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晚上》赏析

    《春风沉醉的晚上》（以下简称醉晚）是郁达夫发表于1923年的作品，描述的是大革命前夜的上海，生计无着，落魄无助的小知识分子寄身于贫民窟的筒子间所发生的故事，小说情节设计极其简单，亦无复杂的人物刻画和心理描述，但历来备受推崇，誉为郁达夫小说成就的最高。

   《醉晚》的结构是很直板的，但这种直板并无损它的丰满和张力，反而犹如妙文中的留白给人以想象回味的余地。涉及的空间只有三处:黑暗的筒子间，破败的窄巷，日新里大街。人物只有我和陈二妹，再有那个未着一语的房东老汉和骂人的胖胖的机器手。文章之初即以寥寥数笔道出了我生活的窘境，月搬三处，越搬越小越搬越差。初时尚能和一干不名的文士挤在静安寺的自由监房，算没有离群。但很快便因囊中匮乏不得不委身于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一间四周没有窗户的二楼小屋里，通向这间小屋的不是楼梯，而是一个两尺宽的洞，由一个断了几根横档的残梯连通，而站起身来伸个懒腰仿佛就会把这个黑屋的顶子洞穿。我除了两捆书和一件破棉袍外再别无一物，每日里就是对着旧书和残灯臆想或发呆。而在那些寥落的日子里，黑暗，污浊的空气，神经衰弱困扰着我，书和灯成了我唯一的寄托，虽然看书的时候我往往是在臆想——-将上段和下段填上几块模型或者就着书里的插画演绎出不近人情的幻想。除此以外在这间黑屋子里找不到一件令人心亮的事情。这段描述似乎只是在记载一段惨淡生活下百无聊赖的流水账，没有一丝活意。而实际上郁达夫是以一种剪影的手法从侧面刻画一个年轻文人的孤独无着的苦闷和苦闷中不甘的执着。“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关心我，我只是在这间破屋里黑暗的活，但我还有梦想对生活还有渴望（写诗译书）每日望着灯，意欲找到有光照耀的生活。”

 小说的女主人公陈二妹是一位操着苏州口音的少女，我的邻居。在小说的开头作者也寥寥数字的交代了我的邻居“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似是无意，细读起来却又是作者的一种有心的安排。“裁缝”这个多与女性，女红打交道的细活儿本是一件平心静气，吴侬软语式的工作，为何又各个凶恶如匪呢?在这里郁达夫是精到的，一个看似无心的文笔却暗示了当时社会现状的险恶，人和人之间一种极端的对立。每个人心里隐含着的一种狂躁，愤懑，压抑甚至仇恨的不一而论的情绪。似是盛夏暴雨来临之前的酷热。只要时机得宜便会一触即发。这就容易理解通篇没有一句话的好人——满脸油灰好像永远也先不干净的房东老头，拾破烂有收获时借着酒劲骂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善良的陈二妹一提到烟厂那份痛苦忿恨的泪水，胖胖的机器手夸张地探出半个身子那句长长的辱骂。这几处上下无关联的寥寥几笔，作者信手拈来便是一个旧世将亡，民生无着的末世写征。读郁达夫的作品常常感到其作品里主人公裹缠着一种暗物质，淡如烟如雾，浓如漆如胶。抽刀难断，挥之不去。他的作品场景往往不大，甚至有些局促。极少蓝天白云，草长莺飞的蓬勃激越。更多是一种淡淡的哀愁无助，悲悯甚至压抑躁动不安。如《沉沦》中的留日青年，都有强烈的道德感和被边缘化的失落感，恐慌感。每每带着一种深深地自我救赎。如同一颗被巨石压迫下的树，不能挺拔直上转而在其它方向葱郁蔓延，虽然主人公对这种葱郁也心存恐怖，但也无力纠正。如《银灰色的死》。但《醉晚》的行文语气是平和的，主人公的性格也不见张扬，只是一个落魄文人的、浅浅的勾画。有的只是落寞和无奈。如同一位习惯了黑暗的盲者，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活在的影子里。这在我听到陈二妹的到来的一幕中最为彰显。我孤寂的坐在那里，听得有人上楼，回头一望却是自己黑暗的影子。这个黑暗的影子一直裹随着他，忧郁沉闷，如一团灰雾，偶有散开，随即又细细密密的闭合。黑暗中我看到灰白椭圆的脸，漆黑的大眼睛。“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此处用“放”这个富有张力的动词来描述少女陈二妹单纯，善良。对外来世界大胆的渴望。用“深深”来表现她的细腻和柔媚。如同一扇有着明媚春色的明窗向我打开，因为陌生，疑惧又暗暗地闭合。昏暗的屋子里这双黑亮的大眼睛，寥寥数字一个细腻聪敏又有心计的少女跃然纸上。生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通天见不着阳光，我只是每日坐在那里怀踹着一个“新书局”侥幸的梦想，译书为文和看灯发呆。文中上半部鲜有动作的描述，只有搬进来时点蜡，叠书，覆画夹。发现陈二妹时回望，凝视的几个动作。我们不妨比较一下鲁迅曾有的黑屋子的意象描述：黑的铁屋子，每个人都在沉睡，在沉睡中将死去，而我从沉睡中醒来，愤怒，呐喊，奔走，狂呼，针刺每一个人一起打破这间铁屋子。虽然很多的人只是动一下又翻身睡过去，但鲁迅的我是不甘的，如同《过客》中的描写“大剌剌的向前闯过去”。去唤醒下一个有醒来希望的人。而《醉晚》中更多的是刻画了一个落魄的小知识分子的单薄和无助。他执着但只是在他的世界里，他无力改变生存环境，也淡于改变周围。善良但对周围的不善良的东西无能为力。当陈二妹邀请他吃香蕉，并赠与他明日的吃食时，他并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问了几个陈二妹生计如何的问题。（这也是他个人生计无着的一种映射）对陈二妹受到李姓工头的盘剥和觊觎的事实表现麻木，不着一字。因为他无力改变。却在以后想起为何陈二妹从未言及她的母亲，继而联想起她母亲的生存生活境况。这里与其是表现了我的善良，敏感。不如说更多的折射出了我——一个小知识分子的单薄和苍白，对周围事物，对当下的无奈和无力。心中的善意只能演变成对陈二妹未言及的母亲的好奇和牵挂。

