其它,什么也没有。不知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画中的马并没有一般野马四蹄喷张,勃勃欲飞的张狂烈性,而是信步悠然,淡定安详。倒像是一匹识得归途的老马,只是不配鞍缰而已。这就值得思量了,这样一副不见丝毫野气的马,在其笔下为何唤作野马呢?野性不除,必定放荡不羁,充满了生命原始的躁动。又为何显得如此淡然良驯呢?是跨越了千山,阅尽了世情,生命的激情逐渐冷却,消退趋于疲惫?还是在拥有了巨大的空间感,品味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后一种超脱释然呢?武藏的“野”在哪里呢?传说武藏体貌殊异,身高力巨,颧骨很高,眼神甚为悍厉。年幼的武藏就曾因为眼神中的杀伐之气遭到其父无二斋的体罚。少年时的无情杀戮,中年的苦修求悟,晚年的淡定如山,圆明净空。这匹洗净野性的马莫不是他自己吗?
画中骏马悠悠而行,抬首远望。淡然中,依然可以品味出它足以从容于千山万壑中的自信和英迈。一般画师画马所绘都为马的侧身,这样就可以通过尽其一面而最大程度地表达马的丰满神骏。但武藏的马却是屁股向后,马首走向画面中的空蒙处。观者看到的是一匹整马的轮廓,但看不到它的真面目。画中除了马什么也没有,没有天没有地,没有路,没有云,没有一切,马行于空。知向何处?归向何方?这些不同于常的布局和韵味,让人在细细品味中,突然感到这一切都象在映射武藏自己。四百年前,这个孤独的剑者一生浪迹,如天边一抹孤鸿,惊现于世人视角,却虽现端倪而难窥真身。
武藏———一个心灵上的独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