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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雨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7-05-20热度:0

绿色的雨

田景轩

雨,是一丝丝的,一线线的,一会儿直,一会儿斜,一会儿直线和斜线相交织,把整个天和地就笼罩起来了。透过这些雨丝、雨线,是隐隐约约的绿色,大约是绿色的树、山坡和庄稼,因为雨的透明、清澈,在涮涮的雨的声音中,你所见到的雨,是绿色的,是绿色的雨,是绿色的雨啊!想到绿色,就自然想到荷叶,“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多么有诗意。陈开心临出门,在要闯进雨中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但冲进雨中,雨丝是凉的,打在脸上和肩上,让他的肌肉本能地收缩了一下。

因为雨水的笼罩,根本看不清雨后的山、树、庄稼、小路和房屋,那些黑色的、白色房屋,被绿色的雨帘模糊了,溶进浓重的绿色中,连路啦、也许有走动着的人啦,都溶在绿色里,透过雨丝,眼前仿佛矗立着一面大大的绿色的镜子,在镜子前面,你能看到镜子后面的东西么?不能的,只能看到自己,陈开心只能看到自己,瑟缩着肩膀,背着地质包,拿着地质锤,腋下夹着一本夹子本,夹子本夹着地质地形图、钻孔柱状图。和他一道的还有同事王利和。这两个镜中的人物,可没有耐心观看自己的容颜,但也只得在这片绿色的“镜子”前徘徊。

当他们到达钻孔所在的王家寨山脚下时,雨水更大了,雨丝变得粗实,变得沉浊,变得更有力量,打在他们的雨伞上,“澎澎澎”地响,仿佛会砸碎他们的雨伞似的,每一次砸落,伴随着的每一个震颤,都让陈开心的心不自禁地颤抖一下。他偷偷抬起眼皮,透过雨帘,看一眼对面的山坡。山坡披挂着绿色的雨幕,看不到顶,山顶被更加浓重的湿雾遮蔽了,湿雾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山下压来。他们的脚下是一条小河,一条浅浅的小河,可在这样的雨中,河水正在慢慢地翻涨,一寸一寸地,增厚,加宽,浑浊。

他们脚下的这条清浅的小河,在雨季淹没了跳墩后,他们就在跳墩上游十多米的地方,河床比较宽处,找一根枯干的木棍,卷起裤管,试探着走到对岸。对岸是紫红色的土坡,这些沙土,一粒一粒的,不粘合,踩在沙土上,会打滑。有一次,陈开心到这个钻孔来编录,下山时就曾被滑了一跤,屁股搓在沙土上,梭了两三米,幸亏翻身抓住一兜草,才停了下来。下面就是河,河岸是四五高米的石崖。机长吴一光把他扶起来,吓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因为再往下梭两米,就窜下河去了。陈开心哭的心都有了。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被扎实地摔了一跤,心中无端地弥漫起阵阵耻辱感。但看一下身边的吴一光,快七十的人了,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仍旧在打钻,想一想,自己也并不算有好大的委屈。吴一光带他穿过一片桃林,一人多高的桃树,结满了红艳艳的桃子,他摘了一个递给陈开心、陈开心说,小心哦,农民逮住了,赔起来不得了。吴一光说,哪敢乱讨,是房东家的呢,吃吧,房东叫我们自己摘的,吃他的桃子是看得起他,在我们这里打工,比他卖桃找钱多了;不过,桃子好像还不太熟。陈开心在衣服上搓了搓,咬了一口,脆脆的,浅甜浅甜的,心里无端地开心起来。

陈开心看到几个农民正卷起裤管涉水过河,想到是抬机器的民工。又抬头看到对面山腰小路上的吴一光,正打着伞,急匆匆地朝山下走来。雨渐渐地小了,淅淅沥沥的。从县城赶过来测井的黄二毛也到了,他是物探院的。昨天联系他们的院长,好不容易约到了就在附近测井的黄二毛他们。

“黄工,民工们很快过来了,你稍等。这雨啊,这雨下得,下得稀奇,就偏偏在今天下,你说,黄工,真是的,这雨,唉……民工来了,我喊一下吴一光,叫他抓紧点。”陈开心觉得自己很啰嗦。

黄二毛抽着烟,坐在驾驶室里,斜着眼,看陈开心和王利和两个站在雨中,看他们的裤管湿到膝盖了,脸上还挂着雨水。他不说话,他似乎就想让陈开心说话,心想:“让你说,让你说,让你说个够,说个不停,难道雨就会停了么?”他吐了几个烟圈,看到陈开心在吼吴一光,吼他:“快点快点,早喊你们准备民工,半天还是磨磨蹭蹭的。”雨中,民工们、吴一光,手脚,脖子和脸,头发,黑的,白的,都挂着雨珠,嘴唇发乌,像在水里浸泡久了,刚出水一样。他甚至感觉到他们冷得在轻轻地发抖。不会这么冷吧,这是夏天啊!可能是感觉,也许在吴一光看来,他陈开心一样是这样冷得瓜兮兮的。感觉,感觉,这雨水中的感觉,就是个或冷或凉的感觉,就是个清凉的感觉。在雨中,和在水中,不一样的是,雨中有响声;而水中,则很安静,但这安静里暗藏惊惧。