  只有到了夜里，当街上的行人散去，无人顾我。我才遁入街巷，乘着沉醉的春风游荡。在黑沉沉的夜里，周围和我都隐却在这夜得黑里，无人目暇我的窘相，无人看到我破旧的敝袍。我亦从那个黑色的影子里暂时走出来，解放出来，沉醉在这个春风的晚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活动着萎缩的筋骨，头脑也渐渐地活络起来，有系统的思考，为文，为明天的面包做一点有实质性的行为。也只有在这个无人的夜里，借助夜的隐匿我才敢羞怯将我的文字寄出去。寄希望于新开的书局新编辑的钟意。

文中少有的情绪亮色是拿到五元钱稿费的那个白天，突如其来的喜悦使我抛却了身着敝袍的窘迫，行走在阳光下的街道。这也是小说中的我唯一一次阳光下的亮相，奔跑的洋车人力车上身着华服的少男少女，琳琅满目的商铺，鲜丽的各色橱窗，沸腾的人声。使我忘却了自己，以为在大罗天上。吊京腔，横过马路的不小心，这两处描写也暗挈了我的易沉醉（也易颓废）。虽然在匆忙间挡了有轨电车的路，招来胖胖的机器手的臭骂“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杀时，叫旺（黄）够（狗）来抵侬（你）命噢”。但此时的我竟不为怀，哈哈大笑起来。压抑多时的愁闷在这阳光下华丽沸腾的长街慢慢纾解，一声谩骂又终于让我与这阳光下的现实连通了，豁然了，释怀大笑。那个久久的在黑影子的我影破了，在这一瞬时。