他们涉水过河那次,脱了鞋,脚板底打滑,后来索性穿着鞋子,上了岸,脱下鞋子,倒水,湿溚溚的,怪不舒服,要走上好半天,才慢慢地变干;但走在水里,河水的清凉,让他有一种戏水的感觉,觉得很好玩。他记得小时候,伙伴们就经常下水,戏水,或捞鱼,无忧无虑的,像水中的鱼,或岸上的一棵草,要怎样自由就怎样自由。那是小孩子啊!没有负担、没有压力的小孩子啊!没有老婆,没有领导,更没有下属。小孩子的天空真是无限宽广。

今天,雨水把紫红色的沙土浸润透了,踩在沙土上,不再打滑了,当然,走在小路上,不是半坡里,倒也不担心摔倒。这是一条新开辟的路,村里集资修的,虽不宽,但总比以前的小路宽多了,至少拖拉机能通过。所以有人就提议,这半截路用拖拉机拉,到半山没路了再人工抬。

雨渐渐地小了,弱了,但四周被雾气和湿气拥裹着,让人透不气来,有一种局促感。但伞还不能丢,雨小了,但并不是没有雨,“毛毛雨打湿衣裳”的嘛。好在,这雨通人性,中午,吴一光的工人把饭背到半山来,雨就在这时奇怪地停止了,直到大家扒完了饭,把测井的器材搬到机场,正在开始测井的时候,雨却忽然又大了起来,哗啦啦地,像倒水。陈开心和黄二毛他们就躲在彩条篷里,这是工人们放工具和晚上睡觉的地,乱七八糟的,臭烘烘的。虽然这样,陈开心坐在堆满脏衣服和裤子、岩心班报表的乱糟糟的板床上,别提有多舒服,不然,脚要站得发肿。他不想让脚发肿,不值。雨水打在彩条布上,澎澎澎地,吵得人说话声都听不见。大家都不说话,让这雨水尽情地倾泻啊!雨花溅在泥地上,泥浆和着雨水,四处乱飞。

机场往上是灌木林,此时,厚重的雨雾把树林包裹得严严实实。看钻机的帐篷,十来米高,墨绿色的,在雨中显得出奇的庞大,篷顶像插入云中一样。灌木林里有岩石露头。这些灌木林,陈开心他们是熟悉的,经常要穿过林子去打露头,定点,找岩层界线。他无法去想像,林子与雨雾融为一体是什么状况,钻进这雨、林一体的林中会是什么感觉。而此刻就是融合着。但雨雾裹在山顶,隔钻塔十来米,怎么也走不下来。雨再大,似乎再变得更猛更烈,但到了钻塔这儿,雾就停住了,只有雨。大约这儿人太多了?工人把双手揣进裤兜里,一个个苍白着脸,歪着脑呆,好奇地看着测井的测绳和呜呜转动着的发动机。这种好奇,像当年农民们好奇地看他们打钻一样。黄二毛在操作电脑。他像一个指挥军队的长官,威严着一张黑脸,让所有在场的工人和陈开心这样的技术员们,都没有笑脸,不敢有笑脸。

测井的人说,干这活有风险,就是探棒掉钻孔里,测绳断了,这趟测井就报废了;测井还用放射性钴,万不能掉井里,否则,要吃官司的,省厅的人都会到现场指导救援的……

黄二毛比将军还威严。

雨一刻也不停。中午过后,没有上午那么冷了。陈开心除了感觉这雨依旧是透明的外,就感到这地皮太泥泞。他不恨雨,有些恼恨这泥泞。稀泥巴敷在双脚上,会重得提不起脚来,一屁股摔在地上,痛倒不算,但脏兮兮的,湿兮兮的,实在难受。黄二毛说,他们昨天晚上下山时,坡上稀皮皮的,黄泥土,粘水就滑,一脚打滑,就会滚得像一头黄牛,只得小心翼翼地挪着走,到山脚,天就完全黑尽了。又赶到县城住,都头十点钟了。陈开心就怕这样,虽然还没有摔倒,但感觉已摔倒好多次。因为等会儿出去,下坡,脚上不能不敷着稀泥。机场此刻,地皮的凹坑积满了黄水,雨水打下去,黄泥汤就跳跃开来。

真是无赖的雨水啊!

空气中除了雨水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空气凝滞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从钻孔口传来“澎”的一声,测绳断了。

黄二毛脸憋得通红,颈上青筋暴露,他大声吼道:“不测了!不测了!断了,探棒掉孔里了!你们去捞,帮我捞出来,过后我再来拿,不测了!”

“将军”发怒了,“士兵”们都不敢说话。

雨还在下,哗啦啦地,这场透明的雨啊,绿色的雨啊!“将军”穿进雨帘中不见了。

天和地之间,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肆意的雨声。


(编辑:作家网)