深夜与陈二妹共食巧克力是《醉晚》中感情跃动最为丰沛的一段，也是人物刻画最为细腻，动作扑捉最为敏锐的一段。在怀疑我与坏人为友深夜不轨的情况下，陈二妹对我错误的猜度，善意的规劝。我对陈二妹提到烟厂掉眼泪的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恰是在那个黑的末世暗的夜里，两个无力主宰自身主宰明天的微薄的人一种本能的慰藉和依靠。“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格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在这些跃动的文字里我们看到的是少女的纯洁和善良，在被工厂无情的体力压榨，被工头恶意盘剥和觊觎的重负下，陈二妹只有眼泪。文中三次提到工厂她一次眼圈潮红，两次流泪。忽而“滚”出，忽而“落”下。作者都是扑捉她情绪波动的瞬时，用以突出她的无助和际遇的悲惨。文中通篇没有有关烟厂的描述，却从这三次一触就发的眼泪里让作者体验到少女工作的艰辛和险恶。作者的笔力是老辣的陈二妹刚进屋来时，眼泪是忽而“滚”出。用这个“滚”字来突出少女的体力和情绪的极端透支。那种压抑不住的急切。而同吃甜食时忽而“落”下则是一种“感时花溅泪”的心理伤痕了。这里的前紧后松的捕捉恰是对陈二妹心理情绪演变的一种精妙的拿捏。“我静静儿的想了一回，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挂号信的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的神经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想，等，就，又，最后，这些有条不紊的记叙中我们看得出在这个晚上，面对天真善良的陈二妹，我是相对沉静的，从容的。解除了一个可爱少女对我的疑惧，看到了她的天真，直率。（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看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陈二妹的每一个动作或表情都是忽的，自发的未加以掩饰的真的流露。在这个春风料峭的晚上，在明暗的烛光中我面对这些真的竟有些沉醉了，虽然是一时，但却有一种伸出手来拥她入怀的冲动。作者实际上是意欲通过表现这种奇怪的冲动，将眼前这份柔和灵动的真挽留在主人公的心里。淡却裁缝的凶恶，房东的无语，机器手的谩骂，店员的嘲弄市侩。但那种夹杂了暗的理性（似乎是另一个我）又出来了，“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这是小说中最长的一段台词，却是主人公未说出口的，劝戒约束自己用的。相比之我其它的似乎不带感情色彩的言语，这一段心理语言非常尖刻，突兀，有些夸张。主人公心灵中最温暖最柔软最美好的东西，仿佛就是一个禁区，稍一触及便被自我硬生生的剪断了。这映射了长期困窘生活下我的自我压抑和消极。仿佛一个硬硬的核印嵌在自我的意识里。这种夸张的自我压抑由于我长期困窘的，没有阳光的生活而被自我已视为正常。以至于文中在我闭了眼睛服从了自我理性的命令后，我感觉眼前比刚才要光明。似乎是这一次严厉律己的成功助燃了主人公的心灯。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吧。”“微微一笑”透露出律己成功后，我对情绪的把握和应事的得体。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听，站，高兴的回，睡。这一连串毫不拘泥的连贯动作描写映射的是少女的天真无邪。如鲜花照水，鲜活灵动，为小说中情绪刻画的亮点。陈二妹走后再点起一根蜡烛的时间里主人公身上那种暗的物质又慢慢涌了上来，对明日生计的隐忧，对陈的悲悯和最后对自我的否定和嘲讽（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车的重力）。“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哈哈哈哈！今天的那天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一步一步逐渐扩散到心头，《醉晚》中这部分的心理刻画是阶梯式的，这三段心理描述次序如果打乱便破坏了主人公情绪演变的平滑。从眼前的明亮到一个人后断断续续的思绪，从情绪的一个亮点到一步低一步冷暗下去。作者的文字安排是老道的，精炼的。

  在《醉晚》中，郁达夫本人就像是一个熟擅放映技术的幻灯师，面无表情而又不绝不拖沓的转换着一帧帧画面。准确的再现着每一个镜头，他不是在讲一个单纯的故事，而是借助一个故事推出一个黑影子里的我，折射黑影子之后那个黑漆漆的暗无天日的世界。小说结尾我走向长街，昏暗的夜空，浮云如同一具具腐尸暗压在我们活着的人生活，沉睡的头上。异国卖唱的少女，渺茫的哀调。似在昭示这世界如地狱般的破败凄凉。而云层深处偶有的星光又明暗未卜，渺不可及，满腹哀愁的样子裹挟着云层下长街上的我。

  郁达夫的小说塑造的多是不甘现状又无力回天的小知识分子，被社会边缘化的隐者的苦痛，挣扎。他从未有引刀一快的刚烈，难见开怀狂歌的豪迈，极少天高云淡的敞亮，更不见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擅长营造一种氛围将各种落寞，苦闷，寂寞，惨淡的情绪推向极致。引曳着读者跟随着他的情节刻画体验那份动及心灵的悲戚和感动。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